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水破裂后,我在冷宫独自扯脐带产子,随后钻狗洞逃出皇宫,下江南做了个逍遥自在的小绣娘,后听闻天子震怒,诛了贵妃九族
羊水破时,我正俯在冷宫后墙根刨最后几株苦苦菜。
冷宫二字,名不虚传。
三伏天里,这地方仍阴冷得刺骨。
腹部骤然绞痛,似被铁钳狠拧,眼前昏黑,豁口陶碗“哐当”摔进泥地,碎成齑粉。
野菜混着枯叶散落,尘土飞扬。
冷汗霎时浸透旧衫,黏腻贴着脊背。
这痛楚不同寻常——比三年前强灌堕胎药时更凶悍,更不容抗拒。
我抵着透骨冰凉的宫墙粗喘,试图压下撕扯般的坠痛。
徒劳。
阵痛如潮水汹涌。
糟了。
要临盆了。
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在我熬过千余个日夜之后。
三年前,我仍是翊坤宫主位,沈清棠。
名似清雅海棠,命若薄纸。
夫君顾玄翊,当朝天子。
他曾执我手漫步芍药丛,说我是他心尖独一份的海棠。
可笑。
帝王诺言,淬着寒冰。
贵妃苏晚意小产,安胎药竟成催命符。
所有罪证如毒蛇缠噬,直指我而来。
微末家世在苏氏权柄前,蝼蚁不如。
金銮殿上,他睨来的目光似深井凝霜。
“非我所为。”我辩白。
“证据确凿。”他冷斥。
“陛下信我!”我哀声。
他下颌紧绷,吐字如刃:“押。”
从此堕入活死人墓——冷宫。
他连回眸都吝于施舍。
剧痛撕开记忆,汗珠砸进尘土洇成深斑。
绝不可在院中生产!
破殿倾颓,风雨无阻。
后墙半塌的狗洞勉强可避风。
我手足并爬蜷进阴影,天穹墨云翻涌。
“呃……”齿间狠咬手臂,咽下惨呼。
不能出声。
若被巡卫发觉私产皇嗣,我儿性命堪忧。
顾玄翊当年敢灌堕胎药,而今便能赐鸩酒!
宫缩如钝刀绞腹,血水混汗濡湿冻土。
意识混沌间唯剩执念:撑住!沈清棠,为腹中骨肉!
不知煎熬多久,剧痛劈裂神魂的刹那,身体陡然一轻。
微若猫泣的啼哭刺破死寂。
是个男孩。
皱巴巴蜷着,血污满身,闭眼倔强啜泣。
我抖着手扯下最完整的中衣,牙撕开布将他裹紧。
脐带……目光扫过碎陶片,拾起最锋利的豁口。
瓷刃割过皮肉,痛楚反带来清醒。
草灰按上涌血的伤口,我耗尽气力将他焐在怀中。
“乖……莫怕……”喉间嘶哑,“娘亲在。”
暴雨倾盆而至。
雨水冲刷血污,砭骨寒意激得我浑身战栗。
我弓身护住怀中暖炉,以背脊抵挡风雨。
水线顺额发滚落唇畔。
咸涩交织。
垂首轻吻婴孩湿发,呢喃没入雨声:
“往后,你叫念安。”
沈念安。
唯愿吾儿一世长安。
冷宫岁月是淬火的刀。
隆冬卧冰,饥馑常伴。
念安成了我枯井中的月光。
挖野菜、掏鸟蛋、捕鼠雀……凡能果腹皆入彀中。
最绝望时,我扒下老树皮嚼烂,喂进他啼哭的小嘴。
他喉头滚动着吞咽。
那一刻,我抱他哭到浑身抽搐。
偶在濒死之际,破窗台会出现小袋粟米或粗粝饼子。
不知何人施舍,亦或野猫叼错。
我不问来处。
能活命,足矣。
念安在荒芜中抽枝。
他极乖,饿极了便睁着酷肖其父的黑眸静望我。
那双眼总刺得心口锐痛。
他会蹒跚学步了,会软糯唤“娘亲”了。
最爱冷宫后院那株枯朽老杏。
春时绽几星惨白,他仰脸看得专注。
“娘,花……”小手指向枝头。
我托他凑近残蕊:“是杏花。”
“爹爹?”他倏然转头,澄澈眼底漾着困惑,“看花?”
心脏如遭冰掌攥握。
三载春秋,那人早将我们碾作尘泥。
“念安只有娘。”我将他按进怀里,声若砂纸磨砺。
变故生于念安三岁那日。
阴云压城时,朽宫门竟“吱嘎”洞开。
尘灰簌簌如雪。
我正执木棍教他辨野菜,闻声骤僵,反手将他护在身后。
逆光中踏进一抹华彩。
锦缎生辉,环佩玎珰。
浓烈熏香瞬间压过冷宫霉朽。
苏晚意。
置我死地的贵妃。
她比三年前更雍容,眉目描金点玉,身后宫婢垂首如影。
她锦帕掩鼻立于院中,毒针般的视线刮过念安,落在我面颊:“沈清棠,命倒挺硬。”
声若莺啼淬毒。
我脊骨笔直如竹:“仰仗贵妃鼻息苟活。”
她嗤笑逼近:“苟活?连孽种都养得这般壮实。”绣鞋碾过野菜,俯身睨念安,“可惜了这副眉眼——偏是见不得光的命。”
“住口!”我厉喝如刃,双臂铁箍般护住颤抖的孩子,“休辱我儿!”
“你儿?”苏晚意笑颤金钗,“冷宫秽地诞下的孽障,也配称皇嗣?陛下早当你们枯骨一堆!”她忽压低嗓音,字字淬蜜含毒,“下月初九,本宫凤冠加身。陛下亲选的东珠,颗颗莹润如泪呢……”
每字如冰锥凿心。
册后大典……
他终于要给她名分了。
给我这个“罪人”扣上无法翻身的枷锁,然后把他心爱的女人捧上那至高无上的后位。
苏晚意欣赏着我瞬间惨白的脸色,笑容愈发灿烂:“本宫今天来,就是好心告诉你一声。以后啊,这冷宫你也甭住了。本宫心善,替你向陛下求了恩典,等本宫正位中宫,就送你们母子去皇陵,给先帝们守陵去!那儿清静,正好配你们这见不得人的身份!”
守陵?
那跟活埋有什么区别!
念安才三岁!
愤怒和绝望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苏晚意!”我目眦欲裂,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她那张虚伪的脸,“你这个毒妇!当年的事,你心里清楚!”
“本宫清楚什么?”苏晚意挑眉,一脸无辜,随即又化作轻蔑,“清楚你是个下毒害龙嗣、谋害皇妃的贱 人?沈清棠,认命吧。陛下心里,从始至终,只有我苏晚意一人。你,还有你这小野种,不过是碍眼的尘埃,早就该扫干净了!”
