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这宫里最无足轻重的一抹影子,可偏偏,当朝天子竟与我有了感同身受的牵连。
那是在一场满园春色烂漫的赏花宴上,衣香鬓影之间,我不知怎地就冲撞了素来跋扈的云昭仪。
她那双丹凤眼一横,淬着冰霜,根本不容我分说,绣着金线的华贵宫鞋便裹挟着劲风,狠狠踹上了我的心口。
我自幼便有心悸的毛病,这一脚下去,心口仿佛被巨石猛地撞击,眼前金星乱冒。
身子一软,我直挺挺地向后栽倒,额头重重磕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意识涣散间,我心中只剩一片悲凉,已经做好了被拖去慎刑司的准备。
然而,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却穿过人群,捂着头颅踉跄地冲了过来。
路过的皇帝,赵禹,他面色痛苦,指着我厉声喝道:
“原来是你!就是你这个女人,三番两次害朕在上朝时头晕目眩!”
1
再度回笼意识时,鼻尖萦绕的已是清冽的龙涎香。
屏风外,有人声传来。皇帝那低沉又带了丝沙哑的嗓音响起:“她为何还未醒来?”
太医的声音颤巍巍的,满是惶恐:
“回陛下,额上不过是皮外伤,真正让姜美人昏迷不醒的,是她的心症。”
“此病可有根治之法?”
“此乃心病,一旦受了刺激便会发作,恐怕……难以根治。唯有好生休养,或许能有所好转。”
太医躬身退下后,帐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我心头一紧,赶忙闭紧双眼继续装睡。
他默不作声地在床沿坐下,那份沉默带着千钧之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寂静在帐内蔓延,我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颤着睫毛睁开眼,怯生生地唤了一声:“陛下……”
这还是我入宫以来,头一回同他搭话。
眼前的男人龙章凤姿,俊美得不似凡人。
我刚想开口谢他的救命之恩,下一秒,一只大手却毫无预兆地扼住了我纤细的脖颈。
我浑身僵直,难道他费心救我,就是为了此刻能亲手了结我?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就在我眼冒金星之际,他猛地松开了手。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空气重新涌入肺里,呛得我眼泪直流。
可离奇的是,身旁的帝王竟也捂着自己的脖子,发出了与我如出一辙的咳嗽声。
那一刻,我好似明白了什么。
我们俩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紧接着,胳膊、大腿、脸颊……他几乎把我全身上下都掐了一遍。
他的脸色一寸寸阴沉下去,宛如暴雨将至,而我的心底,却有压不住的狂喜在悄然滋生。
最后,他扯了扯我一缕头发,自己却痛苦地揉着眉心,那副模样,仿佛是彻底认命了。
只听见皇帝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叹:“苍天无眼!朕的痛觉,竟与你这样一个小女子相连!”
虽说此事匪夷所思,可听他这般一锤定音,我还是没忍住,唇角微微勾起。
我父亲是裴尚书麾下的一介芝麻官,家中姐妹三人,唯我自小是个药罐子。
尚书大人示意父亲送个女儿入宫,去辅佐他的侄女丽贵妃。
大夫曾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岁,我便主动将这差事揽了下来。
本以为这条残命就要悄无声息地断送在这深宫里,没承想,老天爷竟给我送来这样一个金刚不坏的护身符。
我的笑意显然惹恼了他,龙颜大怒:“你竟然还敢笑!”
想起眼前这位是传说中弑父杀兄才登上大宝的冷血君王,我急忙收敛了笑,慌忙垂首:
“臣妾……臣妾知错了。臣妾也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2
皇帝将我“请”进了他的寝宫长生殿,安置在偏殿,名为看顾,实为软禁。
一时间,数不清的能人异士奉召而来,又都一一摇头离去。
“此等奇症,老夫行医一生,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呐!”
又一位仙风道骨的白胡子道长叹息着离开后,赵禹的脸色愈发难看,
沉默地坐在上首,那张俊脸上仿佛刻着“怀疑人生”四个大字。
我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吃着御赐的葡萄,对此事的接受能力显然比他高得多。
毕竟,作为一个无宠无势的嫔妃,我能安然活到今天,本就全靠一些不同寻常的运气。
御膳房送来的饭菜是馊的,放上一夜,第二天竟会变成珍馐;
冬日里份例的炭火被克扣,我的屋子不生火,却依旧温暖如春。
虽是吃了不少苦头,但总能在绝境中逢生,已是万幸。
我时常想,或许这紫禁城里真的住着一位老神仙,能听见每个虔诚之人的心愿。
3
在皇帝的十万火急的召令下,云游四海的国师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
这位国师瞧着不过二十出头,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
他头戴一顶尖尖的帽子,腰带松垮地系成一个蝴蝶结,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不着调的劲儿。
他手里还摆弄着一套纸牌,上面画着些高鼻深目、衣着怪异的西洋人。
国师在殿内踱来踱去,摇头晃脑地开口了。
“陛下与姜美人实乃三生石上定下的缘分,只是情路坎坷,迟迟未能心意相通。
因此上天降下此兆,让陛下共享美人的痛觉,以此来加深二位的羁绊。”
赵禹闻言,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朕,和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缘定三生?”
我心头有些恼火,就算瞧不上我,也不必表现得如此露骨。
国师接下来又说了一大堆玄之又玄的理论,我听得云里雾里。
但在他滔滔不绝的论述下,皇帝紧锁的眉头竟真的渐渐松动了,好似一匹迷途的骏马,终于找到了归途。
可他身为帝王,又怎会甘心身上多出这么一个致命的软肋。
“此事,可有破解之法?”
国师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忙不迭地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对雕工精美的龙凤佩。
他声称,这两枚玉佩上天然形成的飘花,代表着我们二人对彼此的好感度。
当玉佩上的飘花彻底盈满之时,我们之间这离奇的联系,便能自行解除。
4
“你可知朕的名讳?”
御书房内,埋首批阅奏折的皇帝冷不丁地抬头问我。
我心头一跳,小声回答:“赵……赵禹?”
皇帝微微颔首,算是认可,又继续问道:“朕平日喜食何物?”
我窘迫地摇摇头,声如蚊呐:“臣妾……不知。”
算上今天,我和他总共也不过见了三面,哪里会晓得他的喜好。
他“啪”地一声将朱笔掷在案上,起身踱步到我面前,带着一股压迫感质问我:
“你对朕一无所知,又如何让朕对你倾心?”
他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桌案上轻轻叩击,节奏沉稳而有力。
“这些书卷,记载了朕的生平与喜好,给你五日时间,全部背下来。”
我看着旁边那堆积如山的书册,欲哭无泪,这未免也太多了。
他怎么就不想着了解了解我,大家一起背,岂不公平?
赵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慢悠悠地开口:
“姜柠,户部笔帖式姜道怀第三女,其母为商贾出身。家中有长姐长兄各一,府邸在长平街。
自幼体弱多病,于去年五月入宫。
五岁那年曾走失七日方被寻回,八岁时因自己养的一只小兔子死了,竟哭得昏厥过去。”
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掀起眼帘看我:“需要朕再说下去吗?”
5
赵禹身为一国之君,政务向来堆积如山。
他批阅奏折时,便将我拘在御书房的一角,监督我背诵他的光辉事迹和个人喜好。
我现在对外是能随意出入御书房的当红宠妃,对内……却是个挑灯夜读的可怜虫。
实在是无趣至极。史官笔下的赵禹,简直被描绘成了千古一帝,完人中的完人。
或许他确实英明神武,人生履历也足够丰富,可看着这满篇的溢美之词,
我还是想在心里说一句:真是太不要脸了。
谁家正经人会背这种东西啊。
于是,我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卷,一目十行,只盼着这些文字能自己钻进我脑子里。
月上柳梢头,赵禹却丝毫没有要用晚膳的意思。
过去一年在宫里,我早已是饥一顿饱一顿,那本就不争气的胃,一饿起来便绞着劲儿地疼。
赵禹仍在一旁安静地处理政事,说好的共享痛觉呢?怎么他看起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联系莫非时灵时不灵,还是说疼痛传到他身上会大幅减轻?
我捂着肚子,疼得额角冒出细密的冷汗时,他终于蹙眉望了过来,语气不善:“又怎么了?”
胃里的疼痛愈发剧烈,我靠在书案上,疼得说不出话。这该死的联系,为何不能再灵敏一些?
他起身向我走来,一面沉声吩咐外间的太监去传太医。赵禹将我打横抱起,
安置在不远处的软榻上,他自己的脸色也相当难看,显然也疼得不轻。
他的眉宇间凝着怒气,声音里裹着冰碴:“你是哑巴吗?身子不适为何不早说?”
我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平日里又总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我哪里敢主动同他言语。
太医很快就到了,上前为我诊脉。
“姜昭仪是因旧有的胃疾发作,平日里需得三餐定时,饮食清淡,方能好转。”
赵禹眼底浮起一丝不耐:“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病是朕不知道的?”
太医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总结下来就是,那些常见的病症,我身上恐怕都带点。
赵禹的脸彻底黑了。
我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赵禹就坐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忍不住小声问:“陛下……为何这般看着臣妾?”
他冷嗤一声:“朕只是好奇,你这副身子,究竟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我心头一委屈,我有爱我的爹娘和兄姐,他们都待我极好,我是被全家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
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去年六月中旬,发生了何事?”
“六月……御花园的荷花开了,柔嫔娘娘在宫宴上一舞动天下,还有,那日宫宴上的梨花酥很好吃……”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只能试探着回答。
赵禹的耐心告罄:“朕是问你为何会晕倒!朕当时正在围场狩猎,却无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我这才恍然大悟:“是……是云昭仪的小猫掉进了池塘,她命我去救。”
“七月呢?”
“御膳房连续几日送来的都是馊饭,我吃坏了肚子。”
“八月?”
“臣妾穿了和锦嫔娘娘同样颜色的衣衫,被她罚在宫道上跪了两个时辰请罪。”
……
赵禹听完,又是一声轻嗤:“软弱可欺。”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这难道不该是他这个皇帝需要反思的吗?
为何不早些整治后宫这拜高踩低、恃强凌弱的风气。
宫女端了药上来,我皱着眉一饮而尽,那苦涩的味道让我想起了母亲亲手做的蜜饯,
心中一阵酸楚,泪水没忍住,滴答一声落进了空药碗里。
赵禹大约是觉得烦了,竟大发慈悲地放我回去歇息,
只让我明日再到御书房来,还命我好好思量,拟订一个“攻略”他的详尽计划。
6
赵禹大笔一挥,便将我的位分从美人直接提到了昭仪。
用他的话说,我好歹是他名义上的宠妃,美人的位分实在太低,带出去都有损他天子的颜面。
“娘娘,您可算是熬出头了!”
小莲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她是我从前在钟粹宫时的贴身宫女,赵禹特意将她调了过来继续伺候我。
过去那一年,我们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吃尽了苦头。
“短短七日便连升三级,陛下从不常驾临后宫,却独独让您住在他的寝宫偏殿,
还能随意出入御书房重地。”她说着说着,竟号啕大哭起来,“奴婢做梦都不敢想会有今天!”
我却幽幽叹了口气:“确实像一场梦,可谁又知道,这场梦什么时候会醒呢?”
月朗星稀,晚风拂过窗棂。
我不敢安睡,还在为明日要呈给赵禹的“计划”而苦苦思索。
“小莲,你说,我究竟该怎样才能让陛下爱上我?”
小莲一脸不解:“娘娘不是经验颇丰吗?您看陛下现在,不就被您迷得神魂颠倒的?”
