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碗没有温度的长寿面
二十八岁生日这天,林晓是被窗外那片洗不干净的灰色惊醒的。
天阴着,像是被人用一块湿透了的脏抹布胡乱抹过,压抑得人喘不过气。出租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唯一清晰的声音,来自墙上那只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像个不知疲倦的催命鬼,不疾不徐地,把时间一秒一秒地啃食掉。
林晓在床上躺了很久,久到四肢都有些发麻。她侧过身,摸到枕头边的手机,按亮了屏幕。早上七点零三分。屏幕上干干净净,除了几条APP推送的垃圾信息和一条“10086祝您生日快乐”的短信,再无其他。
她盯着那条来自运营商的祝福短信看了很久,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每年都这么准时,比亲人还准时。她想,然后把手机重新扔回枕头边,屏幕朝下,像是盖住了一口不想再看的枯井。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知道的,今天不会有电话打来,不会有微信红包,更不会有一句哪怕是敷衍的“生日快乐”。从很多年前开始,她的生日就成了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无声的秘密。
母亲大概是忘了。或者说,是从来没有真正记在心上过。在那个家里,值得被隆重庆祝的生日只有一个——弟弟的。每到那天,家里就像过年,会有丰盛的菜肴,会有簇新的玩具,还会有一个插着彩色蜡烛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奶油蛋糕。而她的生日,总是在日历上悄无声息地翻过去,像一张被风吹走的废纸。
“女孩子家家的,过什么生日,讲究那么多干嘛。”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时间久了,林晓也便信了。她不再期待,不再提醒,甚至学会了主动遗忘。好像只要自己不记得,那份失落和委屈就不存在了。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把她从混沌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她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进狭小的厨房。
没什么胃口,但仪式感这种东西,有时候是跟自己过不去的一种执拗。她从橱柜里拿出一小把挂面,准备给自己煮一碗长寿面。
烧水的时候,她习惯性地从碗柜最角落里,摸出了那只搪瓷碗。
碗是白色的,碗沿描着一圈蓝边,是小时候家里最常见的那种。只是这只,在碗口的位置,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缺口,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铁皮,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这是她从老家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之一。当初收拾行李时,母亲看见了,还一脸嫌弃地说:“都破成这样了,还带它干嘛?占地方。”
林晓当时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用旧衣服把它包好,塞进了行李箱的角落。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人对痛苦的记忆,远比对快乐的记忆要深刻。这只碗,就像是她前半生所有“凑合”与“将就”的物证。
第一次用这只碗吃饭的时候,她大概五六岁。碗不小心摔在了地上,磕出了这个缺口。她吓得大哭,以为会挨骂。母亲走过来,捡起碗看了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还能用,别浪费。”
从那天起,这只缺aws就成了她的专属碗。弟弟用的是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漂亮瓷碗,而她,用的永远是这只磕破了的。她也曾小声抗议过,问妈妈为什么不给她也买个新碗。
母亲一边给弟弟夹菜,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弟弟还小,用新碗吃饭香。你都多大了,懂点事,一个碗而已,能用不就行了?”
“懂事”,这个词像一道紧箍咒,从她记事起就牢牢地套在了她的头上。她要懂事,所以要把新衣服让给弟弟;她要懂事,所以要把好吃的留给弟弟;她要懂事,所以她的生日可以被遗忘,她的需求可以被无视,她的委屈只能自己吞下去。
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林晓把挂面下进锅里,用筷子搅了搅,防止粘连。白色的面条在沸水里翻滚,慢慢变得柔软。她的眼神有些涣散,水汽氤氲了她的脸,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想起去年生日,也是这样一个人,一碗面。那天她加完班回到家已经快十点,又累又饿,给自己煮面的时候,鬼使神差地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背景音是嘈杂的麻将声。
“喂?晓晓啊,这么晚了什么事?”母亲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她捏着电话,听着那边的“碰”、“吃”、“胡了”的声音,原本想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她顿了顿,说:“没什么事,妈,就是问问你跟爸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能有什么事。你弟弟下个月要结婚,彩礼还差几万块,你这边……”
“妈,”林晓打断了她,“我先挂了,我这边还有点事。”
她没等母亲说完就挂了电话。那天晚上,她对着那碗已经坨掉的面,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觉得胃里堵得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冷又硬。
面煮好了。她没有放任何佐料,连盐都没放,就这么用清水煮熟,捞进了那只缺口的搪瓷碗里。白花花的面条,衬着碗上那个黑色的缺口,显得格外刺眼。
她端着碗,坐回到窗边的小桌旁。外面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是永远不会放晴。她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机械地往嘴里送。没有味道,像是在嚼一团蜡。
滴答,滴答。墙上的挂钟依旧在走。
林晓忽然觉得很可笑。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惩罚谁。惩罚那个永远学不会厚着脸皮索要关爱的自己?还是惩罚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可能正在张罗着给儿媳妇买三金的母亲?