她说完,似乎觉得多待一刻都是对自己的侮辱,转身欲走。
目光瞥见念安手里紧紧攥着的、我早上掰给他的一小块硬得硌牙的粗粮馒头。
那是我们仅剩的口粮。
念安饿,一直没舍得吃完。
苏晚意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恶毒。
她猛地伸手,一把打掉了念安手里的馒头!
那小小的、发黑的馒头块掉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灰尘。
“啊!”念安被吓坏了,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手指着地上的馒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馒馒……馒馒……”
“哭什么哭!小贱种!”苏晚意嫌恶地呵斥,抬脚,狠狠碾在了那块馒头上!
精致的绣花鞋底,反复碾压着那点可怜的口粮。
白色的鞋底,瞬间变得污秽不堪。
那点象征着我和念安活下去希望的粮食,彻底化为齑粉,混入了肮脏的泥土里。
“苏晚意!!!”我脑子里的弦彻底崩断了。
积压了三年的恨意、屈辱、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尖叫着朝她扑了过去!
什么尊卑!什么后果!我统统顾不上了!
我只想撕了她!
苏晚意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发疯,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后退:“疯子!拦住她!快给我拦住这个疯子!”
她身后的两个宫女慌忙上前阻拦。
混乱中,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了挡在面前的宫女,手指猛地抓向苏晚意的脸!
“啊——!”苏晚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的指甲在她保养得宜的、吹弹可破的脸颊上,留下了三道深深的血痕!
火辣辣的疼。
“我的脸!我的脸!”苏晚意捂着脸,惊恐地尖叫,鲜血从她指缝里渗出来,“沈清棠!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千刀万剐!还有那个小野种!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她歇斯底里地咒骂着,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冷宫。
大门“哐当”一声被重新关上,落锁的声音沉重而冰冷。
院子里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念安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我粗重的喘息。
我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看着地上那摊被踩得稀烂的馒头粉末,又看看自己微微颤抖、沾着血污的手指。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
彻底完了。
打了贵妃,抓花了她的脸。
顾玄翊会怎么对我?对念安?
苏晚意绝对不会放过我们!
守陵恐怕都是奢望了。
她一定会用最狠毒的手段,让我们母子死无葬身之地!
念安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小声的抽噎,他爬过来,小手紧紧抓住我破烂的衣角,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全是惊惧。
“娘……怕……怕……”
我猛地把他搂进怀里,抱得死紧。
冰冷的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
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
念安才三岁,他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我心底破土而出——
逃!
必须逃出这座吃人的皇宫!
机会来得比我想象的快,也比我预想的更……惨烈。
苏晚意被抓伤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后宫。
我成了众人眼中彻底疯魔、无可救药的毒妇。
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
冷宫那扇破门再次被粗暴地踹开。
这次进来的,是几个面无表情、眼神凶悍的粗壮婆子。一看就是苏晚意或者她苏家派来的人。
她们手里拿着绳索和麻袋,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我和念安身上。
“奉贵妃娘娘口谕,”为首的那个吊梢眼婆子,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冷宫弃妇沈氏,疯癫成性,以下犯上,抓伤贵妃凤体,罪不容诛!念其曾侍奉圣驾,免死罪。即刻起,拔去舌头,打入掖庭最下等奴役房,终生为奴!孽种沈念安,即刻处死!”
拔舌!终生为奴!
处死念安!
苏晚意!你好狠毒的心肠!
“不——!”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像护崽的母狼一样扑过去,把吓傻了的念安死死护在身后,“你们敢!他是皇嗣!他是陛下的骨血!”
“皇嗣?”吊梢眼婆子啐了一口,满脸鄙夷,“一个冷宫弃妃生的野种,也配称皇嗣?陛下若认他,岂会三年不闻不问?贵妃娘娘心善,留你一条贱命,你该感恩戴德!动手!”
两个婆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抓我!
另外两个则狞笑着,伸手去抓我身后的念安!
“滚开!别碰我儿子!”我疯了一样挣扎、撕打,指甲在婆子粗壮的手臂上抓出血痕,牙齿狠狠咬在一个婆子的手腕上!
“啊!疯婆子!”婆子吃痛松手。
混乱中,我瞥见墙角那堆我刚挖回来、准备晒干的苦艾草。那是给念安驱蚊用的,气味很冲。
我猛地抓起一大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离我最近的两个婆子的脸!
苦艾草干枯的碎叶和灰尘瞬间迷了她们的眼。
“咳咳!我的眼睛!”
“抓住她!”
趁着这一瞬间的混乱,我抱起念安,用尽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转身就朝冷宫最深处、那个半塌的狗洞方向冲去!
那里!只有那里!
三年来,我无数次偷偷清理那个洞口,幻想着有一天能爬出去,但从未真正尝试过。
今天,是唯一的生路!
“拦住她!别让那小孽种跑了!”吊梢眼婆子气急败坏地尖叫。
身后是婆子们凶狠的追赶声和咒骂声。
念安在我怀里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一声不敢吭。
我抱着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进了那个狭窄潮湿、散发着腐烂气味的狗洞!
粗糙的石块和朽木刮破了我的衣服和皮肤,火辣辣地疼。
但我感觉不到。
只有一个念头:爬出去!
念安不能死!
“贱 人!给我出来!”婆子肥胖的身体卡在洞口,气急败坏地伸手进来抓。
我抱着念安,拼命往前拱。
终于,在婆子的手即将抓住我脚踝的那一刻,我们母子俩,带着一身泥土和擦伤,狼狈不堪地从狗洞的另一头滚了出来!
外面,是皇宫最偏僻、荒草丛生的西苑一角。
天已经完全黑了。
冰冷的雨点,再次砸落下来。
身后,传来婆子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和砸门声。她们不敢钻狗洞,更不敢大肆声张——私自处死皇嗣(哪怕是她们口中的“野种”),也是灭族的大罪!
我抱着念安,连滚带爬地钻进比人还高的荒草丛里,没命地朝着记忆中宫墙的方向狂奔!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浇不息心头的恐惧和那一丝劫后余生的疯狂。
跑!
离开这里!
永远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命运的转折点,有时就藏在最肮脏的角落。
就在我抱着念安,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漆黑的西苑乱撞,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佝偻的身影,从一座废弃假山的阴影里闪了出来。
“清棠姑娘?”
声音苍老而熟悉。
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尖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借着远处宫灯微弱的光,我看清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是孙嬷嬷!
曾经在翊坤宫伺候过我的老嬷嬷!三年前我被打入冷宫,她因为年纪大了,被调去了浣衣局等死!
“嬷嬷?!”我又惊又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快!跟我来!”孙嬷嬷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决绝,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那边!狗洞通外头护城河的!老婆子我……我挖了三年了!”