我一脸无奈,却又不好对她明说我和赵禹之间那桩邪门的联系。
我还未开口,小莲却自己“恍然大悟”了:
“奴婢明白了,娘娘这是有先见之明,想要提前固宠!
娘娘应当投其所好,再效仿一下宫里那些曾经得宠过的娘娘 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小莲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奴婢听闻,住在青玄宫的贞嫔娘娘,是陛下的心尖月,白月光。
陛下是怕她卷入宫廷纷争,才在明面上对她不甚宠爱。”
小莲说得兴致勃勃,还说明日就去替我打探贞嫔娘娘的日常习惯和喜好。
7
我将我的“计划”告诉了赵禹,核心思想就是努力了解他,投其所好,尽力变成他会喜欢的样子。
他听完,不置可否。
五日之期转瞬即逝,赵禹开始了对我学习成果的抽查。
他并未看我,只是垂眸行云流水般批阅着奏折,浓墨在明黄的宣纸上渲染开来。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回答得磕磕绊绊。
但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也渐渐稳住了心神。
毕竟,我早已总结出了一套独家答题技巧:先说几句关键事迹,
再把吹捧他的话扩充到五百字,至少能保证答得流利,混个基础分不成问题。
可他为何尽问些细枝末节的生活琐事?
“朕入秋后要喝的第一盏茶是什么?”
“朕喜欢吃软桃还是脆桃?”
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能胡乱应答。
他终于抬起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我:“最重要的部分,你反而不记?”
我战战兢兢:“书卷里……仿佛并未记载这些。”
他站起身,从那厚厚的书卷最底下抽出几页纸,指尖在桌上敲了敲。那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分明是他亲手所书。
“我……我看漏了。”
我简直想哭,什么都背了,偏偏把真正的重点给漏了。
“除了背书,你还做了些什么?”
我一脸茫然,每日来御书房苦读还不够吗?
“你每日在御书房不过待三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呢?”他寒凉的目光扫过来,冷声质问:“你怎么就这么不求上进?”
我急中生智,连忙道:“臣妾还潜心学习了妆容与穿搭之术。”
“很好,”他又低下头去写字,“谈谈你的见解。”
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小莲打探来的、关于贞嫔的那些喜好,努力将那寥寥数语扩充开来。
“天青色的裙衫配赤金缠丝钗?俗不可耐。”
“柳叶眉怎能配朱红色的口脂?不伦不类。”
“你的品味,简直差到了极点!”
他最后忍无可忍,直接吩咐身边的太监小德子去取些仕女图来,命我好生研究,提升审美。
其实这样也好,看美人图可比背诵赵禹的光辉事迹有趣多了。
8
我将赵禹的反应说给了小莲听,她却依旧对“贞嫔是白月光”的说法深信不疑。
“陛下定是不喜娘娘模仿他人,甘为替身,看来此计是行不通了。”
我不信:“可看陛下的样子,是真真切切地不喜欢那些穿搭。”
小莲却一脸笃定:“陈风哥哥是不会骗我的。”
“陈风是何人?”
小莲的脸颊微微泛红:“是……是青玄宫的一名侍卫。”
在我的循循善诱之下,小莲终于坦白,她谈情说爱了。
只可惜,青玄宫离长生殿甚远,硬生生让他俩谈成了宫内异地恋。
9
我到底还是染上了风寒,并且成功地连累到了赵禹。
他每日都顶着一张憔悴的俊脸,亲自盯着我喝下那碗黑漆漆的汤药。
我时常觉得,他比我这个正牌病人还要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缠绵病榻,
他却要痛着我的痛,忍着我的病,日日不辍地处理朝政。
病好之后,赵禹遵从医嘱,每日都让小莲陪我到御花园散步,
还恶狠狠地恐吓我,若是我再生什么病,就拿我全家人的脑袋开刀。
我被他吓得服服帖帖,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日,我在太液池边闲逛,不巧却遇上了丽贵妃。
她眼神不善地盯着我,语气中满是讥讽:
“真不知我那父亲是怎么办事的,竟送了你这么个东西进宫,来与本宫争宠。”
我不敢多言,只是垂首道:“嫔妾不敢。”
“若非本宫,你去年就该死在这宫里了。你可还记得,你当初为何要入宫?”
我毕恭毕敬地回答:“是为了辅佐娘娘。”
抛开我爹在裴尚书手下当差这层关系不谈,去年我病得快要死掉时,也的确是丽贵妃派了太医来为我诊治。
丽贵妃张扬的柳叶眉微微一挑:“算你还识相。”她那留着精致护甲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带着一丝冰凉的警告。
贵妃走后没几步,我竟又迎面撞上了云昭仪,这位可是赵禹身份贵重的娇纵表妹。
今日出门,当真是忘了看黄历。
云昭仪扶着鬓边的珠钗,狠狠瞪了我一眼:
“真不知你给表哥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这种身份卑微的女人,也配与本宫平起平坐。”
我不想理她,转身想绕道避开,她却一把扯住了我的手臂。
“你这是什么态度!莫非以为得了几日宠,就可以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
我不愿与她纠缠,用力将手臂抽出。她却顺势向后一跌,姿态夸张地摔在了地上,
上演了一出完美的碰瓷。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迅速从地上爬起,扬手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脸颊火辣辣地疼,可我却不能还手。这宫里的妃子,哪一个都不是我能得罪得起的。
“在闹什么?”
一道熟悉的、带着冷意的低沉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表哥!她推倒了臣妾,您要为臣妾做主啊!上次在赏花宴也是,
明明是她自己扑过来撞倒了臣妾,表哥却偏心带走了她,臣妾不服!”
云昭仪见到赵禹,立刻换上了一副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
赵禹随意地瞥了她一眼,便径直走到我的身后,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抵住我的腰,
凑到我耳边低语:“朕还是头一回体会到被人掌掴的滋味,你,真是该死。现在,给朕打回去,朕便不罚你。”
云昭仪还在那边抽抽搭搭地哭诉,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照着她的脸便还了一巴掌。
她满脸的难以置信,怔愣片刻后,尖叫着就要还手。
赵禹却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冷得像冰:“云昭仪言行无状,即日起禁足于自己的宫中,为期三年。”
我震惊地睁大了眼。三年,他下手可真重。不过,我才不会傻到替云昭仪鸣不平。
10
我跟着赵禹回宫的时候,宫人已经把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看见云片糕,我的眼睛一亮。
赵禹哂笑一声,“就这点出息。”
他根本不懂什么叫作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饭菜很美味,可是一动我的脸就好疼。
看来今日是无福消受了。
赵禹唤人取来冰块,不让我吃饭了,让我先敷脸,因为他也疼。
他问我,“为什么要白白挨人耳光?”
当然是因为你,娶了那么多女子,喜欢的就宠几天,不喜欢的就任其自生自灭。
我自是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只能道:“云昭仪是太尉之女,您的表妹,身份尊贵。”
赵禹看我一眼,“你没想过自己去争取么?”
我不解,“人的出身并不能选择。”
我顿了顿,又坚定道:“何况我爹爹很好,当他的女儿我不后悔。”
赵禹正喝着茶,闻言呛得咳了几声。
他气笑了,“愚不可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看不见,活该你受人欺负一辈子。”
11
脸上红肿消退后,赵禹让我打扮好去见他,他要验收我的学习成果。
可我其实不会化妆,我手残。
小莲是去年刚入宫的小宫女,她也手残。
殿内的画屏和画扇看起来手很巧,可她们都是皇帝的人。
找人代写作业,赵禹会不会生气?
我还是决定自己动手,以表明我起码有个端正的态度。
赵禹还未上朝我们就起床了,两个手残党努力了一上午的结果就是……能把人丑哭。
赵禹对我的学习成果很不满意。
他长吁一口气,“青萝,带她去洗脸。”
难得没有生气。
我卸妆后又站在了赵禹跟前,他在画画。
浓墨晕染,淡彩勾勒,墨香随笔锋流转。
他不凶我的时候,瞧着倒是有几分温柔清隽的意味。
“以后就按这个来。”
画上的女子柳眉弯弯,眸含春水清波流转。
赵禹画出的我,平白多了一股仙气。
他唤人取来胭脂水粉,让我对镜把自己弄成画作上那样。
我欲哭无泪,我缺的不是一个好的造型师,我缺的是一双能化妆的巧手。
反正最后也是化不出来的,趁他现在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我鼓起勇气:“对不起……我其实不会化妆。”
他叹了一口气:“罢了,是朕倒霉。”
他决定亲自教我化妆。
我们离得那样近,我不自在。
“乖,别乱动。”
他的手捧着我的脸,语调缱绻温柔,我恍惚了一下。
12
“朕喜欢看女子抚琴。”
“容昭仪擅琴。”
“朕喜欢听女子唱歌。”
“柔嫔歌喉宛若天籁。”
“朕喜欢聪明的女子。”
“淑妃娘娘若不是女儿身,定能考个状元。”
赵禹颇为不满地看着我:“可朕与她们之间不存在诅咒!”
我觉得我下辈子也不会让赵禹爱上我了,他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刚愎自用,认为世上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他,哪怕是爱情。
所以他决定亲自教我怎么追他。
他让我跟着宫廷乐师学琴,又召来名伶教我唱歌。
最离谱的是,他还让太傅教我治国之道。
据他说,若是我能看懂几分诡谲云涌的朝堂局势,那日常装个聪明人便不是难事了。
我上课练习时,他就在一旁处理政务,让我半点也不敢躲懒。
我一分心,他立刻咳嗽几声,横眉冷对。
人与人之间的专注力果然不可同日而语。
小莲说,宫内宫外都盛传我是祸国妖妃,哄得皇帝日日与我在御书房笙歌。
我想哭,哪有祸国妖妃混成我这样的?
我学得很慢,常常碰到赵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一曲《潇湘水云》,我弹了十几日还是磕磕绊绊,无半分美感可言。
“朕真是受够了。”
赵禹终于不愿再忍受噪声了,他决定亲自上手教我。
“古琴讲究的是用力不觉,松中求力。既不可按音不实,也不可用蛮力勾挑。”
赵禹三言两语就点明了我琴声难听的原因。
他的手半握住我的手,替我调整手型。
在他的操纵之下,轻灵的琴音自我的指尖缓缓流出。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清凌凌的女声传来,一位美丽妖娆的女子走了进来,一脸笑意地看着我们。
来人便是恭华长公主,传说中面首无数,却让丞相和大将军都沉迷不已的奇女子。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着绯色官服的俊俏男子。
13
长公主拉着我走出御书房,在亭阁中坐下。
她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我,问我这些日子和赵禹都做了些什么。
我说我在御书房读了不少书,还练了很久很久的琴,将这些天的学习生涯一一道来。
公主震惊了,“怎么会有人喜欢小姑娘,却让小姑娘去学怎么取悦他?”
公主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所以他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哭丧着脸,“大概陛下以为这样他就可以爱上我了吧。”
长公主觉得我和赵禹正在错误的道路上跑得飞快,
所以她当下便传授了我一些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方法,听得我是面红耳赤。
14
“左右皆小人,该当如何?”
“古书有云,君子慎其独也,万不可与小人同流合污。”
赵禹又在问我功课了,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贵妃让我今夜戌时将赵禹引到碧波湖畔,我正苦苦思索如何办好这件事。
赵禹用书本敲了敲我的头,“错了。”
“昔日之恩人有仇于你,又当如何?”
我照搬小时候夫子教过的话:“有恩不报,非成人也。此事可一分为二地处理。”
“又错了。”
“哦。那什么是对的?”
