那股消毒水味儿,像无形的针,扎进我鼻腔里。
周一的早晨,门诊大厅的喧嚣隔着墙,闷闷地传来,像潮水拍打着堤岸。
我,江枫,市一院生殖中心的主治医生,刚送走一对喜极而泣的小夫妻。
他们备孕三年,在我这儿调理了半年,今天B超单上终于出现那个小小的孕囊。
女方哭得妆都花了,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男方在一旁咧着嘴傻笑,一个劲儿地鞠躬。
我笑着说“恭喜”,心里却有点空。
像个手艺精湛的送子观音,把孩子送到别人家里,自己的生活却清汤寡水。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了一下,是主任张建国发来的微信。
“江枫,速来我办公室。”
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典型的张主任风格,急、短、不容置疑。
我预感没什么好事。
张主任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
一股浓郁的龙井茶香混合着陈旧书卷的气味扑面而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茄味,那是他藏在柜子里的“私货”。
“主任,您找我。”
张主任没抬头,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五十岁上下,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在灯光下闪着沉稳的光。
他浑身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气场,但此刻,眉头紧锁,指间夹着一根已经熄灭的雪茄,显然心事重重。
“江枫,这位是林先生。”张主任放下手里的报告,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林先生朝我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恳求。
“江枫是我们中心最优秀的年轻医生,尤其擅长处理疑难杂症。”张主任的话像是铺垫,也像是在给我戴高帽。
我心里咯噔一下。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林先生的女儿,情况比较特殊。”张主任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非常特殊。”林先生接过了话头,声音沙哑,“江医生,我的女儿们,是一对连体婴。”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连体婴?
我们是生殖中心,不是外科。
“她们是dicephalic parapagus,双头连体。”林先生说得异常平静,显然这个词他已经说过无数遍。
我的医学知识立刻在脑中构建出模型:两个头,两个独立的大脑和人格,但共享一个躯干,以及胸腔、腹腔内的大部分器官。
“她们今年22岁了,身体一直很健康。”林先生的语速开始变快,带着一丝急切,“现在,她们想……想要一个孩子。”
我愣住了,像个木雕。
什么?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林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希望江医生能帮助她们,让她们怀孕。”林先生直视着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被他这种石破天惊的逻辑气得直想笑。
“林先生,张主任,”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专业和冷静,“这在医学上,几乎是不可能的。首先,伦理委员会就不可能通过。”
“其次,她们共享一套生殖系统,怀孕对她们的身体负荷是双倍的,甚至更多。心、肺、肝、肾……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是致命的。”
“更不用说,孩子的归属问题,法律上怎么界定?父亲是谁?母亲……是哪一个?”
我一连串的问题砸过去,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主任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他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我闭嘴。
但我不能。
这是我的职业底线。
“钱不是问题。”林先生终于开口,打破了尴尬,“江医生,我知道这很难。但为人父母,总想给孩子最好的。我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她们。”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
“我只想让她们的人生,能更‘完整’一些。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
完整?
用一个可能带来生命危险的孩子,去填补所谓的“完整”?
我无言以对。
张主任清了清嗓子,“江枫,先别急着下结论。你先去见见病人,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就当……就当是一次特殊的会诊。”
他的话说是会诊,其实就是命令。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但看着林先生花白的鬓角,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活该。
谁让我心软。
VIP病房在顶楼,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出风声。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飘来。
房间很大,布置得像个温馨的家。靠窗的位置,两个女孩儿并肩坐在一张特制的宽大沙发上。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左边的女孩,叫林晚,留着齐肩的短发,气质文静,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神沉静如水。
右边的女孩,叫林晴,扎着一个活泼的马尾,正戴着耳机看平板,嘴角微微上扬,眉眼弯弯。
她们穿着一样的宽松T恤,除了面容和发型,就像是镜子的两面。
看到我进来,林晴摘下耳机,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就是江医生吧?比照片上还帅!”