她吃不下去了。把筷子往碗里一放,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她看着碗里剩下的半碗面,和那个狰狞的缺口,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林晓,你的人生,就像这碗面,寡淡无味;就像这只碗,残缺不全。
就这样吧,她想。二十八年都这么过来了,不差这一天,也不差这一辈子。
她站起身,端起碗,想把剩下的面倒掉。可走到垃圾桶边,她又停住了。她想起了母亲那句“还能用,别浪费”。这句话,像一句恶毒的咒语,已经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最终,她还是把碗放回了桌上。就让它在那儿放着吧,像一个纪念碑,纪念她这无人问津的、凑合着的二十八岁。
02 刺鼻的奶油香
在出租屋里坐到中午,那股沉闷的空气几乎要将人溺毙。墙上的挂钟每走一格,都像是在林晓的心上敲了一记闷锤。桌上那碗已经冷透的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馊味,提醒着她这个早晨的狼狈与不堪。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觉得自己会发霉,会从里到外地腐烂掉。
她换了身衣服,没化妆,甚至懒得梳头,抓起钥匙就出了门。她没有目的地,只是想找个地方,能让她喘口气。
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寒意,刮在脸上像刀子。街上的行人裹着厚厚的外套,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只有她,像个被线扯断了的木偶,在人流中漫无目的地漂浮。
她沿着一条不常走的小路一直往前。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树枝伸向灰色的天空,像一双双挣扎的手。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阵浓郁的、甜腻的香气毫无征兆地钻进了她的鼻腔。
是奶油的味道。混合着烤箱里散发出的那种温暖的、带着焦糖气息的麦香。
林晓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这股味道对她来说,太过强烈,太过陌生,甚至带着一种攻击性。它不属于她的世界,就像华丽的舞裙不属于灰姑娘的厨房。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家小小的蛋糕店。店名叫“暖光烘焙”,米白色的招牌,木质的门框,大大的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暖黄色的灯光,和一排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精致得像艺术品一样的蛋糕。
有那么一瞬间,林晓想立刻掉头就走。那股甜腻的香气,像一把钩子,勾起了她深埋心底的、最不愿意触碰的记忆。
那是她八岁生日。
那天之前的一个星期,她每天都趴在村口小卖部的玻璃柜台前,眼巴巴地看着里面那个唯一的水果蛋糕模型。模型已经放了很久,塑料水果的颜色都有些发白,但对那时的她来说,那就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
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一共五块七毛,全都用一个手帕包着,藏在枕头底下。她悄悄问过小卖部的老板,买一个最小的蛋糕要十五块钱。她知道自己的钱不够,但她想,如果自己表现得足够好,足够“懂事”,生日那天,妈妈会不会给她一个惊喜?