她竟然……为了我?!
我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感动,抱着念安,跟着孙嬷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荒草丛里穿行。
她带着我们绕到一处长满藤蔓、几乎与宫墙融为一体的假山后面。
扒开厚厚的藤蔓,一个仅容一人爬过的、散发着浓重土腥味和水汽的洞口露了出来!
“快!爬出去!外面是护城河的浅滩!水不深!”孙嬷嬷用力推了我一把,“顺着河往下游跑!千万别回头!”
“嬷嬷!你……”我看着她苍老的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走啊!”孙嬷嬷眼睛也红了,声音哽咽,“老婆子一把老骨头了,早就活够了!能帮姑娘和小主子逃出去,值了!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苏家的人肯定要搜宫!”
她不由分说,把我和念安推进洞口。
“嬷嬷……”我泣不成声。
“走!”她最后看了我和念安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有决绝,有不舍,还有一丝解脱。然后,她猛地用藤蔓重新盖住了洞口!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我最后看到的,是她佝偻着背,蹒跚着走向与洞口相反方向的背影。
像个赴死的战士。
我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和雨水,把呜咽吞回肚子里。
不再犹豫。
我把念安用撕下的衣带牢牢绑在胸前,手脚并用地钻进那狭窄潮湿、令人窒息的通道。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衣服。
尖锐的石子划破手掌。
不知道爬了多久,就在我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一股带着水腥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
出口!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狭窄的洞口钻了出去!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到我的腰际!
外面,是漆黑的夜,瓢泼的大雨,和哗哗流淌的护城河水!
身后,是巍峨森严、如同巨兽蛰伏的皇宫城墙。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吞噬了我青春、爱情和所有幻想的牢笼。
然后,抱紧怀里瑟瑟发抖的念安,深一脚浅一脚,趟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朝着下游,朝着未知的黑暗,头也不回地走去。
顾玄翊。
苏晚意。
这座吃人的皇宫。
永别了!
江南。
水乡小镇,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
空气里常年飘着水汽和淡淡的鱼腥味。
三年。
我和念安,像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命运的风吹到了这里。
那夜逃出皇宫后,我们母子顺着护城河漂流,不知漂了多久,最后被早起打鱼的渔民在芦苇荡里发现。
大概是命不该绝。
渔家夫妇心善,收留了我们几日。
我谎称是家乡遭了灾,丈夫病死,带着幼子逃难出来的。
他们信了。
养好伤后,我用身上仅存的一点还算值钱的东西(一支磨花了看不出纹饰的旧银簪),换了点铜钱,带着念安,跟着商队一路南下。
最终,在这个远离京城、消息闭塞的江南小镇落了脚。
小镇叫云栖。
名字挺美。
我在镇子最不起眼的西头,赁了一个小小的临街铺面。
前面是铺子,后面带个小院子和一间勉强能住人的小屋。
铺子做什么?
我会绣活。
当年在沈家,虽不是嫡女,但该学的闺阁技艺一样没落。刺绣,尤其是我拿手的双面异色绣,曾是闺中一绝。
只是后来进了宫,成了妃子,这手艺反倒搁置了。
如今,成了我们母子活命的依仗。
铺子很小,挂了个简单的招牌:“苏娘子绣坊”。
我化名苏绣娘。
念安跟着我姓,沈念安。
日子清苦,但踏实。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来生火,给念安熬点稀粥,自己啃个粗面馒头。
然后打开铺门,坐在靠窗的光线下,一针一线地绣。
绣帕子,绣荷包,绣扇面。
卖给镇上的人,也卖给偶尔路过的客商。
念安很懂事。
他坐在我脚边的小板凳上,不哭不闹,自己玩我给他缝的布老虎,或者用我裁下来的碎布头,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绣”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
“娘,安哥儿绣花花……”他举着一块歪歪扭扭缝了几根线的布头给我看。
“嗯,安哥儿绣得真好。”我摸摸他的头,心里又酸又软。
他很少再问起“爹”。
那晚冷宫的追杀,给他留下了太深的恐惧。他似乎本能地知道,“爹”这个字眼,会带来灾难。
这很好。
我宁愿他永远忘记。
日子像门前缓缓流淌的小河,平静,却也一眼望得到头。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周砚之。
他是镇上新搬来的富商,据说生意做得很大,在扬州府都有铺面。
三十岁上下,穿着讲究的杭绸直裰,面容清俊,气质温润,不像商人,倒像个读书人。
第一次来我铺子,是给他母亲挑寿礼。
他看中了我绣的一幅松鹤延年的小插屏。
“苏娘子好手艺。”他赞叹,声音温和有礼,“这双面绣的功夫,便是放在苏杭,也是顶尖的。”
“客人过奖了,混口饭吃。”我低着头,专注地打着络子,语气疏离。
他付了钱,却没有立刻走,目光落在安静坐在我脚边的念安身上。
“令郎?真乖巧。”
念安抬起小脸,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穿着体面的叔叔。
“嗯。”我应了一声,把念安往身后拉了拉。
周砚之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防备,笑了笑,没再多说,拿着插屏离开了。
本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交易。
没想到,过了几日,他又来了。
这次是定做几方送人的帕子。
然后,是香囊。
再然后,是屏风……
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借口五花八门。
每次来,总会给念安带点小玩意儿。
一个木头雕的小鸟,一包松子糖,一本画着花鸟的启蒙画册……
念安一开始怯生生的,后来渐渐熟了,看到他会露出腼腆的笑,小声叫一句“周叔叔”。
周砚之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那里面有欣赏,有探究,还有一种……男人对女人的兴趣。
这让我如坐针毡。
“苏娘子一个人带着孩子,着实不易。”一次,他放下定钱,状似无意地开口,“周某家中薄有资产,若娘子不嫌弃,日后若有难处,尽管开口。”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放下针线,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他。
周砚之是个好人。
温文尔雅,家底殷实,待念安也好。
若我是寻常的寡妇,这或许是上天垂怜,赐下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惜,我不是。
我是沈清棠。
是那个被皇帝厌弃、打入冷宫、带着“孽种”仓皇出逃的弃妇。
我的过去,是随时可能引爆、将我们母子炸得粉身碎骨的雷。
我不能再连累任何人。
尤其是一个……好人。
“周东家,”我声音平静,带着不容错辨的疏远,“苏绣娘命薄福浅,只求守着儿子,凭手艺安稳度日。旁的事,不敢想,也不愿想。东家的好意,心领了。”
周砚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黯淡了几分。
他是个聪明人。
听懂了。
沉默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是周某唐突了。苏娘子……珍重。”
他放下定钱,没再像往常一样逗念安,转身离开了。
背影有些萧索。
念安仰着小脸,不解地问:“娘,周叔叔……不高兴?”