她的声音像夏天加了冰的可乐,清脆爽朗。
林晚则只是合上书,对我礼貌性地笑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疏离和探究。
我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们是如此不同的两个灵魂,却被禁锢在同一个身体里。
“你们好,我是江枫。”我拉过一张椅子,在她们对面坐下。
气氛有一点点尴尬。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启这个话题。
“江医生,我爸都跟你说了吧?”还是林晴先开的口,她显得毫不避讳,“我们想要个宝宝。”
我点了点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们平坦的小腹。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林晴耸了耸肩,“我们查了很多资料,也问过国外的医生,他们都说不行。”
“但我不信。”她扬起下巴,眼神里闪着倔强的光,“凭什么别人可以,我们就不行?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做母亲的权利。”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有力。
旁边的林晚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林晴的手。
一个坚定如火,一个温柔如水。
“我需要先了解你们的身体状况。”我打开随身携带的病历本,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我们每年都做最全面的体检,报告我爸应该都给你了。”林-晚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江医生,我知道我们的要求很过分。”
“这不是过分。”我打断她,“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关系到你们的生命安全。”
“我明白。”林晚看着我,眼神清澈,“所以,如果风险太大,我们会放弃。”
我有些意外。
我以为她们会像林先生一样,不顾一切。
“我姐就是想太多!”林晴不满地撅起嘴,“什么风险不风险的,生孩子谁没风险?我们只是想试试!”
“小晴!”林晚的语气重了一点,“这不是买彩票。”
“可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林晴也提高了声音。
我看着她们,一个急,一个慢,一个像火,一个像冰,在同一个身体里争执。
这画面充满了强烈的冲突感和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我忽然明白了林先生那句“亏欠”的含义。
她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我会认真研究你们的病例报告。”我合上本子,站起身,“在有明确的评估结果之前,我不会做任何承诺。”
“谢谢你,江医生。”林晚说。
“切,真没劲。”林晴小声嘀咕。
走出病房,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比做了十台手术还累。
回到办公室,张主任已经走了,办公桌上留着厚厚一沓文件袋。
是林晚和林晴过去二十年的所有体检报告。
我泡了一杯浓咖啡,坐在桌前,一页一页地翻看。
从B超到MRI,从心电图到各项生化指标,数据详尽到令人发指。
她们的身体,就像一部被精密维护的仪器。
心脏比正常人稍大,以支持两个大脑的供血。脊柱的连接处有轻微的侧弯。但除此之外,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
理论上,她们的身体具备怀孕的条件。
但理论和现实,隔着万丈深渊。
我打开电脑,开始在各大医学数据库里搜索相关的文献。
关键词:Conjoined Twins, Pregnancy, Dicephalic Parapagus。
结果寥寥无几。
历史上只有极少数连体婴成功分娩的案例,但她们的身体结构都比林晚和林晴要简单得多。
像她们这种情况,全球范围内,一例成功先例都没有。
我就是那个要踩着地雷过河的人。
一连几天,我都泡在办公室里,像个考研的学生。
桌上堆满了打印出来的文献,墙上贴满了她们的身体结构图,我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上面标注出各个风险点。
同事路过,都开玩笑说我这是要发大论文了。
我只是苦笑。
这哪里是论文,这是三条人命。
周末,我被张主任一个电话叫回了医院。
“江枫,伦理委员会那边,我帮你约了下周三的会。你准备一下材料。”
我愣了,“主任,我还没……”
“我知道你没准备好。”张主任打断我,“但林先生那边等不及了。你先把你的初步评估和方案拿出来,让他们有个底。”
“这是赶鸭子上架。”我心里恨不得给他一脚。
“你以为我想?”张主任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江枫,这事儿现在不是我们一个科室的事了,是整个医院的事。林先生的能量,比你想象的要大。”
“他承诺,如果项目成功,会给我们医院捐赠一栋全新的生殖医学大楼。”
我气笑了。
“所以,这是拿她们的命,去换一栋楼?”
“江枫!注意你的态度!”张主任的音量陡然拔高,“这是她们自己的意愿!我们是医生,病人的诉求在合理范围内,我们就要尽力满足!”
“这合理吗?!”我忍不住反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张主任叹了口气,“你尽力去做。成与不成,我们都尽到了责任。”
挂了电话,我感觉一阵无力。
我被他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周三下午,伦理委员会的会议室。
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长条桌旁坐着一圈人,有院领导,有各科室的主任,还有外聘的法律专家和社会学家。
我站在投影幕布前,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花了四十分钟,从医学可行性、风险评估、技术方案、伦理困境等几个方面,阐述了我的初步构想。
我说得很克制,很客观,只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半晌,一个头发花白的法律专家推了推眼镜,“江医生,我想问一个问题。如果孩子出生,法律上,谁是母亲?”