我闷闷地问他。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淡笑一声,“只要能达成目的,又何必恪守什么君子之道?姜柠,你不是君子。”
“好的。”
再不去就误了时辰了,我向他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陛下,月色甚美,不如咱们去散散步吧。”
“又想偷懒?今日的功课你还没温习。”
他真的很严格。
我继续争取,“可陛下现在教我的我全都记住了呀,也算学了不少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打算怎么报答朕?”
赵禹合上书,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公主的话在耳边回响,反差感很重要,有时候大胆一点效果会很好。
于是我看着他浓黑如墨的眸子和微扬的眼尾,心一横便吻了上去。
反正我也不用恪守什么君子之道。
赵禹确实没想到我会有如此举动,他讶异地挑了挑眉。
可惜我的勇气没能持续太久,他微微一动,我连忙松开了他,慌乱地垂下了头。
15
赵禹大步流星地走在万花丛中。
我跟得吃力,这算哪门子的散步。
气息微喘,我扯住了他的衣袖,“陛下,你走慢一点,我……我跟不上。”
他的脚步慢下来了,我没有松开他的衣袖,想争取主动权,拉着他往碧波湖走。
于是我拉着他绕过一座座假山,走过长长的宫道,成功迷路了。
我忘了我自小便不怎么记得清路。
当我们再一次回到同一棵大树下时,赵禹终于忍不下去了,“你究竟要去哪逛?”
我思索片刻,对他微微一笑,“陛下,你知道碧波湖怎么走吗?”
他用看白 痴的眼神看了我一瞬,还是牵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往前走去。
16
四下寂静无声,除了我和赵禹大眼瞪小眼,周围似乎并没有其他活物。
虽然迷路浪费了许多时间,但戌时还没过,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贵妃总不至于放我鸽子吧。
“你的悟性太差,看来还得朕亲自教。”
月色和晚风也无法动摇赵禹这颗想当教育学家的心,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下一步的教学计划。
而我呢,正在东张西望,企图从这平静的湖面找出一丝不同寻常来。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朕说话?”
“啊!找到了。”
他冷冷地看着我,“嗯?你找到什么了?”
看着湖对岸依稀闪烁着的星星点点的火光,我悟了,贵妃就在湖对岸!
正常来说去碧波湖都是从御花园过去,到满是荷花的南岸,
由于我拉着赵禹稀里糊涂地走了太久,他选择了最近的一条路,我们现在在北岸。
再绕回去肯定来不及了,该怎么弥补呢?
机智如我,指了指湖边停着的一艘小船,“陛下,不如我们月下泛舟吧。”
“这次你又该怎么报答……唔。”
我慌里慌张地亲了他一下,“报答好了。”
不要啰唆了,真的要来不及了,划船也要好一阵子呢。
赵禹给了不远处立着的小德子一个眼神,小德子立马招呼侍卫上前,把套着小船的绳索解开了,然后为难地看着我们。
呃……这艘小船真的很小,只能容纳下两人,没人帮我和赵禹划船了。
小德子试探着问:“陛下,奴才去换艘大一点的船来?”
“不可!”
等大船开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我柔声道:“小船有小船的好,这约会最重要的就是私密感,臣妾不喜闲杂人等打扰。”
赵禹不为所动。
我闭了闭眼,豁出去了,“陛下若是不喜划船,可以让臣妾来。”
其实我根本不会划船,不过这大概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吧?!
“不必了,朕怕被淹死。”
最后赵禹还是和我一起上了船,而且还是他在划船,我心里有几分愧疚了。
“若有一女子倾慕陛下,这事不奇怪吧?”
他哼哧哼哧地划着船,淡淡道:“嗯。”
真不谦虚啊,我继续问:“若有一人在其中牵线搭桥,这人也不算罪不可恕吧?”
他冷笑了一声,“那就不一定了。”
我干咳了两下,岔开话题:“陛下,南岸的荷花开得正好,咱们去看看吧。”
他一副“让我看看你想做什么”的表情,朝远处大片的荷花那儿划去了。
17
荷花深处,传来一道男声。
“在长生殿内伺候感觉怎么样?”
“什么都好,就是离陈风哥哥太远了。”
我惊慌不已,是小莲和那个侍卫。
我压低了声音:“君子有成人之美,陛下莫要坏人好事。”
赵禹的眼神不善,薄唇微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我连忙探出身子去捂他的嘴,不想没控制好力道,啪的一声响。
还没仔细看赵禹在喷火的眼睛,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由于我的剧烈动作,小船失去了平衡,晃了两下便翻了。
我和赵禹双双掉进了水里。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惊动了我尽力保护的那对小情侣,他们拨开莲叶,便看见了这样一幕尴尬的景象:
皇帝托着在水里扑腾的我,试图将翻了的小船弄正,却迟迟不得法。
“陛下!”
“娘娘!”
最后的最后,我们四个人挤在了一条本是两人乘坐的船上,缓缓移动。
我觉得我可能离死不远了。
赵禹不开口,没人敢说话,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大冤种陈风划船和我瑟瑟发抖的声音。
虽是夏季,风一吹还是冷得厉害。
我看了看陈风的表情,他似乎十分感激赵禹没有把他和小莲请下船去。
不过我觉得这可能并不是因为赵禹有多么大度善良,他只是单纯不想自己划船罢了。
临近南岸,我见识到了贵妃的大手笔。
湖里飘着的花灯如皓月繁星般光华璀璨,一艘华丽的画舫静静屹立在湖上。
我们上了画舫,里面佳肴美食一应俱全,桅杆上高悬着灯笼,满满都是氛围感。
不远处,小德子发现我们离岸太远后也带着些侍卫划了船过来。
一切终于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
只是见我和赵禹这个样子,在场的朋友们都惊呆了。
上岸以后,大树下的贵妃款款走来。
我心苦涩,落汤鸡一样的赵禹,不知她是否可以笑纳。
贵妃震惊了,迟疑着开口:“陛下,不若到臣妾宫中换身衣裳?”
赵禹一言不发,神情冷得吓人,甩袖大步离开了。
贵妃探询的目光落到我身上,“这……”
我没等贵妃把话说完,歉意施了一礼后,急忙跟上了赵禹。
18
回宫沐浴更衣后,身上终于暖和起来了,可是感觉晕乎乎的,头也有些疼。
画扇还在替我擦拭着头发,整理好仪容仪表的赵禹就进来找我算账了。
“姜柠。”
他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掐住我的下巴逼我抬头,“今日之事你如何解释?”
脑子有些发懵,我一时没编出什么借口来,只能被动地看着他。
他眸中的怒火更盛,“你就这么把朕卖了?”
我什么好处也没收,怎么能算卖了他呢?
我不过是帮了贵妃一个小小的忙而已。
而且还没成功。
我小声辩解:“贵妃娘娘是陛下的妃子,陛下去看看她不算被我卖了。”
他气笑了,“好,很好。”
赵禹随手一挥,整个梳妆台被带倒,发出一声巨响。
心口一颤,我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便站不住了。
我好像又发病了,这具身体似乎总是先我的意识一步放弃我。
赵禹慌了一瞬,手疾眼快地托住了我下坠的身子,脸色发白,抱着我半跪在了地上。
19
赵禹很生气,因为他又被我连累到了。
太医匆匆忙忙进来诊脉,一脸忧色。
“娘娘这是心悸之症犯了,又受了凉。这病不能受惊,发作频繁会致心脉失调,日常得多注意些。”
赵禹摆了摆手让太医退下了。
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头发和衣裳皆被冷汗濡湿,难受得厉害。
“有几分能耐就做几分的事。
“不能打,不能骂,做错了事连吓也不能吓。姜柠,你真的很麻烦。”
小莲端了药上来,赵禹接过药碗,冷声道:“喝药。”
他朝我伸出手,我瑟缩了一下。
他更生气了,不理会我的反应,将我半抱了起来。
我着急喝了一口,却被呛得咳嗽连连,药碗也打翻了,碎在了地上。
赵禹轻拍着我的背,我抬头,却对上了他不耐的目光。
进宫以来的委屈仿佛都在这一刻坍塌,我忍不住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到前襟上。
幼时阿娘说,我是她最钟爱的宝贝,美好,所以才格外脆弱些。
我信了很多年。
可我一直以来……确实也很麻烦。
赵禹轻轻叹息,“不该报的恩别报。旁人欺负你时从不考虑因果报应,未必有心的恩惠,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替我拭去眼泪,突然间温和得不像话:“以后不凶你了好不好?别哭了,一会儿咱们的眼睛就都该疼了。”
20
赵禹确实不再凶我了,可是他也不让我再去御书房了。
他让我搬进了钟粹宫,还扔了一份足足有一千六百二十条的行为准则让我全文背诵。
从日常起居到宫里的处世之道,这份行为准则可以说是包罗万象。
他甚至还想教会我宫斗。
不愧是皇帝,毕竟一本正经地教别人争自己的宠,真没几个人做得出来。
我常常背得想哭,他是怎么把这么长又这么尴尬的东西写出来的?
当拿到行为准则的第十天,赵禹还没来找我抽背时,我决定放过自己了。
带着一种死定了的踏实感,我和小宫女们打叶子牌,给她们念话本子。
话本子是长公主送来的,里面的女子个个热情似火大胆开放。
有时候我念累了,就让小宫女们分享自己知道的八卦,这时故事会就变成了大型吃瓜现场。
而赵禹嘛,则是当之无愧的八卦中心。
“平陵之祸后,晚凝小姐被迫嫁去远方,陛下则从父命,远赴战场,先帝想让陛下死在马背上。
他们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从此天各一方。”
御膳房的云儿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在场的小宫女都听得眼泪汪汪,我内心却毫无波动。
这不仅是因为这个故事里赵禹的形象和我所知的差别甚大,
还因为我前几日刚知道我和赵禹掉进碧波湖里是因为在小船上欢好……
“陛下掉进水里时,姜昭仪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陛下的腰上!”
听到这句话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再也不能愉快地吃瓜了。
一晃两个月过去,宫里的枫叶红了之际,秋猎的日子到了。
21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连绵的山脉中行进。
出了京师的繁华与热闹,郊外秋光如画。
接连翻过几座山头后,我开始吃不消了。
我捂着隐隐发疼的胃,头有些晕,蔫蔫地靠在车壁上胡思乱想。
赵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他是不是找到了什么新法子解开联系?
联系解开后,他又会怎么处置我?
算了,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
能在宫里过这么久的快活日子,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姜柠,朕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清洌的嗓音传来,赵禹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陛下怎么来了?”
由于他对痛觉不怎么敏感,一般来说,这种程度的疼痛是不会影响到他的。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揽入怀里,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肚子,轻轻揉着,
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橘子味的香囊。丝丝清甜沁人心脾,头晕的感觉缓解了一些。
赵禹沉声发问:“行为准则的第七十三条是什么?”
我闷声闷气道:“妾有罪,妾不知。”
第七十三条……你瞧瞧这是人问的问题吗?
“身体不舒服要记得立马告诉朕。”
“哦,好的。”
赵禹低头凝视了我半晌,似乎在跟我解释,“姜柠,朕这阵子很忙。”
22
由于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所以在围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话本子。
一日,我正坐在大石头上绘声绘色地给小莲念《嚣张医妃斗冷皇》,长公主和国师风风火火地出现了。
公主俯身戳戳我的脸蛋,温柔地对我笑,“话本子快看完了吧?打好了理论基础,下一步就是实践了。”
我下意识看了看手里的书,灌醉,迷晕,下药……这我哪敢啊。
我弱弱道:“这,这不太好吧。”
一旁的国师脸上也写满了十万个不同意,愤恨道:“实践?他们该做的事情是相爱,相爱!公主懂吗?”