我把他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头发,低声说:“没有。周叔叔……只是忙。”
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我知道,平静的日子,可能又要起波澜了。
周砚之果然来得少了。
即使来定东西,也是派小厮过来,放下定钱,拿了货就走。
我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歉意。
但这样最好。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我刚喘口气的时候,再给我一闷棍。
念安病了。
入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
小家伙夜里踢了被子,着了凉。
起初只是咳嗽,流鼻涕。
我没太在意,熬了姜汤给他喝。
谁知第二天,他突然发起了高烧!
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蜷缩在被子里,像只可怜的小病猫。
“娘……难受……安哥儿难受……”他闭着眼,小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无意识地呢喃。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摸着他滚烫的额头,我的手都在抖。
镇上只有一个老郎中,姓胡。
我抱着烧得滚烫的念安,跌跌撞撞地跑到胡郎中的医馆。
医馆里人不少。
胡郎中给我儿子把了脉,翻了翻眼皮,眉头皱得死紧。
“邪风入肺,热毒内蕴!”他捋着花白的胡子,语气凝重,“来势汹汹啊!娃儿太小,拖不得!老夫开剂猛药,先退了烧再说!”
他提笔唰唰写方子。
“只是……”他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有几味主药,我这里恰好没了。得去隔壁青阳镇上的‘济世堂’抓。那家药材全,坐堂的许大夫是省城回来的,治小儿热症更拿手。你赶紧去!晚了,娃儿怕是要烧坏脑子!”
青阳镇?!
离云栖镇有二十多里水路!
我脑子“嗡”的一声。
“胡大夫,求您先开点药稳住!我这就去青阳镇!”我声音带了哭腔。
“快去吧!”胡郎中把方子塞给我,又抓了几包药粉,“这个你先拿回去,用温水化开一小包,想法子给娃儿灌下去,能暂时压一压!记住,一定要快!”
我抓起药粉和方子,抱着昏沉的念安冲出医馆。
心慌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二十多里水路……坐最快的船也要一个多时辰!
念安烧得浑身滚烫,小小的身子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
怎么办?
周砚之!他有船!他家有快船!
这个念头猛地跳出来。
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抱着念安,朝着镇东头周家的大宅院,发足狂奔!
周家的门房认识我,见我抱着孩子、满脸泪痕、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苏娘子?您这是……”
“周东家!求您!求您救救我儿子!”我几乎是扑在门房身上,语无伦次,“他烧得厉害!要去青阳镇抓药!求您借条快船!求您了!”
门房看我样子吓人,不敢耽搁:“您等等!我这就去禀报东家!”
片刻功夫,周砚之就疾步走了出来。
他只披了件外袍,显然刚从里面出来,看到我怀里的念安,脸色一变。
“快!上我的船!”他二话不说,立刻吩咐下人,“备快船!去青阳镇济世堂!用最快的船夫!”
周家的船果然快。
船夫都是好手,长篙一点,小船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我抱着念安坐在船舱里,不停地用湿布巾给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周砚之坐在对面,眉头紧锁,不时看看念安,又看看我。
“别怕,苏娘子,很快就能到。”他低声安慰。
我胡乱地点着头,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念安身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安哥儿乖,不怕,娘在,马上就到,马上就有药了……”
念安似乎被颠簸的船晃得更难受,小嘴一瘪,发出细弱的呜咽。
船行至青阳镇码头时,已是午后。
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周砚之率先跳下船,伸手来接念安:“苏娘子,给我,我抱得快些!”
我犹豫了一瞬,看着念安烧得通红的小脸,不再坚持,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给他。
周砚之接过念安,抱稳了,大步流星就朝着岸上走去。
我紧跟在他身后,满心满眼都是念安,根本没注意周遭。
青阳镇比云栖镇大不少,也更热闹些。
济世堂在镇子中心。
周砚之抱着念安,走得飞快。
我小跑着才能跟上,心焦如焚。
就在我们要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抄近路赶往济世堂时——
巷子口,迎面走来几个人。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看似普通的靛蓝细布长衫,却掩不住一身久居人上的矜贵气度。
他正侧头听着身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低声说着什么,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阴郁。
当他随意地抬起眼,目光扫过迎面抱着孩子疾走的周砚之,然后,像是不经意地,落在我脸上时……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空气也瞬间冻结。
那张脸……
那张刻在我骨子里、午夜梦回无数次让我惊醒、又恨又痛的脸!
顾玄翊!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江南!青阳镇!
电光火石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想尖叫,想立刻转身逃跑!
可是,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顾玄翊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或许是错觉的复杂光芒。
随即,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和……惊疑,移到了周砚之怀里抱着的、烧得迷迷糊糊的念安脸上。
念安的小脸烧得通红,五官却清晰地展露着。
那双紧闭着的、浓密卷翘的睫毛……
那挺秀的小鼻子……
那抿着的、倔强的唇线……
尤其是眉宇间那股神韵……
顾玄翊脸上的所有表情,在看清念安面容的刹那,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如同见了鬼一般的震惊和……茫然!
他死死地盯着念安的脸。
像是要把他从皮到骨,一寸寸地看清楚!
周砚之也察觉到了异样,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气势迫人、死死盯着他怀中孩子的陌生男人。
“这位兄台?”周砚之皱眉,下意识地想把念安抱得更紧些。
顾玄翊像是根本没听见周砚之的话。
他的目光,像是生了根,死死钉在念安脸上。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移到了我惨白如纸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
那双曾经冰冷无情、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黑眸,死死锁住我。
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颤抖:
“沈……清棠?”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完了。
躲了三年。
终究还是……被他找到了!
死寂。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念安因为高烧难受,发出细弱的哼哼声。
顾玄翊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在我和周砚之之间来回扫视,最后死死钉在周砚之怀里抱着的念安身上。
那眼神,震惊、暴怒、怀疑,还有一丝……被背叛的狂怒?
周砚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担心念安的病,语气也冷了下来:“这位兄台,请让开!孩子病了,急等着去瞧大夫!”
顾玄翊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周砚之,眼神锐利如刀锋:“他是谁?”
这话,像是问我,又像是在质问周砚之。
周砚之眉头皱得更紧:“我是谁与你何干?让开!”
“他问你是谁!”顾玄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一步踏前,周身散发的凛冽气势,逼得周砚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顾玄翊!”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猛地冲过去,挡在了周砚之和念安身前,像护崽的母兽,死死瞪着眼前这个我恨之入骨的男人,“你想干什么?!不准你碰我儿子!”
“你儿子?”顾玄翊死死盯着我,眼神像是要吃人,他猛地指向念安,手指都在颤抖,“沈清棠!你告诉朕……告诉我!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朕”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却更显狰狞。
周砚之听到那个“朕”字,脸色瞬间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玄翊,又猛地看向我,眼神充满了惊骇!