来了。
最核心的问题。
“从生物学上说,卵子由她们共享的卵巢提供,子宫也是共享的。所以,她们共同是孩子的生物学母亲。”
“那监护权呢?如果她们对孩子的教育理念产生分歧,谁说了算?”
“这……”我卡住了。
“还有,如果选择体外受精,精子的提供方,也就是孩子的父亲,他将来面对的,是一个家庭,还是两个?”
一个个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
我感觉自己的额头在冒汗。
这些问题,我思考过,但没有答案。
“医学上的风险,你评估是极高。江医生,我们凭什么要用三条人命,去赌一个所谓的‘生育权’?”说话的是心外科的李主任,向来以严谨著称。
“我同意李主任的看法。”
“风险太大了,我们医院承担不起。”
反对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
张主任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我知道,这事儿要黄。
意料之中,却还是有点不甘心。
会议结束,结果是“暂缓讨论,需补充更详尽的风险规避方案和伦理预案”。
说白了,就是委婉的拒绝。
我走出会议室,感觉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
张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你也尽力了。这事儿就到这儿吧,我去跟林先生解释。”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也好,这颗烫手的山芋,总算是甩掉了。
我应该感到轻松,但心里却堵得慌。
我想起林晴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期盼的眼睛。
想起林晚那句“如果风险太大,我们会放弃”的懂事。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划开接听,是林晚。
“江医生,对不起,打扰你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我妹妹……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也不理。”
“我……”
“江医生,”林晚打断我,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以前觉得,她想要孩子,只是小孩子脾气,是异想天开。”
“但我现在知道了,那是她的命。”
“她觉得,只有拥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才不算白来这世上一趟。我们才和别人,是一样的。”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江医生,求求你,你再想想办法。”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的声音很干涩。
“我知道。”林晚深吸一口气,似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江医生,如果……如果需要一个人承担主要的风险,那就让我来。”
“你什么意思?”我心里一惊。
“如果怀孕会加重心脏负担,那就把主要的血流循环偏向我这边。如果需要切除部分器官来保证胎儿空间,那就切我的。只要能让小晴的愿望实现,我怎么样都行。”
我彻底破防了。
我见过太多为了孩子不顾一切的母亲,却第一次见到,为了成全姐妹的梦想,而甘愿牺牲自己的“另一半”。
“你别胡思乱想!”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不是做买卖!不是谁牺牲多一点,成功率就高一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和压抑的啜泣声。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你等我消息。”
挂了电话,我直接拨给了张主任。
“主任,伦-理委员会那边,我要申请复议。”
“江枫你疯了?!”张主任的声音听起来像要吃人。
“我没疯。”我的声音异常平静,“我找到了解决伦理困境的钥匙。”
“什么钥匙?”
“是林晚。”
她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她妹妹的那个梦,愿意赌上一切。
第二天,我重新整理了一份长达五十页的补充报告。
报告的核心,不再是冰冷的技术和风险概率。
而是一个全新的角度:“代理孕母”的内部实现。
我提出,虽然她们共享一个身体,但在法律和伦理层面,我们可以将林晴视为“委托母亲”,而林晚,则是自愿承担怀孕风险的“代理母亲”。
这个概念很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
但它巧妙地绕开了“两个母亲”的法律难题,将复杂的伦理问题,转化为一个相对清晰的权责关系。
我还附上了一份由林晚亲笔签署并经过律师公证的声明。
声明里,她自愿承担怀孕期间绝大部分的生理风险,并承诺在孩子出生后,将主要监护权赋予林晴。
当然,这只是法律层面上的切割。在现实中,她们永远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但这份报告,给了伦理委员会一个可以“操作”的台阶。
我还拉来了一个帮手——我们医院心理科的陈教授。
陈教授在国内是权威,他从人道主义和心理需求的角度,为这个项目做了强有力的背书。
他指出,对于林晚和林晴这样特殊的个体,生育需求不仅仅是生理本能,更是一种寻求社会认同、实现自我价值的深层心理渴望。
剥夺这种渴望,本身就是一种不人道。
周五,第二次伦理委员会紧急召开。
这一次,气氛明显不同了。