公主轻哼一声,“大齐皇族出美人,整日看着赵禹那张脸,
小姑娘哪有不迷糊的?小姑娘先动心既会吃亏,也不利于长远发展。”
这个倒是,赵禹确实好看,只是我一偷看他他就瞪我让我专心看书。
国师的眼角抽抽的,“他们不需要长远发展!他们只需要……”
只需要什么?
我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
可国师的眼神落到我身上后,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公主冷艳地瞪了国师一眼,“那是你的事,本宫不关心。”
23
大帐中,十二个俊俏的小郎君站成一排。
俊美妖艳的,孤僻清冷的,霸道沉稳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我不禁腹诽,不愧是公主,这吃得也太好了。
我身旁的小莲直勾勾地盯着这些美少年,就差流口水了,看得出来她很心动。
其实我也有些心动。
陈风啊陈风,尽管你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千字的《爱莲说》,地位恐怕也是不保了。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在赵禹这个位置上,对他投怀送抱的姑娘向来不少,你得让他享受到一场痛快的征服。”
公主微扬下巴,头头是道地分析,“所以这第一步嘛,就是别让他那么快俘获你的芳心。”
我懵懵懂懂地问:“就是要在恋爱中保持清醒的意思吗?”
公主扭头对国师微微一笑,“看来本宫的话本子是有点作用的。”
国师咬紧了后槽牙,国师觉得话本子不好,但国师敢怒不敢言。
公主示意我到座位上坐下,又拍了拍手,十二个小郎君立马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弹琴的弹琴,吹箫的吹箫,帐中一时美不胜收。
公主满意点头,“见多了美男子,日后在赵禹面前就更能坚定自我了。”
这些美男子竟是给我准备的……我目瞪口呆,吓得就要起身。
不背书是一回事,给赵禹戴绿帽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真的不会因为祸乱宫闱而被乱棍打死吗?
“柠柠乖。”公主突然轻轻唤我小名,“本宫不会害你的,别辜负本宫的一番心意。”
她将我按回椅子上坐下,语调温柔得像二姐姐一样,拒绝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24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脱敏训练。
可是由于我心里一直有种做了坏事要被娘抓包的心虚感,不敢大张旗鼓地欣赏美色,
只能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些少年对我示好。
公主斜倚在榻上吃荔枝,见我这副模样,赞许地点了点头,“想不到柠柠小小年纪造诣已经如此之高了。”
国师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除了公主,这世上还有几个姑娘会这般万花丛中过,叶子沾一身?”
公主斜睨国师一眼,冷笑道:“你再多嘴本宫就把你扔到千鲤池喂鱼。”
我端正笔直地从日暮西沉坐到了月上柳梢,营帐中灯火通明,笙歌燕舞。
公主在面首的伺候下小酌了几杯,面上已经染上几分绯色了。
我默念着清心咒,生怕把持不住犯下什么杀头的死罪,一个珠玉少年却不知何时端着一杯酒走到了我身旁。
“柠柠……”
少年浓密的睫毛微颤,轻轻唤我。
明灿灿的烛光下,我看清了他的脸,目色微微一震,竟是我儿时的玩伴谢桥!
25
我是个天生的病秧子。
街坊邻居家的小孩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时,我还在一日三次地针灸喝药。
受了惊会发热,跑太快会晕倒,玩耍过程中我总是最扫兴的那一个,来找我玩的小孩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谢桥。
他自小习武,却一向愿意陪我翻花绳,玩过家家。
我十二岁那年,十五岁的谢桥白衣潇洒,拜了个武林高手为师,说要上山闭关修炼,以后倚天仗剑走天涯。
时光飞逝而过。
学成后的谢桥未曾忘记初心,一路踩着黑暗与鲜血,以身赴道,匡扶正义。
奈何世道险恶,遇见歹人,他身负重伤武功尽失,昔日之仇人闻风而来,争着抢着要他的命。
曾经的江湖梦破碎,谢桥身陷泥沼,被迫在南风馆里讨生活。
我脑补出他十五岁之后的经历,有些感伤,有些难过。
26
“你这是什么表情?”
或许是我的神色实在太过悲戚,谢桥不满地看着我:“别瞎想,小爷我混得不差的。”
抱一丝哈,话本子看得有点多了。
借着敬酒的机会,谢桥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门派数一数二的高手了,进南风馆完全是阴差阳错。
而且他还给我捎来了一个好消息——明日我就能见到哥哥了。
阿娘出身商贾之家,外祖和舅舅们在云州生意做得很大。
此次秋猎的围场靠近云州,当地官员在舅舅处采买了丝绸珍宝进献皇帝。
哥哥也在随行的队伍之中,约我明日至迎风坡一见。
语罢,谢桥退开几步开始舞剑,片刻就使出十八种招式。
我悄悄向他竖起大拇指。
他神气地朝我点点头。
剑影如织,挥出一片绚烂光幕。
这一年多以来,家里人都还好吗?
陈大哥哥有没有向二姐姐表明心迹?
大姐姐的胭脂铺有没有开张?
秋天到了,阿娘又做了很多糖炒栗子吧。
满心的期许与眼前人的身影交织重叠,我逐渐感觉天旋地转,身体燥热起来,歌舞都变得邈远。
小莲最先发现了我的异常,她呀了一声,“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跟前凑过来一些人,每一个都像影子一样朦胧,长公主和国师似乎在围着我看。
长公主怒吼一声,“殷子航你这个混蛋!这姑娘身子不好你还给她下药?你就算再着急也不能这样!”
公主一脚把国师踹到了地上,恨恨道:“赵禹会剥了你的皮的。”
国师摔得呲牙咧嘴,“天地良心!真不是我!我还以为这药是公主您下的!”
公主转身大喊,“来人,快去叫陛下!”
27
我被扶到了榻上,有人往我嘴里灌了些水,又不停用扇子给我扇着风。
不知过了多久,赵禹的声音在耳畔不真切地响起,他问:“怎么回事?”
我吃力地撑开眼皮,怔怔地看他,朦胧的月色衬得他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我想起我靠在他怀里时他沉稳的心跳,想起他身上好闻的沉榆香。
我挣扎着起身朝他走去。
我俯身抱住他的腰。
我呜呜呜地委屈得快哭了,对他说,“赵禹,我好难受啊。”
赵禹将我抱了起来,转身朝营帐门口走去。
他沉着脸色吩咐:“宣太医。”
长公主难以置信:“宣什么太医啊,你是不是不行……”
赵禹回头,眼风扫过去:“柠柠身子太差了,我怕出问题。”
我迷蒙地看着他,我好像已经出问题了……
他清透如洗的眼眸,形状优美的下颌,线条起伏的喉结,无一不让我心颤。
我整个人都云里雾里的。
娘,我要干坏事了。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格外响亮。
宫人们震惊之后齐齐垂头,根本没眼看。
长公主带领众人匆匆离去。
28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喝酒了,就那么几杯酒,我不仅醉得不省人事,还睡到了次日傍晚才醒,差点来不及去见哥哥。
暮色四合,风里有草木浓郁的芬芳。
我和小莲摸摸索索溜到了外营。
行至无人之处,草丛里却传来女子低低的呜咽声。
“一切都完了,这是掉脑袋的大罪!二郎,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男子恐慌的声音响起:“已经没有退路了!雯儿,你必须尽快侍寝,月份再大一点就瞒不住了!我们都会没命的!”
“可是陛下从未碰过我……”
好家伙,我的瓜子茶水小板凳呢。
小莲的口型一张一合,无声地对我说:“陛下被戴绿帽子了!”
我深以为然,朝她点点头,我们轻手轻脚准备绕开这个是非之地。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转过身,穿着宫女衣裳的我和穿着宫女衣裳的柔嫔面面相觑。
她浑身战栗,喃喃道:“姜昭仪……”
身材魁梧的侍卫看着我们,眸中杀意浓重。
“你们都听见了。”
“没听见没听见,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我和小莲连连否认,可是那侍卫不信,拔刀向我们走来。
我心里道不好,病急乱投医:“我也是来私会情郎的!柔嫔你信我!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人了!我不会出卖你和二郎神的!”
我对哥哥的武力值很有信心。
柔嫔显然没有信我,她的目光落到一旁的河流处,语色森然:“私会情郎失足落水……”
侍卫阴恻恻地笑了,越走越近,我和小莲同时“啊”地尖叫起来。
然后那侍卫就被飞来的石子打晕了。
一个黑影蹿了出来,拱手道:“属下绝影,奉命保护娘娘安全。”
柔嫔闻言一口气没提上来,也晕了。
我也想晕。
我费了好大力气支开画屏和画扇,小莲费了好大劲买通侍卫,我还穿成这个样子,偷感那么重,通通都没有意义。
我无奈又感激地问绝影:“你为何不早点现身呢?”
早知道有你在我不就不折腾了吗。
他再度拱手:“属下奉命保护娘娘的安全,其他一概不管不问。”
绝影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劝道:“娘娘请随属下回营,万不可误入歧途。”
黑面具,黑衣裳,他穿成一副肃杀的模样,但音色稚嫩,大约还是个少年。
反正已经骑虎难下了,我跟绝影说我是要去见我哥哥,我亲哥。
但绝影认定了我在骗他,坚持让我回营。
油盐不进,誓死捍卫陛下的尊严。
两相僵持不下,我捂住心口朝小莲使眼色。
她立马会意,扶住我对绝影道:“娘娘又犯病了!暗卫大哥快去拿药啊。”
“娘娘撑住!属下这就去叫人!”
绝影面露疑色,但始终不敢赌,一闪身就不见了。
29
绝影离开后,我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迎风坡的第七棵大树下看见了哥哥。
“哥哥!”
我小鸟一般朝他扑过去。
他用手帕擦去我额头上的薄汗,说我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冒冒失失的。
说完哥哥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柠柠出息了。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不喜欢我的小妹。”
我的眼眶也红了,我觉得哥哥在骗人,入宫的时候他都哭了,他明明以为我是去送命。
山头斜阳慢慢从树上下来,月亮遥遥升起。
哥哥说,所有人都很好,爹娘好,姐姐们也都好。
我初入宫的那些日子,阿娘总掉眼泪,但后来收到宫里送去的赏赐,知道我过得不错,也逐渐放宽了心。
裴家不满我盛宠却不为贵妃所用,意欲强娶二姐姐给裴三郎当小妾,但好在虚惊一场,是赵禹插手了此事。
爹爹也调离了户部,秦国公奉圣令,一直对家里多加照拂。
我仰头看天上的星,赵禹真是个好人啊,他明明可以不做这些的。
30
哥哥必须走了,我同他道了别。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我和小莲踩着水花,淋成了落汤鸡。
行至扶风谷,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和人马,一片混乱景象。
我忙拉住一个小太监问是怎么回事。
他脸色灰白,语无伦次地说:“围场混进了刺客,陛下……宫宴上陛下遇刺了!”
我瞬间慌了神,拼命朝内营跑去。
“陛下怎么了?
“他受伤了吗?”
跑得太急,我有些头晕,举办宴会的地方已经被团团围住,侍卫三缄其口,并不想理会一个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小宫女。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脑子里被各种各样不好的想法充斥。
这个阵仗……
赵禹伤得很严重吗?
我一直连累他,还没跟他道歉。
也还没跟他道谢。
恍惚间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姜柠。”
转过身,赵禹板着气得铁青的脸,在不远处看着我,寒声诘问:“玩够了吗?”
他疾步朝我走来,“暗卫说你心疾犯了,回去人却不见了。
今晚又有人行刺……你知不知道朕差点把整个外营给翻过来了?”