“娘……娘……难受……”念安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了,烧得迷迷糊糊地哭喊起来。
“安哥儿不怕!娘在!”我心疼如绞,转身想从周砚之怀里接过念安。
顾玄翊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一步上前,大手直接抓向念安的胳膊!
“把孩子给我!”
“你滚开!”我疯了一样去推他,指甲在他手背上狠狠抓过!
周砚之也反应过来,抱着念安急退,怒喝:“光天化日!你要强抢孩子不成?!”
“抢?”顾玄翊眼神阴鸷得吓人,他带来的几个看似寻常、实则精悍的随从瞬间围了上来,堵住了巷口,“这是朕……我的家事!闲杂人等,滚开!”
“家事?”周砚之护着念安,脸色铁青,“苏娘子是我云栖镇的人!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是你家事就是你家事?有何凭证?”
“凭证?”顾玄翊的目光再次落回念安脸上,那酷似的眉眼像是一把刀,狠狠剜着他的心,也彻底点燃了他的暴怒,“就凭他这张脸!沈清棠!”他猛地转向我,眼神痛怒交加,“你好!你很好!当年在冷宫,你竟敢……竟敢私通外人!生下孽种!还胆敢带着他潜逃出宫!你罪该万死!”
私通外人?孽种?
他竟然……这样想?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悲凉,瞬间淹没了我。
三年颠沛流离,三年提心吊胆,三年含辛茹苦……原来在他心里,是这么的不堪!
“顾玄翊!”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指着他,声音嘶哑绝望,“你混蛋!你瞎了眼!你当年灌我堕胎药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是谁?!他是你的儿子!是你亲生的骨血!是你想亲手杀死的亲儿子!”
“你胡说!”顾玄翊厉声打断我,眼神却闪过一丝极快的动摇,“当年那碗药……”
“那碗药没杀死他!”我歇斯底里地吼回去,积压了六年的委屈和恨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是我!是我拼了命把他生在了冷宫的狗洞里!是我嚼着树皮把他养大!是孙嬷嬷用命帮我们逃了出来!顾玄翊!你不配做他的父亲!你不配!”
“住口!”顾玄翊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显然被我的话刺激得不轻,“一派胡言!把他给我!”
他再次强硬地伸手来夺孩子!
“周东家!跑!”我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顾玄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带念安走!去济世堂!快走——!”
周砚之反应极快,抱着念安,趁着顾玄翊被我缠住的瞬间,猛地撞开旁边一个随从,朝着巷子另一头狂奔而去!
“拦住他!”顾玄翊暴怒,猛地甩开我!
我被他巨大的力道甩得踉跄后退,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脑勺磕得生疼,眼前阵阵发黑。
“清棠!”周砚之回头,焦急地喊了一声。
“别管我!走啊!”我嘶吼着,挣扎着想爬起来。
顾玄翊带来的随从都是高手,立刻有两人朝着周砚之追去!
周砚之只是个商人,抱着孩子,哪里跑得过训练有素的护卫?
眼看就要被追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哇——!”被剧烈颠簸和惊吓的念安,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小脸憋得紫涨,呼吸急促得像是随时会断掉!
“安哥儿!”周砚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停下脚步,拍着念安的背,“安哥儿别怕!别怕!”
这一耽搁,两个护卫已经一左一右抓住了周砚之的肩膀!
“放开他!”顾玄翊大步上前,眼神阴沉地盯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念安,又看看脸色惨白如鬼的我。
巷子里只剩下念安凄厉的哭声。
顾玄翊死死盯着念安那张酷似自己幼时的小脸,还有他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痛苦模样。
他脸上的暴怒,一点点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
震惊?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他猛地抬手。
那两个抓着周砚之的护卫立刻松开了手。
“孩子……”顾玄翊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着念安,“……给我看看。”
周砚之紧紧抱着念安,警惕地看着他。
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到周砚之身边,一把将哭得直抽气的念安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像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顾玄翊!”我死死瞪着他,眼神里是淬了毒的恨意,“你休想!除非我死!”
念安在我怀里,小身子哭得一抽一抽,滚烫的额头贴在我颈窝里,烫得我心都在滴血。
顾玄翊看着我们母子,看着念安痛苦的小脸,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石头。
眼神剧烈地挣扎着。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对周砚之说:
“带路。”
“去济世堂。”
济世堂的后堂静室。
药香弥漫。
许大夫是个须发皆白、颇有仙风道骨的老者。
他仔细地给念安诊了脉,查看了舌苔和眼睛,神情凝重。
“邪热炽盛,内陷心包!再晚来半日,神仙难救!”他提笔飞快地写着方子,“快!按这个方子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快!先用银针泄热!”
小药童飞快地拿着方子跑了出去。
许大夫取出银针,手法娴熟地在念安的几个穴位上快速下针。
念安哭得没了力气,只小声地抽噎着,小脸依旧通红。
我紧紧握着他滚烫的小手,心提到了嗓子眼。
顾玄翊一直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
他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静室里显得有些压迫。
目光沉沉地落在念安扎满银针的小小身躯上,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周砚之站在我另一侧,脸色也很不好看,担忧地看着念安,又警惕地扫视着顾玄翊和他带来的那几个守在门外的随从。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药很快煎好,黑乎乎的,散发着浓烈的苦味。
我小心地吹凉,用小勺子一点点喂给念安。
他烧得迷迷糊糊,根本不肯张嘴。
“安哥儿乖,喝药,喝了药就不难受了……”我柔声哄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掉。
“娘……苦……安哥儿不喝……”念安闭着眼,小脑袋无力地摇晃着。
“不苦,娘尝过了,甜的。”我哄着他,自己先含了一小口。
苦得我舌头发麻。
但我硬是咽了下去,挤出笑容:“你看,甜的。”
念安依旧抗拒。
“我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顾玄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他伸出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给我。”
我猛地抱紧念安,像看仇人一样瞪着他:“你想干什么?!”
顾玄翊的眉头拧紧,眼神里压抑着不耐和一丝……焦躁?他直接俯身,大手穿过我的手臂,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把念安从我怀里抱了过去!
“你放开他!”我尖叫着去抢。
“沈清棠!”顾玄翊低喝一声,眼神凌厉地扫过我,“你想看着他烧死吗?!”
我被他眼中的厉色和话语里的残酷钉在原地。
顾玄翊抱着念安,动作竟然出乎意料地……有些僵硬的小心。
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让念安靠在他宽阔的怀里,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和周砚之都目瞪口呆的事。
他端起那碗漆黑的药汁,自己先喝了一大口!
然后,在周砚之惊愕的目光和我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他低下头,捏开念安的小嘴,俯身,将口中的药汁,缓缓地渡进了念安的嘴里!