我的报告和陈教授的分析,让原本坚决反对的几位专家,态度开始松动。
争论依然激烈,但不再是一边倒的否决。
最终,经过长达三个小时的讨论和投票。
项目,有条件通过。
条件是:必须组建一个包括心外、肾内、产科、新生儿科等所有相关科室的顶级专家团队,全程监控。一旦出现任何不可控的风险,必须立刻终止妊娠。
拿到结果的那一刻,我手心全是汗。
我赢了第一场战役,却发现身后是万丈悬崖。
我把消息告诉了林晚。
电话那头,传来了林晴惊喜的尖叫,和林晚如释重负的哭声。
“江医生,谢谢你。”林晚哽咽着说。
“别谢我。”我说,“这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路,更难走。”
“我们不怕。”她说。
接下来的一个月,医院顶楼的VIP病区,成了全院最受关注的地方。
一个由十几位顶级专家组成的“护航团队”正式成立,我担任总负责人。
我们为林晚和林晴制定了周密到变态的备孕方案。
第一步,是身体调理。
营养师每天为她们定制三餐,精确到每一克蛋白质和维生素。
康复师带着她们做一些特制的、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负担的运动。
我每天雷打不动地去查房两次,监测她们的各项生理指标。
她们很配合,尤其是林晴,像个打了鸡血的战士,让她吃什么就吃什么,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江医生,你看我,是不是壮得像头牛?”她总喜欢拍着自己的胳膊跟我开玩笑。
林晚则安静得多,她总是默默地配合着一切,眼神里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坚定。
她们之间的争吵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有时候我去看她们,林晴在看育儿视频,笑得像朵花,林晚就在旁边安静地看书,嘴角也挂着淡淡的笑意。
那种氛围,很温暖。
但也让我压力更大。
我总是在夜里惊醒,梦见各种可怕的并发症。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那天查房,林晴忽然盯着我的头顶,“江医生,你是不是该用点霸王防脱了?”
我一愣,尴尬地摸了摸日渐稀疏的头发。
“我姐说,你为了我们的事,都快愁成地中海了。”林晴笑嘻嘻地说,“要不,等宝宝出生了,认你当干爹吧?”
“小晴!”林晚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我心里一暖,嘴上却说:“我可不敢,你们林家的门槛太高了。”
玩笑归玩笑,我知道,我和她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超越医患关系的信任。
身体调理了一个月,各项指标都达到了最佳状态。
我们决定,开始促排卵。
这是试管婴儿流程中最关键的一步。
由于她们的卵巢是共享的,促排卵药物的剂量必须控制得极其精准。
多一分,可能引起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危及生命。
少一分,又可能取不到足够数量的优质卵子。
我和团队的专家们,对着她们的激素水平报告,反复推演了十几种方案。
最终,我们决定采用一种“微刺激”方案,用最小剂量的药物,温和地诱导卵泡生长。
打针的那天,林晴显得特别兴奋。
“江医生,你说,我们能生个双胞胎吗?一下子儿女双全!”
我被她天马行空的想法逗笑了,“你先别想那么远,我们一步一步来。”
针是林晚自己打的。
我教过她如何注射。
她拿着针管,动作熟练地在她们的腹部消毒,然后轻轻地将针头刺入皮肤。
整个过程,林晴都紧紧抓着她的手,嘴里还不停地喊着“疼疼疼”。
林晚白了她一眼,“我还没推药呢。”
“我这是心理作用!”林晴理直气壮。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心里五味杂陈。
促排的过程,比预想的要顺利。
B超显示,她们的卵巢里,有十几个大小均匀的卵泡在茁壮成长。
取卵手术定在两周后。
手术前夜,林先生又来了。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眼里的红血丝很重。
他把我叫到走廊上,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江医生,这里面是一千万。不成敬意。”
我把卡推了回去。
“林先生,这不是钱的事。”
“我懂,我懂。”他搓着手,一脸焦虑,“我就是……心慌。江医生,你跟我说句实话,她们……不会有事吧?”
我看着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会尽我所能。”我只能这么说。
任何医生,都无法给出100%的保证。
取卵手术在全麻下进行。
手术室里,气氛紧张到极点。
麻醉师、B超师、还有我,三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手持穿刺针,眼睛死死盯着B超屏幕,小心翼翼地将针尖探入卵泡,吸取卵泡液。
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拆除一颗炸弹。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浸湿了口罩。
一个、两个、三个……
最终,我们成功取出了12颗卵子。
当最后一颗卵子被放入培养皿时,整个手术室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走出手术室,腿都是软的。
接下来,是实验室的工作。
胚胎学家会在显微镜下,将这12颗卵子与事先准备好的精子结合。
关于精子的来源,林家内部有过巨大的分歧。
林先生最初希望用“最优秀”的基因,甚至想在全球范围内筛选。
但被林晴一口回绝了。
她说,“我的孩子,为什么要用一个陌生人的基因?”