我朝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号啕大哭。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轻拍着我的背安慰:“遇着什么事了?朕的头都被你哭疼了。”
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我松开手,哽咽着问他:“你伤着哪儿了?”
赵禹还未回答,一道凌厉的女声突然响起:“陛下,姜昭仪藐视宫规,形迹可疑,恐怕与今夜行刺之事脱不了干系。”
锦嫔上前跪下进言。
后宫嫔妃,宗亲重臣……我这才注意到赵禹身后站了浩浩汤汤一群人。
他淡淡道:“无稽之谈。”
锦嫔言辞恳切:“究竟是无稽之谈还是陛下有心袒护?
姜昭仪流连御书房多日,视祖宗家法如无物。今日无故缺席宫宴又穿成这般模样……”
看样子锦嫔和赵禹真是不熟,赵禹眼里几时有过什么祖宗家法?
他沉声道:“锦嫔藐视宫规,言行有失,打入冷宫。”
锦嫔的身子晃了一晃,颤声问:“臣妾做错了什么?”
“倾云宫埋了多少动物的尸体?你宫里的宫女身上永远是未曾愈合的青紫伤痕。你做过什么,自己心知肚明。”
赵禹语调平缓,但明显已经很不耐烦了。
若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肯定懒得说这么多话。
“藐视宫规或许不值一提,若是以巫蛊之术迷惑圣心呢?”
丽贵妃端正跪下,慢条斯理讲了半刻钟。大意就是,我能得宠这件事实在是匪夷所思,一定是用了什么媚术。
这个故事有头有尾情节完整,她说完我都觉得我像个犯罪嫌疑人了。
赵禹安静立在原地,眸底蓄着一丝寒霜:“她没这个本事。”
贵妃双眉一挑:“她是没有,因为帮她下蛊的人是国师殷子航!”
国师上前大呼冤枉。
长公主上前斥道:“你有何证据?”
贵妃还真有证据。
呈到赵禹面前的,是厚厚一沓宣纸,上面写尽了我和赵禹的个人信息。
鬼画符一样的字迹,确是国师一贯的风格。而且国师在我入宫以后多次溜到我宫中的事情也被好几个宫女太监指认了。
场面一度寂静。
难道我进宫以来遇见的所有不同寻常,真是因为国师?
可是我几乎都不认识他。
指甲深陷掌心,我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瑟瑟的秋风吹得我头晕脑胀,要是赵禹和我一起晕在这里,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冷声道:“此事朕自有定夺。”
贵妃顿时泪眼涔涔:“臣妾的兄长尚在前线苦战,陛下当真要如此不公允,寒了将士们的心么?”
看样子贵妃的政治素养也不过尔尔。
这话或许能达到一时的目的,但也相当于在皇帝心中种下了一根刺。
几位大臣见状也上前跪下求陛下彻查。
“既然如此。”赵禹看向国师:“朕只好将你暂时关押调查此事了。”
他顿了顿:“至于姜昭仪,她有孕在身,皇嗣为重,就先禁足吧。”
……这是柔嫔给他的灵感吗?
我身后的小莲倒吸了一口冷气。
国师被拉走时我听见他小声嘟囔,“你了不起你清高,你救下女主却让我去蹲大牢!”
31
我不知道赵禹信了贵妃几分。
那日之后,我被禁足在营帐内,小半月都没见着他了。
回宫前一晚,我迷迷糊糊睡着,半夜醒来却在一个温暖的怀抱。
赵禹黑沉沉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我,淡淡冷冽的香气传入鼻息。
今夜的他显得格外疲惫。
我下意识跟他解释:“不是我。”
“朕知道。”
他苍白一笑:“行刺的是细柳营的人。”
赵禹的神情有些恍惚,缓缓同我讲了他母亲崔皇后的故事。
崔皇后是定远侯的孙女,是个如花神一般貌美,却又极富才情的女子。
十五岁那年,崔皇后在郊外骑马,小马却不小心踩到了兽夹,她淋了雨又伤了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先帝赵祁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将她载在自己的马上送回了家。
那时候的赵祁,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子,可是借着定远侯的势力,却登上宝座成为一国之君。
“兽夹本就是赵祁派人布的,他利用了她,却从未爱过她。坐稳皇位后,赵祁借巫蛊之事清算了崔家。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夫慈父,后宫中的女人似花开了一簇又一簇,他编造了一场蹩脚的幻梦,可是母后信他。
“母后至死都不愿醒来,细柳营是她最后的护身符,可是她却将虎符给了赵祁。”
后来虎符辗转到了皇三子吴王手中,这支由定远侯创建的顶尖军队,最终成为吴王对付赵禹的一把利刃。
“我在瀛洲起兵时,母后在绝笔信中写道,她宁可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那时我才明白,她不爱我和姐姐,甚至也不爱崔家,却发疯一样爱着赵祁。”
莫名的,我有些心疼他。
于是我缩在他怀里,给自己打了好久的气。
心脏怦怦跳,我深情告白:“别难过了,你这么好,我会爱你的。”
可回应我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终究是错付了。
能不能把他叫醒再听我说一遍。
32
回宫的路上我们遇刺了。
侍卫和黑衣人打得不亦乐乎之际,突然间碎石掉落,地动山摇。
真是祸不单行。
马车疯了一样向前冲,赵禹在车窗外朝我伸出手,带着我上了一匹马。
“是地动。
“峡谷就要坍塌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他将一个小玉瓶塞进我手中,让我吃了药,半拥着我低声安慰:“乖,把眼睛闭上,什么都别看。”
马儿跑得飞快,刀剑相击的声音与无数人惊恐的呼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又渐渐沉寂了下去。
密林之中,赵禹扶我下了马,我转身看他,才发现他脸色惨白,满身都是血。
他将我护在怀中,自己却中了不止一箭。
我手忙脚乱地去捂他的伤口,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是不是真喜欢上我了。
他低低叹息:“伤着了你这个娇气包,朕还得跟着伺候……”
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就直直地栽了下去。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我跪坐在他身边,颤抖着撕开衣料替他包扎。
“姜柠。”
赵禹的喉咙动了动,缓缓张开眼帘:“在朕身边混吃混喝那么久,你得帮朕做些事。”
我哽咽道:“你说,我听着呢。”
从京中布防到边境策略,从朝堂局势到如何调遣禁卫军,赵禹断断续续说了半刻钟。
他要我和长公主稳住前朝那些大臣,而我腹中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就是最大的筹码。他让我们扶持幼主上位。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遗言。
“都记住了吗?”
他难得地夸了一下我:“在御书房时朕就发现你记东西很快。”
我不停地摇着头:“我什么都没记住,你得自己处理这些事。”
“那就让暗卫带你离开,你别受人欺负。”
“那个暗卫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我还是继续抱你这棵大树吧。”
他已然昏死过去,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
33
那日是赵禹的人先找到了我们。
可是赵禹伤得很重,一直到五天后都还昏迷不醒。
我照他的话拿到了见之如见君的令牌,见了长公主和好多他的亲信,将他本来的打算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殿中烛光盈盈闪动,已然崩裂的龙凤佩和一个大号荷包静静地躺在案几上。
我拿起荷包翻看,不禁笑出了声。
橘子香囊,驱虫水,各类药丸……他是属百宝箱的吗,哪个皇帝平时身上会揣这么多东西啊。
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觉得对不住他。
在御书房里琐碎的点点滴滴,我分明也是心动的,却刻意压制心中蔓延的情意,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照顾。
现在他为了保护我,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连太医都说,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守在他的床边,一个人哭了很久,直到牢中传来消息,国师想见我一面。
对,我是该去见他的。
虽然他讲话神神道道的我一向听不太明白,但他准确预料了那么多大事,
他知道我和赵禹之间的联系是怎么回事,这种绝世高人,也一定有法子救赵禹。
我去了刑部大牢,直截了当地问他赵禹什么时候会醒。
可是他却说:“娘娘,该有一死劫。”
我的眼眶登时就红了,我恳求他:“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陛下寅时会醒。”
国师的声音在寂静的大牢里格外清晰:“死劫……是娘娘您的。”
34
荫云蔽月的夜晚,似乎长得看不见尽头。
案上的灯花结了又落,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趴在赵禹的床头,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话。
“你让我在御书房学习,是不是只是在逗我玩啊,我才不信你真的觉得让我学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能爱上我。
“你以前总嫌我笨,可你明明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反正我也活不长,你抛下我自己逃命不是更好吗?
“你派去调查我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连我小时候养兔子和走丢的事都能知道?我不要面子吗?
“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从哪儿变出一个孩子交差……把你的万里江山交给其他的什么人,真的很可惜唉。”
……
我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堆,手指轻轻拂过他冰冷的脸颊,
“我不是故意不来找你的,你那本行为准则实在太长,我背不了一点,我怕被你骂……”
“所以你就在宫里开故事会,打叶子牌,还跟着皇姐去看美男子么?”
床上的男人半睁开眼看着我,苍白的嘴唇弯了些弧度,嗓音很轻很轻。
“没有没有,我都不敢正眼看的,而且他们都没你好看……”
我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太好了,你活过来了唉……哇,你活过来了!”
他伸手摸我的头发,似乎有些无奈:“我曾经死过吗?”
“差不多吧。”
我破涕而笑,将脸埋进他的掌心。
层云被风吹散,窗外冷月高悬。
果真是国师所说的寅时,竟分毫不差。
35
人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
赵禹有那么多妃子,本来他喜不喜欢我,我是一点儿也不在意的。
可是在他快要死的时候,我发现我其实离不开他。
现在我就要死了,我又变得特别喜欢待在他身边。
他伤还没好时,我 日日替他换药。
他批折子时,我就在一旁研墨。
他下朝时,我站在太和殿外等他。
我还跟御书房的厨子学会了做饭,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
只是赵禹说,他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还是我亲手做的最难吃。
国师的话有时仍会在耳畔回响。
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
我这一辈子其实挺幸福的。
虽然小时候总是生病,但我被爹娘和哥哥姐姐爱着。
虽然初入宫时吃了点苦头,后来也没再吃过苦了。
莫名其妙地和赵禹产生联系,可是他长得那么好看,对我又真挺好的,也算是好好谈了一场恋爱了。
我已经被命运眷顾了许多。
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日子滚滚而过,等到赵禹将细柳营一网打尽,玉凉国也向大齐下了降书时,又是新的一年了。
36
大齐的新年,皇帝设宴同百官一起庆祝,玉凉国的明川王子作为使臣来访。
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我不用在宫宴上看无聊的歌舞,而是求了赵禹的旨意回家吃团圆饭啦。
我是真的很想爹娘和哥哥姐姐了。
日暮西沉,我换下宫装,穿上一条桃粉色的襦裙,淡扫胭脂,浅画双眉,
将自己折腾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带着小莲火急火燎地去东侧门坐马车。
就快要到时,却看见国师远远地朝我挥手。
赵禹已经替我俩洗清了罪名。
至于我有了身孕这回事,只说是遇刺那一日孩子没保住,为了安慰我的失子之痛还顺道给我封了个贤妃。
这个字和我一点儿也不沾边,我怀疑赵禹是在讽刺我。
毕竟在他下诏书那天,我趁他不备塞了一块自己做的广桃酥到他口中,还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吐出来。
国师一溜烟跑到了我身边,蹙眉对我道:“陈晚凝去见陛下了。”
“陈晚凝是谁?”
国师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表情:“五年前去玉凉和亲的陛下的白月光!”
我想起来了,我似乎吃到过这个瓜。
我冲国师点点头,意思是我知道了,又继续往前走,可是他却伸手将我拦住了。
“你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你现在应该跑到长生殿和陈晚凝扯头花!”