那一个星期,她像个小陀螺一样在家里转。主动扫地,主动喂猪,把弟弟换下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弟弟把墨水洒在了她的新作业本上,她也只是咬着嘴唇,一声没吭。
生日那天,她一大早就醒了,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又期待又害怕。
可是,一直到中午,家里都没有任何动静。母亲在厨房忙碌,但做的都是平时的家常菜。父亲在院子里修理农具,好像完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终于忍不住了,跑到厨房,拉着母亲的衣角,用小得像蚊子哼一样的声音问:“妈妈,今天……”
母亲正在切菜,头也没抬:“今天怎么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母亲切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哦,瞧我这记性。等着,妈给你下碗长寿面。”
“可是……妈妈,我想要一个蛋糕。”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就小卖部里那种,最小的就行。”
母亲停下了手里的刀,转过身,蹲下来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温柔,只有一种不耐烦的疲惫。“晓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弟弟前几天就吵着要那个变形金刚,三十多块钱呢,家里的钱都给他买玩具了,哪还有钱给你买蛋糕?”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摸了摸林晓的头,说出那句她听了无数遍的话:“女孩子家家的,过什么生日,吃碗长寿面就行了,啊?乖,去外面玩吧,别在厨房捣乱。”
那天中午,林晓就是用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碗,吃了一碗只有几根青菜的长寿面。她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咸涩的泪水滴进汤里,她也分不清嘴里到底是什么味道。而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的是弟弟得到新玩具后兴奋的欢呼声。
那股奶油的甜香,从那天起,就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它代表着一种她永远得不到的偏爱,一种只属于别人的、奢侈的幸福。
“小姐,要进来看看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林晓的回忆。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蛋糕店门口站了很久。店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围着咖啡色围裙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
他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微胖,头发有点自然卷,眼睛不大,笑起来会眯成一条缝,显得很亲切。他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林晓刚才透过玻璃窗看到过他。
林晓有些窘迫,像个偷窥被当场抓包的小偷。她的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不……不用了,我就是路过。”
老板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关上门,反而把门推得更开了些。那股更浓郁的奶油香气涌了出来,包裹住林晓。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让她想吐的感觉。
“外面风大,进来暖和暖和吧。”老板的语气很诚恳,“不买东西也没关系的,就当进来躲躲风。”
林晓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拒绝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走进店里,一股暖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店面不大,但布置得非常温馨。暖黄色的灯光,木质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可爱的烘焙主题插画。空气里弥漫着那股让她不安的甜香,但因为店里的温暖,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有攻击性了。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老板给她指了指靠窗的一个位置,说:“你先坐,我给你倒杯热水。”
林晓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第一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小学生。她不敢四处乱看,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
她觉得自己不该进来的。这里的一切都太美好了,太温暖了,和她格格不入。她就像一个满身泥泞的人,闯进了一间一尘不染的白色房间,连呼吸都怕弄脏了这里。
0-3 那句说不出口的“是”
老板很快端来一杯热水,用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马克杯装着,轻轻放在林晓面前的桌子上。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杯子上小熊憨态可掬的笑脸。
“喝点热水暖暖身子。”老板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但隔着一张小桌子的距离,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让人感到被冒犯。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拿起一块抹布,慢悠悠地擦拭着手边的柜台。
林晓捧起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一直暖到心里。她小口地喝着水,紧绷的肩膀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些。
“看你刚才在门口站了很久,脸色也不太好,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老板擦完柜台,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温和,像秋日午后的阳光。
林晓的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没有,我没事。”
老板笑了笑,那双眯起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人啊,不可能永远没事。心里装着事,就像口袋里装满了石头,走不快的。有时候,跟陌生人说说,反而更容易些。反正我也不认识你,你说完了,走出门,谁也别想再找到谁。”
他的话像一把柔软的刷子,轻轻扫过林晓心上最敏感的地方。她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看上去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店主,脸上带着被生活打磨过的温润,眼神里却没有那种商人的精明,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平静。
林晓沉默了。她有很多事,多到像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说自己二十八岁生日,连个说“生日快乐”的人都没有?说自己从小就不被父母喜欢,活得像个多余的?说自己刚刚对着一碗冷掉的面,差点哭出来?
这些话,她说不出口。太矫情,太可笑了。说出来,只会显得自己像个怨天尤人的失败者。
“或者,”老板换了个问法,指了指柜台里那些精致的蛋糕,“是有什么开心的事,想买个蛋糕庆祝一下?比如,升职了?还是……过生日?”
“过生日”三个字,像一根细细的针,准确无误地扎进了林晓的心脏。
她的心猛地一缩,一股酸涩瞬间涌上鼻腔。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一种快得近乎抢答的速度,脱口而出:
“不是!”
声音比她预想的要大,甚至有些尖锐。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说完,她就后悔了。巨大的懊悔和羞耻感席卷而来。她为什么要否认?承认自己过生日,有那么难吗?有那么丢人吗?
她看到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仿佛真的信了。
可他越是这样,林晓就越是难堪。她觉得自己的否认,就像一个拙劣的谎言,被人一眼看穿,对方却还体贴地假装不知情。这种感觉,比被人当面拆穿还要让人无地自容。
她的脸颊烧得厉害,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她钻进去。她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攥着那个温热的马克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为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连一句“是”都说不出口?