最终,她们选择了一个她们信得过的人。
是她们的青梅竹马,一个在国外读艺术史的男孩。
男孩很善良,也很有担当。他专程飞回来,完成了捐献,并签署了放弃一切权利的法律文件。
他说,“我只是想帮她们完成一个梦想。”
三天后,胚胎报告出来了。
12颗卵子,成功受精10颗,最终形成了6枚优质胚胎。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结果。
我拿着报告去找她们。
林晚和林晴刚从麻醉中完全清醒过来,脸色还有些苍白。
“我们成功了。”我把报告递给她们。
林晴一把抢过去,看着上面的数字,眼睛瞬间就红了。
“六个……我们有六个宝宝了!”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林晚也看着报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林晴。
或者说,她们紧紧地抱住了彼此。
那一刻,病房里充满了喜悦。
但我的心,却依然悬着。
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二步。
真正的考验,是胚胎移植,和之后的十月怀胎。
按照计划,我们只移植一枚胚胎。
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风险。
移植手术很简单,几分钟就完成了。
我用一根柔软的导管,将那枚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小小胚胎,轻轻地送入了她们的子宫。
接下来的14天,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林晴变得异常紧张,每天拿着验孕棒,望眼欲穿。
“江医生,你说,它会在里面好好长大吗?”
“江医生,我今天感觉小腹有点坠坠的,是不是着床了?”
“江医生,我昨天晚上梦到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被她问得哭笑不得,只能一遍遍地安抚她。
林晚则相对冷静,但她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
第12天,林晴实在等不及了,偷偷验了一次。
当那条浅浅的粉色印记出现时,她尖叫了起来。
整个楼层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赶到病房时,她正抱着林晚又哭又笑。
林晚的脸上,也挂着泪痕,但嘴角是上扬的。
为了保险起见,我给她们抽了血,送去检验HCG值。
下午,报告出来了。
HCG:128。
官方确认,怀孕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所有的疲惫和压力,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成功了。
我们真的创造了一个医学奇迹。
林先生得到消息后,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张主任也给我打来电话,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江枫,好样的!你小子,真给我们医院长脸!”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但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怀孕第五周,常规B超检查。
我在屏幕上,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孕囊。
但同时,我也看到了另一个。
两个孕囊。
双胞胎。
我当时就懵了。
我们明明只移植了一枚胚胎。
唯一的解释是,这枚胚胎在进入子宫后,发生了分裂,形成了同卵双胞胎。
这种概率,不到百分之一。
而它,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发生在了风险最高的母体身上。
我拿着B超单,手都在抖。
一个胎儿,对她们的身体来说,已经是极限。
两个,等于直接把风险乘以了二,甚至更高。
我该怎么跟她们说?
我走进病房,林晴正兴高采烈地在网上看婴儿床。
“江医生,你看这个小床好不好看?实木的,环保!”
我没说话,只是把B超单递给了她。
林晴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两个……?”
林晚也凑过来看,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这……这是好事啊!”半晌,林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买一送一,我们赚了!”
但她的声音,在发抖。
“江医生,”林晚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们……能撑得住吗?”
我无法回答。
我只能说:“我们需要做减胎手术。”
“什么?”林晴尖叫起来,“不行!绝对不行!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一个都不能少!”
“小晴!”我加重了语气,“这不是在菜市场买东西!两个胎儿,你们的子-宫和心肺系统根本承受不住!到最后,可能一个都保不住,连你们自己都会有危险!”
我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所有的火焰。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林晚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江医生,减胎手术,有风险吗?”林晚问。
“有。”我艰难地说,“任何宫腔操作,都有可能引起感染或者流产,导致另一个胎儿也保不住。”
林晴哭得更凶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
放弃哪一个,都是剜心的痛。
更何况,还有可能两个都失去。
这个选择题,太残忍了。
“我不同意!”林晴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我不减!就算是死,我也要试一试!我要把他们都生下来!”