我大大地疑惑:“国师为何总是对我和陛下的事如此上心?
“不过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要回家了,不想去扯头花。”
马车就在眼前了,我朝东侧门跑去,国师在原地转圈圈,一脸懊恼。
37
广聚斋的炙羊肉,檀香楼的八宝鸭,风客来的雨后清茶……
哥哥姐姐知道我闷坏了,带着我去吃了好多好吃的。
我甚至人生第一次去了赌坊,虽然输了不少钱,但妃位的月例银子可不少,而且我一直待在赵禹身边,压根没处花。
我每晚都和娘亲挨着睡,爹爹像小时候那样给我扎了精美的兔儿灯笼。
谢桥重新住回了谢府,他每日傍晚都坐在墙头大谈特谈他这些年闯荡江湖的经历,小莲现在很崇拜他。
我在家里的日子很快活。
只是一想到我死了,他们都会哭,我又会变得很难过。
这段时间赵禹已经派了三拨人来接我了,可是都被我打发走了。
我已经陪了他很久了,也想多陪陪爹娘,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宫。
上元节前夕,大姐姐筹备许久的胭脂铺开了张,我在一旁飞快地拨珠子算账。
让钱生钱的感觉真不错啊。
要是我不会死,我也想开个酒楼什么的,这样京城就会多一位美丽而又神秘的富婆。
我正数着钱神游天外,有人敲了敲柜台,“娘娘,借一步说话。”
抬起头,国师就站在柜台旁。
38
护城河畔,国师语重心长地对我道:“娘娘和陛下的联系必须趁早解开才是。”
我不解地问:“国师何出此言?”
我一直以为等我死了联系就能自动解除,我都摆烂很久了。
“星光指引处,即为命运浮现时。”
国师将一个泛着淡淡银光的琉璃球放到我手中,我凝视这个小球,
里面藏着一片浩瀚星空,还有两颗最明亮的星子,纠缠在一起转动。
“陛下与娘娘之间的羁绊,如同这两颗星星一样,万古不变,逾越生死。
若无至高无上的爱意相替,你们目前的特殊联系便始终不能解除。”
我表示怀疑:“难不成我做鬼了他也能共享我的痛觉?这不太合理吧?”
“陛下可能会跟你一起死。”
国师的信念感看起来很强,但我觉得今日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扯。
“这样啊。”我痛心疾首道:“这可太令人难过了。兹事体大,我得赶紧去告诉陛下,让他和我一起努力。”
一脸深沉的国师瞬间慌了神,“不行不行,娘娘不能这么做。”
我故作疑惑,“这又是为什么呢?”
国师思考了许久,终于道:“情字从心,若陛下得知了这一切,因求生而强迫自己爱上娘娘,可谓是失其本心了。”
国师似乎觉得自己说得特别好,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道理,那我该怎么做呢?”
国师松了一口气。
“臣掐指一算,明日亥时陛下会带着陈晚凝去镜月湖畔赏灯。
她是你目前最大的敌人,要是她成功了,你就没戏唱了!所以娘娘千万要把这场约会搞砸。”
“就比如……”国师犹豫片刻,“把她推下水什么的就很好。”
大冷天的,这也有点太缺德了。
“你能和我一起去吗?”我忧愁道:“我是个路痴,镜月湖太大了,找到人恐怕没那么容易。”
“小问题。”国师一脸欣慰地说,“臣一定将娘娘带到。”
“那明日酉时琅钰楼,不见不散!咱们提前去踩踩点。”
39
“娘娘,我觉得国师的预言不可信,你很久没犯过病了,一定还能活很久。”
华灯初上,我和小莲走在回家的路上,讨论着国师的话。
我们一致觉得,国师今日的话术和反应就跟大街上的江湖骗子一样,不过他手里那个琉璃球倒真像个宝贝。
心底燃起星星点点的希望。
大概是从小说我会短命的大夫和算命先生实在太多了,所以国师断言我会死在今年秋天时,我没有多加怀疑。
毕竟他是国师,他的预言从未失误过。
可我忽略了另一种可能,国师在骗我。
国师此人从衣着到言行一直都很奇怪,我确信他有秘密,但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我和他非亲非故,但他似乎特别想撮合我和赵禹,还总是一副为我们俩的事操碎了心的模样。
院子里的秋千随着微风晃晃荡荡。
我们到家时,谢桥已经坐在墙头了。
他像一阵风似的落在我们面前,手里提着个袋子,“天喜源的云片糕,吃不吃?”
小莲眼巴巴地看着,“吃。”
我接过袋子递给小莲,灵光一闪,对谢桥道:“你前几天是不是说过你千杯不醉,能够喝倒一众江湖朋友?”
谢桥很高兴地看着我:“怎么,你要请我喝酒?”
“太好了。”我欢呼一声:“我有事要你帮忙。”
40
上元节的镜月湖畔,满目灯火辉煌,一派盛世风流景象。
国师一身黑衣黑斗笠,融在夜色里,我们绕了好几圈才找到他。
小莲惊叹道:“国师为何穿成如此模样?这一身杀气挺重的。”
我点点头,对小莲的看法表示赞同。
国师忿然道:“陛下是不会把你怎么样,可要是他知道是我带着你去捉奸,那我又得回牢里蹲着了。”
捉奸?赵禹是皇帝,我捉哪门子奸。
不过要是他真的有一个白月光,我大概还是会难过的。
国师不放心地嘱咐,“一会儿人找到了我就溜了,你们可千万别出卖我。”
“好的好的。”
话音刚落,谢桥一袭白衣潇洒地走到我跟前咦了一声,“姜柠,好巧。”
我非常卖力地演起戏来,“啊”了一下,“谢桥,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桥热情地邀请我们,“琅钰楼的湘菜乃是一绝,我订了座,正愁找不到人一起,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
“正好我们都没用晚膳呢,多谢你了!”
国师低声对我说,“娘娘别忘了正事。”
我不以为意:“离亥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况且楼上视野开阔,一会儿找人也容易。”
41
琅钰楼高层的雅阁中,店小二鱼贯而入,佳肴美酒摆了一桌子。
谢桥一直在吹捧国师,和他聊他曾经的预言。
但国师对此兴致索然,谢桥敬的酒他也是一杯不喝。
都说酒后吐真言,我原本是准备套出国师的话再做打算的,可现在,难不成我真要跟着他去捉奸?
要是赵禹确实是带着陈晚凝去赏灯了,那我突然出现,多冒昧啊,我也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可若是我不去了,国师恐怕会原地爆炸,他今日的情绪看起来很不稳定。
我正犯着愁,琅钰楼的老板娘却突然招呼我们去楼下观舞,我们几个各怀鬼胎,
自然都不想去,可老板娘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我们。
四个人愣是没凑出一张会拒绝人的嘴。
上元节的琅钰楼,三教九流,迎来送往。
戏台上,几个舞姬伴随着乐师的琴音起舞,为首的姑娘蒙着面纱,婉转歌唱。
谢桥看我心不在焉的模样,低声对我道:“我今日带的是上好的秋露白,酒性烈,
三杯就能醉倒英雄好汉,要不我直接给他灌进去算了。”
“不妥不妥。”
强行灌酒会引发国师的警惕心,很可能什么也问不出来。
一曲好不容易唱完了,我们齐刷刷起身,正要上楼,唱歌的姑娘突然大声道:
“萍萍今日的曲子,都献给国师大人!他是萍萍的恩人,也是整个露水村的恩人。”
姑娘漂亮的眼睛中闪烁着泪花,代表整个露水村向国师表达了虔诚的谢意。
原来,国师去年三月的预言,让整个露水村的人在洪灾中无一人伤亡。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全场动次打次地喊起“殷子航”,人群沸腾起来了,我们也欢喜地朝他鼓掌。
如此令人动容的场面,国师却落荒而逃。
42
雅阁中,国师颓然地坐在桌子旁,看上去快哭了。
“国师,我是许萍萍,你还记得我吗?”
我们正手足无措,姑娘抱着红梅,端着酒杯走了进来。
国师低着头小声道:“还记得的。”
“一直没找着机会向您道谢,不想今日会在此遇见,萍萍敬您一杯。”
许萍萍将红梅递给国师,谢桥连忙替国师将酒倒上。
国师接过酒杯喝了酒,面含愧色:“你不用谢我,你们要搬到乐余山时,我该拦住你们的……”
“国师别那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在姑娘轻轻柔柔的语调中,我勾勒出了事情的全貌。
露水村的人听了国师的话后,为了避洪,搬到了乐余山脚的梧桐镇上,
不想那里却爆发了瘟疫,最后不仅死了不少村民,还有一些村民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听国师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对瘟疫是有所预料的,但村民们好不容易安顿下来,
自然不愿意又一次挪地儿,不知为何,国师也没有坚持。
许萍萍离开后,国师拿起酒壶一饮而尽,我们几个都看呆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终是悲伤得难以自抑地哭了出来。
43
在国师的醉话中,我们拼凑出了真相。
原来我们所在的,是一个话本子里的世界。
我是女主,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妃子却与皇帝相知相爱,宠冠六宫。
皇帝最初只是把我当陈晚凝的替身,但是在御书房让我模仿她时却真正爱上了我。
陈晚凝回来后,皇帝出于对她的愧疚,对我颇为冷淡苛刻。
自小身子不好的我会在九死一生之后,得到皇帝完整的爱,但那时我已油尽灯枯。
而国师,他是异世之人,到这个世界的任务是修复剧情。
为了完成任务,他似乎做了很多违背本心的事儿,包括没有劝离露水村的村民,
包括暗中挑拨其他妃子针对我,也包括今夜让我去找赵禹。
他明知道陈晚凝会在今夜诬陷我推她落水,我会小产,却还是刻意地引导我这么做。
所以他才显得那么不安,而许萍萍的出现更是让他愧悔不已。
他告诉我我的死期,是为了调动我的主观能动性,让我主动攻略赵禹,毕竟人在要死之前总是会格外大胆。
可惜还没问到我和赵禹之间的联系,他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44
流光溢彩的华灯之夜,湖面上画舫如织,悠然漂浮。
小莲陪着我倚在窗前发呆,谢桥走到了我身旁。
“柠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一切都如国师所言,我现在也算是做开卷考试了,会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避开那些祸事。”
我的手不自觉抚上小腹,我还得弄清楚,是不是真的有了孩子。
“娘娘你看!”
小莲突然晃了晃我的手臂,“那个人像不像陛下?”
我定神望去,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一个姑娘从船阁中奔出来,从背后抱住了着玄色常服的男子。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男子转过身,他的动作僵住了,我们四目相对。
果然是赵禹。
下一秒我的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
我啪地关了窗户,打到了谢桥的鼻子,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儿吧?”
谢桥摇了摇头,我对他说:“你带着国师先走,要是他找过来,我有法子应付。”
谢桥扛着国师离开后,我急匆匆拉着小莲准备回家,店小二却拦住了我们,“姑娘,您还没结账。”
我疑惑不已:“订餐时不是全付了吗?”
店小二看了看账单,“饭菜的钱付过了,后来又上了好几壶百年好酒,一共一百七十两。”
谁出门会带这么多银子,真的会很重啊,我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我无奈又着急,“我回家后派人给你送来可以吗?我家就住在长平街乌鹊巷第157号的姜府,或者你跟着我回去取也成。”
“这不太行,若是您会点儿功夫,半路跑了怎么办,要是您赖账了我可就倒霉了。”
“你们老板娘呢?她认识国师,我们是和国师一起来的,是断然不会赖账的。”
店小二挠了挠头,“老板娘去城西给张大人家送酒了,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
看来只能让绝影去取了,可是上次在围场他擅自离开被赵禹骂蠢货了,不知道这次他还会不会同意把我留在这儿。
“姜柠。”
我正琢磨着绝影究竟躲在哪里,就听到赵禹在叫我的名字。
转过身,他就站在门口,脸色冷得吓人。
我苦着脸走到他身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陛下能帮我结个账吗?”