动作生涩,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坚持。
念安被苦得小脸皱成一团,本能地想吐出来。
顾玄翊却用手轻轻托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吐。
“咽下去。”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虽然依旧冷硬,却不像刚才那样充满戾气,“听话。”
也许是药力开始发作,也许是顾玄翊身上那种陌生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强大气息带来的奇异安全感,念安竟然真的,小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把那口苦药咽了下去!
顾玄翊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
他再次含了一口药,俯身,渡给念安。
一口,又一口。
动作从一开始的僵硬,渐渐变得流畅。
他宽阔的背脊微微弓着,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将小小的念安全然笼在怀中。
侧脸的线条,在药炉氤氲的热气里,似乎也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眼前这荒诞又刺眼的一幕。
这个曾想亲手杀死我们母子的男人,此刻,正用这种最亲密的方式,给我的儿子喂药。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恨意、酸楚、荒谬、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刺痛,交织在一起,翻江倒海。
周砚之站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默默地转开了目光。
一碗药,就在这诡异而沉默的气氛中,被顾玄翊一口一口地喂完了。
药效很快发作。
念安出了一身大汗,体温开始缓缓下降,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终于沉沉地睡去。
许大夫再次诊脉,松了口气:“热退了些,险关算是过了。今夜还需仔细看护,若能安稳度过,明日再换方子调理即可。”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一只手臂及时伸过来,扶住了我的胳膊。
是顾玄翊。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
“别碰我!”
顾玄翊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我,眼神幽深难辨,有未褪的余怒,有审视,还有一丝……被拒绝的阴郁。
他慢慢收回手,目光转向床上熟睡的念安,看了许久。
然后,他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周砚之。
“周东家?”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周砚之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拱手:“草民周砚之。”
“今日,多谢你援手。”顾玄翊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此间事了,周东家可以回去了。”
这是逐客令。
周砚之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担忧。
我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先走。顾玄翊既然找到了我们,躲是躲不掉了。不能连累周砚之。
周砚之读懂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顾玄翊拱了拱手,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静室。
门被关上。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顾玄翊,和熟睡的念安。
空气再次凝滞。
顾玄翊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像有千斤重。
“沈清棠,”他开口,声音低沉,“现在,没有外人了。告诉朕……”
他的目光扫过念安沉静的小脸,又回到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帝王的审视和压迫。
“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顾玄翊最终没有强行把我们带走。
或许是念安病着,或许是青阳镇人多眼杂。
他留下了两个沉默寡言的护卫(他称之为“家仆”),名义上是“帮忙照看”,实则是看守。
他自己则离开了,临走前,只深深看了我和念安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暴风雨,还在后面。
念安在济世堂住了三天。
烧彻底退了,人也精神了不少,小脸虽然还苍白,但总算有了点血色。
顾玄翊留下的“家仆”寸步不离,像两个门神。
药钱、诊金、甚至我们母子的饭食,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我拒绝不了。
或者说,顾玄翊根本没给我拒绝的余地。
第三天傍晚,那个管事模样的随从(后来我知道他叫秦川)来了。
“夫人,小公子,”他恭敬地行礼,语气却不容商量,“爷在别院备好了地方,请移步。那里清净,更适合小公子养病。”
夫人?
我心头冷笑。
带着两个护卫,抱着身体还有些虚弱的念安,我跟着秦川,坐上了一辆外表普通、内里却异常宽敞舒适的马车。
马车驶出青阳镇,在郊外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最后停在了一处依山傍水、极其幽静的庄园门口。
门楣上挂着简单的匾额:栖云别院。
名字倒是雅致。
里面的景致更是清幽,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一不精。
我被安置在一处临水的小院里,环境比我在云栖镇的铺子好了千百倍。
但我只觉得窒息。
这看似舒适的牢笼,比冷宫更让人绝望。
念安被单独安排在隔壁一间更宽敞、布置得如同小王子寝殿的房间里,有专门的仆妇照顾。
美其名曰:静养。
我知道,顾玄翊是怕我带着孩子再次逃跑。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念安。
夜里,等他睡熟了,我坐在床边,看着他酷似顾玄翊的睡颜,心如刀绞。
安哥儿,娘该怎么办?
顾玄翊是在第二天傍晚来的。
他换了一身墨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帝王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深沉的压迫感。
屏退了所有人。
房间里只剩下我、他,和床上熟睡的念安。
他走到床边,静静地看了念安很久。
目光专注而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窗边的紫檀木桌旁坐下。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是命令式的平静。
我站着没动,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沈清棠,”他抬眼看向我,黑眸深不见底,“朕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至极的冷笑。
“解释什么?解释当年陛下是如何听信谗言,将我这个怀着你亲生骨肉的妃子打入冷宫?解释陛下是如何狠心,派内侍强行灌下那碗堕胎药?还是解释我如何在冷宫的狗洞里,像野狗一样生下你的儿子,又如何在你的贵妃派人追杀下,像丧家之犬一样带着他逃命?”
我每说一句,顾玄翊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说到最后,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够了!”他低喝一声,眼中戾气翻涌,“当年之事,朕确有失察!但苏晚意小产,证据确凿指向你!你让朕如何信你?!”
“证据确凿?”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就凭苏晚意那个贴身宫女的一面之词?凭那碗经了无数人手、最后才送到我翊坤宫的安胎药?顾玄翊!你是皇帝!你执掌天下生杀大权!你若真想查,会查不出真相吗?!你不过是……不过是被苏晚意那个贱 人迷昏了头!你心里早就认定我是个毒妇!”
“沈清棠!”顾玄翊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我戳中了痛处,“你放肆!”
“我放肆?”我迎着他暴怒的目光,寸步不让,积压了六年的恨意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沈清棠在冷宫啃树皮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安哥儿差点被冻死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苏晚意派人来要拔我舌头、杀我儿子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你摆出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给谁看?!”
我指着床上熟睡的念安,声音哽咽,字字泣血:“你看看他!顾玄翊!你好好看看他!他不是什么野种!他是你的儿子!是你当年想亲手杀死的儿子!你配做他的父亲吗?!”
顾玄翊的目光随着我的手指,再次落在念安脸上。
那张小小的、安静的睡颜,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进他的眼底。
他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痛苦的挣扎和……茫然。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颓然坐回椅子里。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凝固了。
顾玄翊才缓缓抬起头。
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有痛楚,有悔恨,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急切。
他看着我,声音嘶哑得厉害:
“那碗药……朕当年,并非真想……”
他顿住了,似乎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并非真想什么?”我冷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并非真想杀死你的亲生骨肉?顾玄翊,这话你自己信吗?”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布满了血丝。
“当年……苏家势大。苏晚意小产,苏相在朝堂上步步紧逼,后宫流言蜚语指向你……朕……”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朕需要给苏家、给前朝后宫一个交代。那碗药……是苏相暗中示意内务府准备的,药性……并非十足。朕以为……以为只会让你……落胎,不会危及性命……朕……”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但意思,我懂了。
一碗药,既能平息苏家的怒火,又能除掉我这个“罪妃”腹中可能存在的“隐患”。
一举两得。
帝王心术。
何其冷酷!何其精准!