她想起小时候,老师在课堂上问:“谁今天过生日呀?老师给你唱生日歌。”班上一个同学举了手,全班都为他鼓掌唱歌。那天其实也是她的生日,但她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她怕。她怕自己举起手后,没有人会相信。她怕别人会问她:“你爸爸妈妈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她怕那些同情的、或者看好戏的目光。
否认,成了一种习惯性的自我保护。只要我不承认,我就没有期待,也就不会有失望。只要我说“不是”,我就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不需要任何特殊对待的林晓,而不是那个可怜的、连生日都没人记得的林晓。
“蛋糕……都很好看。”她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话,目光飘向玻璃柜台。
“都是我老婆设计的,她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老板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过。他站起身,走到柜台后,指着一款草莓蛋糕说:“这款是卖得最好的,叫‘初见’。小姑娘们都喜欢。不过我个人呢,还是喜欢那款。”
他指向角落里一款最朴素的巧克力蛋糕,那蛋糕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层厚厚的、光滑的巧克力淋面。
“这款叫‘回甘’。”老板说,“看着不起眼,但味道最醇厚。就像生活,一开始总是苦的,但你慢慢品,品到最后,就都是甜的了。”
林晓看着那款叫“回甘”的蛋糕,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苦的,然后是甜的。她的生活,好像只有前半句。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这间小小的蛋糕店,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让她无所遁形的温暖。这种温暖,对一个常年生活在寒冷中的人来说,不是治愈,而是一种灼伤。
“我……我该走了。”她仓皇地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谢谢你的水。”
她不敢看老板的眼睛,低着头,快步朝门口走去。
“小姐,等一下!”
身后传来了老板的声音。但她没有停下,反而走得更快了。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股刺鼻的奶油香,逃离那种被人看穿的窘迫。
她一把推开店门,一股冷风瞬间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04 十八岁那年的补习费
逃出蛋糕店,林晓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冷风刮在发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在追逐什么。
那杯热水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掌心,老板温和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还有那款叫“回甘”的巧克力蛋糕,黑得那么纯粹,那么安静。
苦的,然后是甜的。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早已死寂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跑累了,在一个公交站台停了下来,扶着冰冷的广告牌大口喘着气。天空的颜色更暗了,乌云沉沉地压下来,像一块巨大的铅块,随时都要砸下来。
十八岁那年的场景,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也是一个阴天,和今天很像。
她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所不好不坏的二本大学。对村里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光宗耀祖了。她捏着那张印着红字的通知书,一路跑回家,心脏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地跳动着。
她想,这一次,总该不一样了吧?我考上大学了,我为家里争光了,我“值得”一个生日蛋糕了吧?
十八岁,是成人礼。她听城里来的亲戚说过,城里的孩子过十八岁生日,都要办得很隆重,要请同学朋友,要吃大餐,要有一个很大很漂亮的蛋糕。
她不奢求那些。她只想要一个小小的,属于她自己的蛋糕。一个可以插上十八根蜡烛,可以让她许一个愿的蛋糕。
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她把这个“筹码”捏在手里,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在晚饭时,对正在看电视的母亲开了口。
“妈。”
“嗯?”母亲的眼睛还盯着电视里的古装剧。
“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她把通知书递过去。
母亲接过去,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又被愁容取代。“学费可不便宜啊……你爸那点工资,唉。”
林晓的心沉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妈,我……我今天十八岁生日。”
母亲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落在了她脸上。“哦,都十八了,大姑娘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妈,我……我想要一个生日蛋糕。”林晓的声音在发抖,“我考上大学了,就当是……奖励我一下,好不好?我不要大的,镇上蛋糕店里最小的那种就行。”
她说完,紧张地看着母亲,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母亲沉默了。她脸上的那点笑意彻底消失了,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她盯着林晓,那眼神不是欣慰,不是慈爱,而是一种审视和……责备。
“晓晓,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
又是这句“不懂事”。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上划拉。
“你知不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为了供你上大学,我跟你爸得去借多少钱?你弟弟马上要上初三了,关键时期,我刚给他报了个最好的补习班,一学期就要好几千!钱从哪里来?天上掉下来吗?”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林晓的耳朵里。
“你倒好,不想着怎么给家里分担,还想着要蛋糕!蛋糕能当饭吃吗?你都十八岁了,是大人了,能不能为你弟弟想想?为这个家想想?不要成天就想着你自己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林晓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那张她以为能换来一点点偏爱的红纸,此刻变得无比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生疼。
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转过身,走进了厨房。
那天晚上,她依然是用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碗,吃了一碗母亲“记得”给她煮的长寿面。面条在碗里,白得刺眼,像是在嘲笑她的痴心妄妄。
她没有哭。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为生日这件事掉过一滴眼泪。她只是明白了,有些东西,不是你努力了,不是你“值得”了,就能够得到的。在母亲心里,她的人生价值,永远排在弟弟的补习费后面。她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给弟弟的人生铺路,做一个懂事的、识大体的、可以随时被牺牲的姐姐。
那只缺口的碗,就是她的宿命。
“轰隆——”
一声闷雷在天边炸响,把林晓从回忆的深渊里惊醒。她抬起头,看到一滴冰冷的雨水砸在了她的手背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瞬间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水花。街上的行人惊呼着四散奔逃,寻找着可以避雨的屋檐。公交站台小小的顶棚,很快就挤满了人。
林晓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水迅速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顺着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狼狈。她只是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下得真好。好像把她心里积压了多年的那些阴霾、那些委屈,全都淋了个通透。