“你疯了!”我被她的固执气得脑子都要炸了。
“我没疯!”她冲我吼道,“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命!我说了算!”
“小晴,你冷静点!”林晚紧紧地抱着她,几乎是在哀求。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我把情况报告给了专家组。
所有人的意见都高度一致:必须减胎。
张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江枫,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只移植一个吗?”
“主任,这是单胚胎分裂,是小概率事件,我……”
“我不管你什么概率!”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现在出了事,怎么办?病人不同意减胎,你告诉我怎么办!”
“我再去劝劝她。”
“劝?她要是听劝,还叫林晴吗?”张主任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们医院就成了全国的笑话!拿产妇的命开玩笑!”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是林先生。
他显然也知道了情况,脸色灰败,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江医生,张主任,”他声音沙哑,“小晴她……把自己关起来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林先生,这件事,必须由她自己做决定。”我说,“我们只能提供医学建议,不能强迫她。”
“我知道。”林先生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是,她是在拿命赌啊!”
“我去跟她说。”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
是林晚。
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办公室门口。
她的脸色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我去跟她说。”她又重复了一遍。
她回到病房,把自己和林晴一起,关在了里面。
没有人知道她们在里面谈了什么。
我只知道,两个小时后,林晚给我打了电话。
“江医生,我们决定了。”
“减胎。”
她的声音,疲惫,但异常清晰。
减胎手术安排在三天后。
那三天,林晴一句话都没说,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我每次去查房,都感觉心被针扎一样地疼。
手术那天,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江医生,”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你告诉我,留下的那个,会健康吗?”
“会。”我握紧她的手,“我向你保证。”
手术过程很顺利。
我亲手,终止了其中一个胎儿的心跳。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医生,而是刽子手。
手术后,林晴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林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喂她喝水,给她擦身,像照顾一个婴儿。
我看着她们,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从一开始,林晚就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她之所以同意,不是为了成全林晴,而是为了陪着她,走过这段最黑暗的路。
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她,林晴一个人,撑不下去。
身体的创伤,在慢慢愈合。
但心里的伤口,却一直在流血。
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晴都无法走出失去一个孩子的阴影。
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笑了。
直到怀孕第16周,那一天,我带着便携式的胎心仪去查房。
我将探头放在她们的腹部。
很快,一阵强劲有力的、“砰、砰、砰”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回响在整个病房。
像一列小火车。
林晴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空洞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一丝光亮。
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感受着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眼泪,无声地滑落。
但这一次,不是悲伤。
是感动,是希望。
从那天起,林晴像是活了过来。
她开始主动吃饭,配合检查,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她会每天趴在肚子上,给宝宝讲故事,唱歌。
林晚就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她。
孕期进入了中段,相对平稳了一些。
但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随着胎儿的长大,子宫被撑大,开始压迫周围的器官。
她们的身体负荷,越来越重。
林晚开始出现严重的孕期反应。
呕吐,水肿,呼吸困难。
她的那半边身体,承担了绝大部分的负担。
她的腿肿得像馒头,晚上根本无法平躺,只能坐着睡觉。
我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要不,我们还是剖了吧。”我跟她商量,“现在胎儿已经28周了,虽然是早产,但存活率很高。”
林晚摇了摇头。
“再等等。”她说,“我想让他,在妈妈肚子里,多待一天是一天。”
她的坚持,让我动容,也让我心疼。
为了缓解她的症状,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
但效果都微乎其微。
有一天晚上,我值夜班,去病房看她们。
林晴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
林晚还醒着,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月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
“睡不着?”我走过去,轻声问。
她对我虚弱地笑了一下,“嗯,感觉胸口压了块大石头。”
“后悔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不后悔。”她看着熟睡的林晴,眼神里充满了温柔。
“江医生,你知道吗?我从小身体就比她弱一点。每次生病,都是她背着我跑。”
“我们虽然是一个身体,但好像,一直是她在保护我。”
“这一次,总算轮到我,为她做点什么了。”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踹了他一脚,把他赶去书房。
不,这不是我的情绪,这是我脑子里闪过的一个荒唐念头,一个关于我某个病人的丈夫的念头。
思维的跳跃让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清了清嗓子,把注意力拉回到林晚身上。
“你会是个好妈妈。”我说。
“我们都会是。”她纠正道。
孕32周,林晚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她出现了严重的妊娠期高血压,蛋白尿,全身水肿。
是重度子痫前期的症状。
这是产科最凶险的并发症之一,随时可能导致抽搐、昏迷,甚至死亡。
专家组紧急会诊,所有人的意见都一样:
必须立刻终止妊娠!