45
画舫的阁楼上,赵禹沉着脸一言不发,我在他跟前罚站,绝影在一旁罚跪。
不过绝影没做错什么事,大概是赵禹忘记让他起来了。
自从知道谢桥日日坐在墙头讲故事,又常送吃的过来后,赵禹就变成了一座雕像。
小半个时辰过去,我实在是站不住了,鼓起勇气喊了声:“陛下。”
见他没什么反应,我索性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这样他都不肯理我。
站着实在太累了,我小心翼翼地也准备跪下去时,赵禹终于抬眸看我,
“大半夜一起喝酒赏月,这就是你不想回宫的原因?”
“不是。”我立刻否认:“我不想回宫是因为想多陪陪爹娘。”
赵禹终于按捺不住了,猛地起身拽住我的手腕,冷声质问:
“陪爹娘会在上元节和其他男子出去逛,陪爹娘会日日和其他男子谈天说地?”
他一字一顿道:“姜柠,你以后都别想再出宫了。”
他身上还飘着其他女子的香气,我一闻着就难受,又傻站了这么久,听到这一句,怒火也砰地被点燃了。
我甩开了他的手。
“那你呢,你不也带其他女子一起赏灯,你还有那么多妃子,我什么都没干你凭什么发这么大火?”
我嚷得比他还大声,一旁的绝影似乎觉得我疯了。
“还有,你让我在御书房学那么多东西,究竟是为什么?”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让我的气势大打折扣,我飞快抹去,“我起码没像你一样拿别人当替身!”
赵禹愣了愣,“什么?”
“他就是我小时候的玩伴而已。因为经常晕倒,其他孩子都不肯跟我玩,
还骂我短命鬼……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凭什么连他讲的故事我都不能听?你不讲道理……”
我越说越委屈,声泪俱下地控诉他的种种罪行,连他嘲笑我的小梨酥长得丑这样的事儿都拣出来说了一遍。
赵禹僵了片刻,眼中闪过几分担忧与茫然,似乎不能理解我的情绪为何如此崩溃。
他很快缴械投降了。
“朕不生气了。”
他用手抚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慰,“你也别哭了行不行?朕保证,以后都没人敢不理你,更没人敢骂你……”
他的嘴唇一翕一合,我却逐渐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额头上冷汗直冒,一阵天旋地转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46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宫里了。
殿中十分安静,月色从轩窗中漏进来,在席上铺就一层雪色。
赵禹就坐在床边,一只手还握着我的手。
他唤了两声我的名字,我不想理他,索性闭上眼睛装睡。
“生这么大气,是不是吃醋了?”
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又被他戳中了心事,我觉得难为情,将被子扯过头顶,大声狡辩:“没有。”
他摇头失笑,也不管我的回答是什么,自顾自温言细语地解释起来。
六年前的平陵之祸,是因巫蛊之事掀起的腥风血雨。
先帝借此机会搞垮了崔家,赵禹也被贬至瀛洲的封地。
就在朝野动荡之际,玉凉国的铁骑却直逼潼阳关。
先帝畏战,欲派人去玉凉国和亲,最终挑中的是征西大将军的女儿陈晚凝。
让边将的女儿去和亲,极尽安抚之意。
崔皇后曾将陈晚凝养在身边数年,赵禹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
如今玉凉国战败,陈晚凝回到故土,得以与明川王子和离,却有了求死之意。
她想见赵禹一面,赵禹去看她,只是不想让忠臣寒心。
而且他出宫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把乐不思蜀的我接回来。
我将被子拉下来了一点,露出眼睛看他,“所以她不是你的白月光?”
赵禹摇头失笑,“殷子航口中的剧情,柠柠不会真的信了吧?
“我共享了你的痛觉,冷落你苛待你,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原来小莲因为担心我,已经将上元节的一切都告诉了赵禹。
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赵禹去见了国师,从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我的脸有些红了,支支吾吾地问他,“若不是因为剧情,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呀?
“我弹不好琴,唱不好歌,书也只念得马马虎虎,还总是给你惹麻烦。”
受剧情控制难以抗拒地对我好,听起来才比较合理嘛。
“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
月光融进他的眼睛里,温柔得能浸出水来。
“看你发呆走神的样子很幸福,吃你做的小梨酥很幸福,照顾你很幸福,一天天给你处理麻烦事也很幸福。”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大概在我十二岁被一个向我讨点心吃的小姑娘逗笑时,喜欢她就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小时候在云州走丢,是一个长得很好看但是冷冰冰的哥哥捡到了我。
我拉开被子坐了起来,惊喜道:“那我的小兔子也是陛下送给我的吗?”
“是啊,只是当时我不知道你对兔毛过敏,更不知道你会冒着长麻子的风险把它养了好几年。”
他将我揽入怀中,认真地凝望着我,“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我会一直对你好,
所以你不会死在今年秋天。我们柠柠会长命百岁的,殷子航的任务注定失败。”
“不过他有一件事说对了。”
赵禹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小腹,“这里确实有一个小家伙了。”
他的心里没有藏着白月光,我也不会死,而且还要做娘亲了。
人生仿佛顷刻间就变得春意盎然。
我被一波又一波的快乐冲昏了头,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泪来。
“怎么又哭了?”
赵禹手忙脚乱地替我擦眼泪,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如果你也早就喜欢我了……那咱们的联系要怎样才能解开呢?”
“恐怕是解不开了。”
他笑得极尽温柔,在我耳边轻轻道:“可是我甘之如饴。”
番外•赵禹
1
崇宁三年的春天,长生殿。
姜柠轻飘飘地昏睡在湖蓝色的纱帐之中,脸色白到透明。
赵禹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陷入了沉思。
过去一年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
他的身体总是莫名其妙地很不舒服。
有时是头,有时是胃,有时是膝盖,每月还总有那么几天肚子疼得厉害。
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都说陛下身体康健,脉象与常人无异。
因为这些猝不及防的疼痛,赵禹身为九五之尊的威严几乎碎了一地。
六月在围场狩猎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七月去京郊视察给近臣们表演了一个突发恶疾,八月甚至直接晕在了朝堂之上。
倒是吓坏了几个正在被他斥责的大臣。
气死皇帝,这多大的罪啊,怕是九族都不够诛的。
这样周而复始小半年后,赵禹终于找到了法子应对。
这些痛楚仿佛并不真正属于自己。
每次疼痛结束,他没有一点病中之人该有的虚弱,而且只要他集中意念忽视这些痛感,就可以保持清醒的意识。
虽然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可以避免不分场合地晕倒了,但他也实在不想这么疼下去了。
赵禹常常在思考这背后的原因。
难不成是自己这些年夙兴夜寐处理政事得了什么怪病?
抑或是他弑父杀兄的罪孽实在深重,上天有意惩之?
从不信神佛的他批了工部修缮国寺的预算,也开始多抽出一点时间休息。
可是却毫无起色。
直到他路过御花园,撞见那个被自己的远房表妹欺负的姜美人时,一切才渐渐明晰起来。
2
床上的姜美人睁开了眼睛,怯生生地喊了一声“陛下”。
赵禹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有些病弱的模样,却是人间难得的秀美。
怪不得裴家会选中她呢。
赵禹现下可没有什么心思欣赏美色,他掀开被子,飞快地将姜柠全身上下都掐了一遍,女孩儿苍白的脸上浮起几抹淡淡的红晕。
随着自己的猜想一步步得到验证,赵禹的心越来越凉。
他动了杀心。
他掐住姜柠的脖子,神情阴鸷,手上力度逐渐加重,本就虚弱的女孩儿更加奄奄一息。
可是喘不过气的不止她一人,还有他。
赵禹松了手,他们一同咳嗽起来。
想不到他堂堂大齐皇帝本尊,竟共享了他后宫三千摆设之一的痛觉。
这事儿实在是太邪门了。
赵禹悲愤长叹,无意间道破了事情的真相。
刚刚缓过劲来的女孩儿闻言却忍不住笑了,她笑起来很美,如云破月出,春风拂面。
饶是赵禹这么些年一直不近女色,他的心也还是跳漏了一拍。
但这几分悸动很快就被怒火取代。
裴家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若这一切都是他们有意为之……倒是个棘手的问题。
3
昏暗的烛光下,赵禹安静地看着手里的两枚玉佩,觉得上天似乎是在和他开玩笑。
只有他们二人真心相爱,这种特殊联系才能解除?
荒谬至极。
毕竟他早就发过誓了,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在赵禹幼时的记忆里,父皇很爱母后。
父皇会在春天的树下和母后埋桃花酒,会在上元节和母后扮成平常夫妻去长河放灯,
他们去酒楼听书,去城楼放烟火,去夜市上吃馄饨。
后宫里的妃子不少,赵禹时常会觉得这份爱很虚伪,不过母后的确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连带着他和姐姐,也顺遂无忧地过完了整个童年。
可是他终究没能迎来美好的青葱岁月。
自外祖父去世,崔家权势不再之际,父皇就变了。
他看向母后的眼眸不再深情,他将在小楼苦等多年的青梅接回宫中,他撕下伪装多年的面具,放任自己的宠妃欺辱陷害母后。
云台殿彻夜的琴声没能挽回父皇的心,崔家提拔的官员在朝中也被一贬再贬。
可外祖父是什么人,崔家树大根深,他决定扶持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子上位之时,就留下了一张底牌。
时隔两年,父皇再次踏入云台殿。
他拉着母后的手,说他只是被奸佞之人蒙住了眼睛,才没看见她对他的一往情深。
那个英明的君主,温柔的夫君,慈爱的父亲似乎一夜之间又回来了。
母后很快又沉浸在了以爱为名的幻梦之中。
那天夜里的雪下得很大,赵禹跪在自己的母亲跟前,求她不要将令牌交出去。
细柳营,那是外祖父半辈子的心血啊,是崔家最后的护身符。
可是母后只是抚了抚他的额头,她说,禹儿乖,你父皇已经回心转意了,他只是需要细柳营去对付郑国公而已。
他道破父皇真正的想法,母后的眼里满是痴狂和难以置信,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赵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毫无回圜的余地。
最后的顾忌也消失之际,赵祁哪里还肯放过崔家。
平陵之祸,牵连到了上上下下三千余人啊。
京都几乎是血流成河。
赵禹沉默地望着天上的星,内心坍塌得满是疮痍。
死的那些人中,有自幼教导他的太傅,一直疼爱他的舅舅,还有他情同手足的伴读……
他并不知道赵祁为何会留下他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或许是想向臣民展示自己的仁德,又或许是源自一种傲慢。
砍掉了崔家这个羽翼,一个软弱的女人和她的子女,又能掀起什么风云?
他恨父皇的冷情,也恨母后的痴心。
于是他反了,在他十八岁那年,一路从瀛洲打到了京城。
斩草不除根,赵祁注定会死在他手上。
4
有关姜柠的一切都在眼前的册子中了。
户部笔帖式的小女儿,体弱多病,母亲出身云州沈氏,喜欢兔子但对兔毛过敏……
五岁时曾走丢了七日?