就在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恍惚的时候,一把伞,突然出现在她的头顶,为她隔开了一片冰冷的天地。
她愕然地回过头,看到了那张温和的、带着一丝焦急的脸。
是蛋糕店的老板。
05 一场淋湿了二十八年的雨
老板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站在林晓身边。他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微胖的身体因为跑得急,还在微微喘着气。他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白色纸盒,上面印着“暖光烘焙”的logo。
“你怎么不躲雨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心,“这么大的雨,会生病的。”
林晓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打湿了她的肩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追出来,还是在这样大的雨里。
老板见她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像被雨淋过的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心里叹了口气。他把手里的纸盒塞到林晓怀里,纸盒是防水的,并没有被淋湿。
“拿着。”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林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盒子,又抬头看了看他。
“我猜,你就是过生日。”老板的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微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女孩子嘛,心思重,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其实比谁都想要。”
他顿了顿,看着林晓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声音放得更柔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么犟。我女儿也是,跟我闹别扭,嘴巴硬得能撬开核桃,其实心里比谁都软。”
林晓的心,被“女儿”这两个字狠狠地撞了一下。
“拿着吧,”老板把伞柄往她手里塞,“就是一个很小的蛋糕,不值钱。就当我这个陌生人,送你的一句祝福。”
他把伞硬塞到林晓手里,然后把自己的外套领子立起来,准备转身冲回雨里。
“不管今天过得怎么样,”他回头,对着呆立在雨中的林晓,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生日快乐。”
说完,他笑了笑,转身跑进了雨幕中。那微胖的背影,很快就被密集的雨帘模糊了。
林晓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还有余温的伞,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却重如千斤的蛋糕盒。
“生日快乐。”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死寂了二十八年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不是来自冰冷的短信,不是来自商业的推送,而是一个温暖的、真诚的、来自陌生人的祝福。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蛋糕盒。白色的盒子上,有一滴不小心溅上去的雨水,像一颗眼泪。
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用二十八年筑起的坚硬心防。
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蹲下身,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回家路的孩子,放声大哭。
哭声一开始是压抑的,破碎的,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呜咽。渐渐地,变成了嚎啕大哭,肆无忌惮,惊天动地。她把这二十八年来所有被忽视的生日,所有被压抑的委屈,所有不敢言说的痛苦,全都哭了出来。
她哭八岁那年,眼巴巴地看着小卖部的蛋糕模型,最后只得到一碗冷冰冰的长寿面和一句“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她哭十八岁那年,攥着滚烫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以为自己终于“值得”了,却被母亲用弟弟的补习费堵了回来。
她哭那些年里,每一次看到别人庆祝生日时的羡慕和嫉妒,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自己这种阴暗心理的唾弃和厌恶。
她哭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孩一样,理直气壮地撒娇,心安理得地索取。她哭自己为什么要把“懂事”这件皇帝的新衣穿了这么多年,骗了所有人,也骗了自己。
原来,被人放在心上是这种感觉。像冬天里有人给你递过来一杯烫手的热水,你一边喊着烫,一边却怎么也舍不得松开。
原来,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可以有这么大的重量。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内心最深处那间又黑又小的屋子,让阳光第一次照了进去。屋子里,坐着一个孤单了很多年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就是她自己。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洗净这个城市所有的尘埃。公交站台下避雨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蹲在雨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孩。但林晓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场雨,不只是今天的雨。它是一场淋湿了她二十八年人生的雨。
而今天,终于有人为她撑起了一把伞。
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雨势渐小,久到嗓子沙哑,久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她慢慢地站起身,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打开那个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蛋糕盒。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大概只有四寸的巧克力蛋糕。就是她在店里看到的那款,叫“回甘”。
蛋糕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层光滑如镜的巧克力淋面。老板用白巧克力酱,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字:
生日快乐。
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笨拙的笑脸。
林晓看着那四个字,和那个笑脸,终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想,我一直以为,生日就是提醒我又老了一岁。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生日是告诉你,你来到这个世界,是值得被庆祝的。
哪怕,为你庆祝的,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06 一个没有回音的电话
林晓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她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像一株被暴雨摧残过的植物。可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明亮。
她没有开灯,也没有去换衣服。就这么径直走到窗边的小桌旁,把那个小小的蛋糕盒,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桌子的另一边,那只盛着冷面的、缺了口的搪瓷碗,还静静地待在那里。
一边,是象征着她过去二十八年“凑合”与“残缺”人生的缺口旧碗。
另一边,是象征着一份突如其来的、完整的善意与祝福的精致蛋糕。
两个物件,在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对峙,像她内心里两个正在激烈交战的小人。一个在说:“算了吧,就这样吧,你的人生本就如此。”另一个却在喊:“不,不是的,你值得更好的!”