我拿着病危通知书,去找她们。
这一次,没等我开口,林晴就拉住了我的手。
“江医生,救救我姐姐。”她的声音在发抖,眼里全是哀求。
“我们听你的,现在就手术。”
手术被安排在当天下午。
全院最顶尖的产科、新生儿科、麻醉科、心外科专家,全部到位。
手术室外,林先生和张主任,坐立不安。
我作为总负责人,站在手术台边,心跳得比平时快了一倍。
麻醉成功。
产科主任亲自主刀。
当手术刀划开皮肤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子宫张力很高,羊水过多。”
“胎儿心率下降了!”
“血压在掉!”
手术室里,各种仪器的报警声此起彼伏。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快!吸引器!”
“准备新生儿复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紧张的空气。
是个女孩。
体重1800克。
虽然是早产,但哭声洪亮,生命体征平稳。
护士把孩子包好,抱到林晚和林晴的面前。
“看,是个小公主。”
林晴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孩子红扑扑的小脸,眼泪夺眶而出。
林晚也侧过头,看着那个小小的生命,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满足的笑容。
孩子被立刻送往了新生儿监护室。
而我们的战斗,还没结束。
产后大出血。
这是我们最担心的情况。
由于她们特殊的身体结构,子宫收缩乏力。
鲜血不断地从创口涌出。
“血压持续下降!”
“血氧饱和度85!”
“准备输血!A型血!”
“不行,出血点找不到!子宫收缩剂效果不好!”
产科主任的额头上全是汗。
“准备切除子宫!”他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这是保命的唯一办法。
我看着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率的曲线,越跳越弱。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难道,我们终究还是失败了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晚,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对身边的林晴说了一句:
“小晴,唱……唱歌……”
林晴愣住了。
“唱……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那首……”
林晴反应了过来,她强忍着泪水,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唱了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那首最简单的儿歌,在充满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的手术室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但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随着她的歌声,监-护仪上,那条微弱的曲线,竟然开始慢慢地,一点点地,回升了。
“血压在回升!”
“心率稳定了!”
麻醉师惊喜地喊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人能解释这是为什么。
或许,是歌声唤醒了她们求生的意志。
或许,是她们两个灵魂之间,那种神秘的、超越科学的连接,在最危急的时刻,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
出血,奇迹般地,慢慢止住了。
子宫,保住了。
她们,也保住了。
当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我走出去,对林先生说出“母女平安”那四个字时。
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瘫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林晚和林晴,在ICU里观察了三天,才转回普通病房。
孩子也很好,在暖箱里待了两周,就出来了。
出院那天,医院为她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会。
张主任红光满面,对着媒体的镜头,侃侃而谈。
我没去凑那个热闹。
我去了她们的病房。
林晴抱着孩子,正在笨拙地喂奶。
林晚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她们,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孩子叫林念一。
思念的念,唯一的意。
“江医生,”林晴看到我,笑得眉眼弯弯,“快,让干爹抱抱。”
我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
孩子在我怀里,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像林晚一样沉静,但嘴角的弧度,又像林晴一样活泼。
她是一个完美的结合体。
我抱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江医生,谢谢你。”林晚轻声说。
“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也没有她。”
我摇了摇头。
“是你们,成就了自己。”
我曾以为我的任务是创造一个生命,最后才明白,我只是个见证者,见证了爱能以何等不可思议的形态存在。
一年后,我收到了她们寄来的照片。
照片上,林晚和林晴,带着已经会走路的林念一,在海边奔跑。
她们的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容。
那是一种,被阳光、海风和爱,浸透了的,幸福的笑容。
照片背面,是林晴的字迹,一如既往的飞扬跳脱:
“江干爹,快看,我们现在也是富贵太太了,天天带娃,薅社区团购的羊毛,生活美滋滋!就是外卖超时赔付的规则太复杂,研究半天没搞懂,下次你来教我们啊!”
我看着照片,笑了。
窗外,阳光正好。
我拿起手机,在和张主任的聊天框里,输入了一行字:
“主任,关于捐赠的那栋生殖医学大楼,我觉得,可以命名为‘晚晴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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