一些往事自行爬了上来。
那是十三岁的夏天,云州大旱结束,迎来了夏季的第一场雨。
赵禹提着云片糕,走在刚刚恢复往日繁华的大街上。
云片糕,是母后喜欢吃的。
百味楼的云片糕乃是一绝,云州离京城并不十分遥远,正好可以遣人给母后送去。
外祖父刚刚离世,自己又被父皇斥责失德,让他留在云州自省,母后想必是很伤心的。
云州郡守周屹凌虐欺民,贪污钱粮之事满城皆知,虽挨了父皇的训斥,
但自己是负责赈灾整顿、安抚民情的一国太子,赵禹并不后悔这么做。
可是近侍适才送来了母后的信。
信中,母后质问他为何要处理周屹,全然不顾自己在后宫中的处境,
周贵妃都来找她麻烦了,又要他保证,以后不会再做惹父皇不快的事。
手中提着的云片糕似乎有千斤重,街上人潮汹涌,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赵禹麻木地穿行在别人的热闹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却突然拉住他的手晃了晃。
“哥哥,我可以吃一口你的云片糕吗?”
小姑娘穿着桃粉色的裙子,扎着两条小辫,星星眼看着他手中提着的点心。
赵禹听着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心莫名就软了一点。
他打开袋子,递了一块糕点给小姑娘,摸摸她的脑袋问,“你一个人吗,你爹娘呢?”
小姑娘小口吃着点心,眉眼笑得弯弯的,“爹娘在家里,哥哥带我出来买吃的,他不见了。”
看来又是一个不靠谱的哥哥啊。
赵禹好脾气地问:“你家住在哪里?”
“我家住在京城,哥哥去过京城吗?春天树上会长桃花酥,夏天草丛里会生小凉糕,秋天是糖炒栗子,冬天又变成了梅花烙。”
赵禹沉默了。
小孩子不会说谎,但小孩子会胡说八道。
“我叫柠柠,哥哥叫什么名字呀?”
“赵禹。”
“哦,小雨哥哥。”
赵禹又沉默了。
他抱起小姑娘后,问了她好一会儿,可惜鸡同鸭讲,什么都没问出来。
毕竟是被自己捡到了,他也不能再把她丢回大街上。
于是他将小姑娘带回了自己在云州的府邸,吩咐手下的人帮她找爹娘。
5
小姑娘闪着雾蒙蒙的大眼睛,看着桌子上摆着的各类糕点,“木啊”亲了赵禹一口。
“小雨哥哥真好,阿娘在家里都不肯让我吃这么多。”
小孩子的快乐和真心都是如此简单。
赵禹没忍住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对这句话很受用。
可是他很快就知道她娘亲为何不让她吃这么多了,到了夜晚,小姑娘捂着肚子疼得满脸泪花,赵禹只好帮她揉。
他召了医官过来,才知道这孩子的身体究竟有多差。
肠胃不好,有轻微的喘疾,最要命的是还患有心症。
赵禹觉得头疼。
病猫一样的小丫头,别让他给养死了。
反正自己刚被父皇训斥也没什么事可做,接下来的几日,草色映阶的庭院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赵禹日日看着她。
他教她写字,带她放风筝,给她扎小辫,还送了她兔子。
他失神的时候,小姑娘会跑过来给他一个小小的拥抱,“哥哥你为什么难过呀,我抱抱就不难过了。”
那时赵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何会软得一塌糊涂。
6
只有相爱,联系才能解除。
那就先相爱吧。
反正自己也不是一个长情的人。
赵禹决定从陪伴做起。
召姜柠到御书房的第一日,赵禹还没想好让她做什么,索性就让她在一旁坐着。
没批几份折子,他抬头,发现这姑娘正睁着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自己。
他一看过去,她就甜甜地对他笑一下。
这样反复几次,赵禹笔都拿不稳了。
自己恐怕还是不习惯有人待在身边。
他当即下定了决心,得给她找点事情做。
于是他让姜柠背自己的生平和喜好,案卷册子堆成小山,她总不能再这么痴痴地瞧着他了吧。
赵禹没想到的是,这小姑娘还挺聪明,很快就将那些史官的话术学得八九不离十了,连他也没办法苛责她更多。
不过他很快就想撤回这个想法了。
还是个笨蛋。
被人打了都不知道还手。
云昭仪扇姜柠那一巴掌的时候,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的衣食起居全都是他亲自过问的,他精心养了那么久,日日看着她喝药,好不容易才将这姑娘的脸上养得有些血色了。
怎么会有人敢打她?
真是不知死活。
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就发落了云昭仪。
回宫用晚膳时他问她为何要任人欺凌,为何不自己争取。
他不是共享了她的痛觉么,又莫名其妙地要相爱才能解除联系。
在赵禹看来,她只需要略施小计,甚至不需要任何手段,就可以在宫中横着走了。
可是这个笨蛋告诉他,她不想换个爹。
赵禹觉得好笑。
姜家有三个女儿,送的却是最体弱多病的小女儿入宫,如果不是被他带了回来,她这个样子,能活过今年冬天么?
分明是父母权衡利弊之下舍弃的一个孩子,还偏生一副被所有人爱着的模样。
后来姜柠告诉他,是她往姐姐们的桃花酥里掺了花生,害她们都长了疹子,才轮到自己进宫的。
赵禹更觉得她傻了,真是个笨蛋。
7
既然不知道让她干点什么,那就琴棋书画全面发展吧。
他给她找的都是最好的老师,可不知为何,教着教着就变成他亲自教了。
他想让她长出牙齿与利爪,想让她看清世界的真相,想让她学会保护自己。
所以他让她读书,却没有一点圣贤之道。
裴家终于找到了机会给姜柠递消息,让她帮丽贵妃争宠。
当姜柠邀请他赏月的时候,赵禹觉得头疼,看来这段时间的心思都白费了。
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直接亲了他一口。
像是喝多了罗浮春,又像是有羽毛在他心底挠啊挠。
好吧,那他就勉为其难地走这一趟。
他很快就后悔了。
看着她卖力地将自己推给其他人,他越来越生气。
这场闹剧最终以他们掉进湖里结束,他忍不住对她发了火。
许是真的吓着了,她犯了病。
赵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恐惧,明明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情绪了。
她喝了药睡下后,两块玉佩在他手里发出温润的光芒。
凤佩上的飘花不少,可是代表自己好感度的龙佩,飘花几乎是盈满了。
赵禹一时不知道,共享她的痛觉,和自己真正爱上她,究竟哪个更危险了。
他明明不需要爱情的。
他让她搬出了长生殿,却很不放心。
所以他彻底切断了她和裴家的联系,他命人照拂她的亲人,怕她不乖,还熬了几个通宵写了一份行为准则。
如此,生活就可以恢复宁静了吧。
8
秋猎的时候她又不乖了。
胃部传来隐隐的疼痛。
山路崎岖,赵禹知道她吃不消了。
他等了好久,队伍也没有其他动静。
这个笨蛋,不舒服不会叫太医么?
他有些生气,不想管她了。
可是他又想到,上次他喂她喝药,说她麻烦的时候她哭了。
她不敢叫太医,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话?
想起她的眼泪,他的心骤然疼了一下。
他到底还是去看她了。
她软软地靠在车壁上,像只小猫一样,好不可怜。
后来她被下药,双颊绯红,看起来很乖,抱着他呜呜咽咽地说自己难受。
她撕破他的衣裳,她吻住了他。
带着数不尽的小小的欢乐,他的心底骤然明亮起来,像月亮透过树叶洒下细碎的光。
他一切的抵抗都已溃不成军。
再后来,他处理细柳营的事焦头烂额,却很想要她抱抱时,他知道他彻底完了。
遇刺的时候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将她护在怀里,漫天箭雨纷纷落下,刺破他的肩膀,穿透他的胸膛。
可是只要看到怀中的人还好好的,他就松了一口气。
暗卫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他忍着蚀骨的疼痛,给她交代了很多事情。
他很意外地活了下来,他的小姑娘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一点儿也没有让他失望。
9
赵禹能察觉到,姜柠有心事。
从前他忙的时候,她就去看话本子,去打叶子牌,听小宫女们讲八卦,玩得不亦乐乎,总之就是把自己哄得很好。
可是现在,她变得很黏人。
她一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就不免要掉些眼泪,却坚持要替他换药。
他伤好了些后就开始上朝,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却还是在太和殿前等着他。
夜晚她困得晕头转向也要留在御书房,他让她去睡,她就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她有时还会在梦里喃喃低语,说舍不得他。
做了这么多反常的事情,这个笨蛋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不过没关系。
她不愿意说,那他就慢慢等。
等到她愿意说的那一天。
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替她摆平的呢?
她没有让他担心太久。
她很快就把自己调整好了,甚至比以前更加快乐地疯玩。
新年的时候她说想回家了。
虽然他也很想要她陪,可看着她期期艾艾的眼神,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语。
10
烛火幽微的宫殿内,赵禹看着怀里晕过去的女孩儿,愧悔不已。
明明说好不凶她的,却还是没做到。
有人陪着她长大,让她不会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不该对她发火的。
太医诊过脉后说她有了身孕。
他止不住地担忧,仔细问了太医,言语间还大有威胁之意。
好在太医说,她身子虽然弱,但好好养着,还是能够母子平安的。
他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的小腹,没有人知道他有多高兴。
是生命延续的奇迹啊。
这是他们的孩子。
她长得漂亮,他也不差,小家伙也一定会很可爱,或许像他也像她。
满殿的人都跪下道喜,那个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宫女,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喜色。
11
赵禹的长剑直指殷子航的咽喉,从他口中逼问出了真相。
不过或许不用剑,殷子航也会说的。
殷子航被送到这里时,系统告诉他,虽然剧情需要修复,但小说世界里人物的生命线是不会改变的。
所以他借着未卜先知的能力,在这个世界翻云覆雨。
他的预言让露水村的人躲过了洪灾,他又给了他们安置的物资,村民们都奉他若神明。
虽然他们日后还会遇上梧桐镇的瘟疫,可谁说帮人一定要帮到底呢?
反正他们都是纸片人,自己顺着剧情去做一些该做的事情罢了。
况且该死的人怎么都是要死的,他并不十分愧疚。
然而在两个月前,一个本该死在去年的小角色却活生生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被系统骗了。
他又去了一次梧桐镇,疫病已经逐渐平息,可是每家都有亲人死去的痛苦,每间屋子都有号哭悲哀的声音。
许萍萍,那个热忱而明媚,一直爱慕自己的姑娘,也在瘟疫里失去了双亲,流落到酒楼唱曲。
他是所有惨象的推动者,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男三顺利出场而已。
12
“我放弃这个任务了,你好好对女主吧。你会受剧情控制爱上她,会共享她的痛觉,这都不是她的错。”
在殷子航的印象里,赵禹拥有很多虐文男主的特性,曾经的经历让他们冷漠,偏执,不懂爱,所以看不清自己的心。
他们往往会在几个女人之间左右徘徊,讨厌被爱情左右,爱她就要冷落她,无视她,等到失去了又追悔莫及。
一言蔽之,吃饱了撑的。
所以殷子航会有如此劝告。
赵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十分可笑。
他又怎么会觉得是她的错呢。
他只会心疼。
她和他的母后一样,都是受害者罢了。
他的母后自小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却被剥夺了自由意志,罔顾人伦亲情,亲手葬送了整个家族。
而他的小姑娘,从来没有过健康的身体。
她们失去的,哪一样不比一个男人的垂怜来得珍贵?
月光清亮而温柔,照在庭前的梧桐间,洒在女子沉静的睡颜上。
赵禹放轻脚步,走进宫殿,俯身亲了亲姜柠的脸。
等她醒来,他要告诉她,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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