林晓就这么站着,死死地盯着它们。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地走着。
那声音,此刻听来,不再是催命的符咒,而像是一种冷静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见证。见证着她的过去,也见证着她此刻的挣扎。
许久,许久。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身,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早已被雨水浸得冰凉的手机。她用还在滴水的袖子擦了擦屏幕,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跳出几个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有同事的,有朋友的,大概是看到她朋友圈里那条“生日快乐”的运营商短信,发来的迟到的祝福。
她没有理会,手指划过通讯录,停在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妈”。
她盯着这个名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打过去,说什么?
质问她为什么又忘了自己的生日?控诉她二十八年来的偏心和忽视?还是像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地问候一句,然后等待着对方提起钱的事?
不。
林晓深吸了一口气。她什么都不想说了。那些委屈,那些痛苦,她已经在今天这场大雨里,全都哭给了自己听。她不需要再向任何人求证,不需要再向任何人索要。
她只是想做一件事。一件她二十八年来,从未为自己做过的事。
她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嘟——嘟——”地响着,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心上。她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母亲可能正坐在麻将桌前,或者正在看着电视,或者正在跟未来的儿媳妇聊着婚礼的细节。
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喂?晓晓啊?”母亲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怎么了?我这儿忙着呢。”
背景音里,果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隐约的电视声。
林晓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电话那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那里很热闹,很鲜活,但没有一寸是属于她的。
“喂?说话呀!哑巴了?”母亲的语气变得更加不耐烦,“没事我挂了啊,你弟弟女朋友家里人过来了,正商量事呢!”
就在母亲即将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林晓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异常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妈,”她说,“我今天过生日。”
说完,不等电话那头有任何反应——或许是惊讶,或许是愧疚,又或许是新一轮的指责——她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挂断的按钮。
世界瞬间安静了。
手机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一闪而过。林晓把手机扔在桌上,屏幕朝下,像是再次盖住了那口枯井。
但这一次,她知道,井底已经不一样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只是慢慢地转过身,重新看向桌上的那只碗,和那个蛋糕。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拂过搪瓷碗上那个粗糙的、黑色的缺口。冰冷的触感,像在触摸一道陈年的伤疤。
有些伤口,不是不疼了,是结了一层厚厚的痂。你以为自己好了,可只要轻轻一碰,还是会疼得钻心。
然后,她的手,移到了那个小小的蛋糕盒上。
她打开盒子,那股浓郁的巧克力香气混合着奶油的甜香,再次扑面而来。这一次,她没有再感到恶心和抗拒。
她静静地看着蛋糕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了一角,露出一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那光透过满是水痕的玻璃窗照进来,刚好落在那个小小的蛋糕上。
屋子里,只剩下老式挂钟依旧“滴答,滴答”地走着。
林晓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回电话过来,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但这些,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电话,不是打给母亲听的。
是打给她自己听的。
是那个蹲在八岁生日的厨房里哭泣的小女孩,是那个站在十八岁生日的客厅里绝望的少女,是那个在二十八岁生日的雨中嚎啕的自己,一起拨出的一个电话。
那句“我今天过生日”,不是一句索取,也不是一句抱怨。
它是一句宣告。
宣告她的存在,宣告她的诞生,是值得被记起,值得被庆祝的。
哪怕,全世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记得。
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面前,是一只缺了口的碗,和一个完整的蛋糕。
是她残缺的前半生,和一个充满未知可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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