我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心,彻底凉透了。
“交代?”我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蚀骨的寒意,“所以,为了你的江山稳固,为了给苏家一个交代,我沈清棠和我腹中孩儿的命,就成了可以随意牺牲的代价?顾玄翊,你好狠的心啊!”
顾玄翊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走吧。”我疲惫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空洞,“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更不会让念安认你这个父亲。你只当……我们母子都死在六年前的冷宫里了。”
“不可能!”顾玄翊猛地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是朕的儿子!是朕的皇长子!必须认祖归宗!沈清棠,你休想再带着他逃!”
“认祖归宗?”我猛地转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和讥诮,“然后呢?让他回那个吃人的皇宫?让他叫苏晚意那个蛇蝎毒妇做母后?让他成为你制衡苏家的棋子?还是让他像他娘一样,成为你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
“苏晚意?”顾玄翊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带着森然的杀意,“她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们母子分毫。”
我一愣。
“当年之事,朕已查明。”顾玄翊的声音冷得像冰渣,“是她自己服了秘药,构陷于你。那碗安胎药,也是她买通翊坤宫的小太监动的手脚。苏家……还有她,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震惊地看着他。
查明了?
什么时候查明的?
“朕登基之初,苏家势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顾玄翊像是看穿了我的疑问,语气带着帝王的冷酷和隐忍,“朕需要时间。这些年……朕一直在查,在布局。苏家贪墨军饷、结党营私、草菅人命的罪证,朕已掌握大半。至于苏晚意……”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厌恶和狠厉。
“她那张脸,朕看着恶心。她的后位,朕从未想过给她。册后大典,不过是引蛇出洞,逼苏家狗急跳墙的幌子!朕没想到……她竟敢私下派人去冷宫……”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原来如此。
好一出帝王权术,好一场精心布局!
那我呢?
我和念安呢?
在他这盘偌大的棋局里,我们母子又算什么?
一颗早已被放弃、却又意外“失而复得”的棋子?
“所以呢?”我看着他,心冷得像一块冰,“陛下现在查清了,苏家要倒了,苏晚意也构不成威胁了。然后呢?陛下准备如何安置我们这对‘失而复得’的母子?给个名分?封个皇子?还是像养金丝雀一样,把我们关在这华丽的笼子里,彰显陛下的仁慈和悔意?”
我的话语尖锐得像刀子。
顾玄翊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被我狠狠甩开。
“清棠,”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恳求的意味,“朕……我知道,是我亏欠你们母子太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念安是朕的骨血,是朕的皇长子!他理应享有尊荣!你……”
“我不稀罕你的尊荣!”我打断他,眼泪终于决堤,“顾玄翊!你还不明白吗?从你灌下那碗药的那一刻起!从你把我打入冷宫不闻不问的那一刻起!从我和念安像野狗一样在冷宫挣扎求生、差点被你的好贵妃杀死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了恨!”
我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泣血锥心:“这里,早就死了!死在了六年前那个冰冷的冷宫里!被你亲手杀死的!”
顾玄翊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看着我眼中汹涌的恨意和绝望,看着床上毫不知情、睡得香甜的念安。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脸色惨白如纸。
“清棠……”他喃喃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不堪。
“出去。”我指着门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我不想再看见你。”
顾玄翊在原地站了很久。
像一尊失了魂的石像。
最终,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和念安一眼。
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我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的情绪。
悔恨?痛苦?挣扎?还有……一丝绝望?
他没有再说话。
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关上。
隔绝了他,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属于他的、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我脱力般地跌坐在念安的床边,紧紧握住他温热的小手,把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安哥儿,娘该怎么办?
顾玄翊没有再强行出现。
但他的人,依旧守着别院,守着我和念安。
别院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念安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小脸上恢复了红润。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在济世堂那场可怕的冲突,只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环境。
“娘,这里好大,比我们家大!”他指着院子里开得正好的秋海棠。
“嗯。”我勉强笑笑。
“那个很凶的叔叔……是坏人吗?”他小声问我,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残留的恐惧。
我的心猛地一揪。
“他……”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坏人?
他是他的亲生父亲。
可他对我们母子做过的事……
“安哥儿别怕。”我把他搂进怀里,“娘会保护你。”
念安乖巧地点头,小脑袋靠在我肩上:“安哥儿也保护娘。”
顾玄翊虽然没有露面,但念安房间里,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东西。
一个雕工极其精致、活灵活现的木头小马。
一本崭新的、画着各种珍禽异兽的彩色画册。
一盒香甜软糯的桂花糕。
……
都是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
我知道是谁送的。
念安看着小木马,眼睛亮亮的:“娘,小马!”
“喜欢吗?”
“喜欢!”他爱不释手地摸着光滑的马背,“比周叔叔买的还好!”
我沉默。
这雕工,这材质,一看就是宫里的手艺。
顾玄翊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讨好着念安。
一天下午,我带着念安在别院后花园的湖边看鱼。
念安指着水里一尾漂亮的锦鲤,兴奋地叫着。
我正低头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假山后,一个一闪而过的、熟悉的靛蓝色身影。
顾玄翊。
他在偷看。
隔着半个湖面,隔着假山花木。
他站在阴影里,目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落在念安欢快的小脸上。
像一个渴望糖果却不敢靠近的孩子。
那眼神里的复杂和小心翼翼,让我的心,莫名地刺痛了一下。
随即,又被更深的恨意淹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几天后,秦川来了,态度恭敬:“夫人,爷说,小公子身体已无大碍。爷在镇上的‘醉仙楼’备了席面,想……想请夫人和小公子,吃顿便饭。”
吃饭?
鸿门宴吗?
我本能地想拒绝。
“爷说,”秦川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只是寻常家宴。爷他……很想亲自看看小公子。”
念安听到“醉仙楼”,眼睛亮了亮。小孩子总是对新鲜热闹的地方充满好奇。
看着念安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也许,该有个了断。
让他彻底死心。
“好。”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告诉他,我会去。”
醉仙楼是青阳镇最好的酒楼。
顶层的雅间“望江阁”,临窗可以俯瞰整个青阳镇和远处的江景。
顾玄翊包下了整个顶层。
雅间里布置得清雅,没有太多奢靡之气。
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大多是念安这个年纪孩子喜欢的口味,软糯香甜。
顾玄翊已经等在那里。
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清雅。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依旧明显。
看到我们进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念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期待。
“坐。”他起身,亲自拉开主位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
我拉着念安,坐到了他对面,离他最远的位置。
顾玄翊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念安有些拘谨,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大眼睛好奇又警惕地看着顾玄翊。
顾玄翊努力想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大概是他平时笑的太少,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念……念安,”他试着叫他的名字,声音有些干涩,“喜欢吃什么?叔叔……给你夹。”
他拿起公筷,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小心翼翼地放到念安面前的小碟子里。
念安看了看虾饺,又看了看我,没动。
“安哥儿,吃吧。”我低声说。
念安这才拿起小勺子,小口地吃了起来。眼睛却一直偷偷瞄着顾玄翊。
一顿饭,吃得极其沉闷。
顾玄翊几乎没动筷子,只是看着念安吃,笨拙地试图跟他说话。
“这个……好吃吗?”
“嗯。”念安点头。
“这个呢?是江南特有的……笋。”
“嗯。”
“慢点吃,别噎着……”
“哦。”
……
干巴巴的对话。
我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出生疏的父子相认戏码。
心,却像泡在冰水里。
曾几何时,我幻想过无数次,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
温馨,甜蜜。
绝不是现在这样,充满了隔阂、试探和冰冷的恨意。
饭快吃完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秦川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快步走到顾玄翊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顾玄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眼神也变得冰冷锐利。
“知道了。”他低声对秦川吩咐,“按计划行事,务必干净利落。”
“是。”秦川领命,匆匆离去。
雅间里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变得更加压抑。
顾玄翊看向我,眼神复杂,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说:“一点小事,处理一下。”
我没问。
他的事,与我无关。
念安吃饱了,有些无聊,看着窗外江上来往的船只。
顾玄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似乎想找话题:“念安喜欢船?改日……叔叔带你去坐大船,好不好?”
念安没回头,小手指着江面:“娘,大鸟!”
原来是一只白色的水鸟掠过江面。
顾玄翊再次碰了个软钉子。
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
就在这时——
雅间的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撞开了!
几个蒙着脸、手持钢刀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
为首一人,眼神凶狠,直直地指向顾玄翊,声音嘶哑:
“姓顾的!交出苏家通敌的密信!否则,今天让你和你的小野种,一起喂鱼!”
苏家?通敌密信?
我瞬间反应过来!
是苏家的余孽!狗急跳墙了!
顾玄翊刚才得到的消息,恐怕就是这些人潜入了青阳镇!
他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一把将离他较近的念安拽到自己身后护住!
动作快得惊人!
“清棠!过来!”他对我厉声喝道!
变故发生得太快!
那几个蒙面人显然有备而来,目标明确就是顾玄翊和他口中的“密信”!
他们根本没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挥舞着钢刀就朝顾玄翊扑了过去!
“找死!”
守在门外的两个护卫听到动静,已经冲了进来,拔刀迎敌!
但对方人多,而且个个悍不畏死!
雅间里瞬间刀光剑影,桌椅翻飞,杯盘碎裂声刺耳!
“啊——!”念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尖叫起来!
“安哥儿!”我魂飞魄散,想冲过去,却被一个蒙面人挥舞的刀锋逼得连连后退!
混乱中,一个蒙面人似乎看出念安是顾玄翊的软肋,眼中凶光一闪,竟避开护卫的缠斗,一刀狠狠劈向被顾玄翊护在身后的念安!
“念安——!”
顾玄翊目眦欲裂!
他正被两个蒙面人缠住,根本来不及回身格挡!
千钧一发之际!
他竟做出了一个让我肝胆俱裂的举动!
他猛地将念安朝我的方向用力一推!
然后,用自己的整个后背,迎向了那劈向念安的、闪着寒光的钢刀!
噗嗤——!
刀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恐怖。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月白色的锦袍!
“呃……”顾玄翊发出一声闷哼,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却依旧死死挡在念安刚才所在的位置!
“顾玄翊!”我接住被推过来的念安,失声尖叫!
那个偷袭的蒙面人一击得手,脸上刚露出狞笑,就被旁边一个护卫一刀砍翻在地!
“爷!”护卫们看到顾玄翊受伤,眼睛都红了,攻势更加凶猛!
顾玄翊脸色惨白如纸,一手捂住背后汩汩冒血的伤口,另一只手竟然还死死地握着桌沿,支撑着身体不倒下去!
他猛地回头,看向我和被我紧紧护在怀里的念安。
那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
还有一丝……确认我们无恙后的如释重负。
“带……带他们走……”他对着护卫,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鲜血已经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渗出,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刺目的红。
“爹——!”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巨大惊恐和哭腔的、稚嫩的尖叫声,刺破了混乱!
是念安!
他小小的身子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顾玄翊背后那片迅速扩大的血红色,小脸吓得毫无人色!
他第一次,喊出了那个字!
爹!
顾玄翊浑身猛地一僵!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哭喊着的念安。
那瞬间,他苍白的脸上,所有的痛苦都凝固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呆滞的震惊!
随即,那震惊化为一种狂喜!一种足以盖过所有伤痛的狂喜!
他染血的唇角,竟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像是想努力给念安一个安抚的笑容。
然后,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向后倒去!
“顾玄翊——!”
栖云别院。
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
最好的郎中(据说是顾玄翊从京城连夜调来的御医)在里间忙碌。
外间,我抱着瑟瑟发抖、哭累了昏睡过去的念安,坐在椅子上,手脚冰凉。
秦川脸色铁青,带着一身煞气进进出出。
“夫人放心,刺客已全部伏诛!苏家在江南的余孽,这次彻底清理干净了!”他向我汇报,声音带着狠厉。
我木然地点点头。
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悬在半空。
那一刀……
是为了救念安。
他用他的命,挡在了念安前面。
这个认知,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剧痛。
恨意,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里面涌出的,是更复杂的、让我恐惧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
里间的门开了。
御医走了出来,一脸疲惫,但神色稍缓。
“如何?”秦川立刻上前。
“万幸!”御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刀口虽深,离心肺只差分毫!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但性命无碍了!需得静养数月。”
悬着的心,猛地落了回去。
腿一软,差点抱着念安栽倒。
秦川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
“夫人,您也受惊了。先带小公子去休息吧。这里有属下守着。”秦川低声道。
我摇摇头,抱着念安,固执地坐在外间。
“我……等他醒。”
我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过去的答案。
天快亮的时候,里间传来微弱的动静。
顾玄翊醒了。
我让婢女把熟睡的念安抱去隔壁房间。
自己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药味更浓。
顾玄翊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闭着眼,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紧皱着。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
看到是我,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痛苦和虚弱取代。
“清棠……”他声音嘶哑微弱。
“为什么?”我走到床边,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还有那被厚厚包扎着的、依旧隐隐渗出血迹的后背,声音干涩地问,“为什么要救他?你不是……一直当他是野种吗?”
顾玄翊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无比的笑。
“他是……我的儿子。”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痛悔,“从在济世堂……看清他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只是……不敢信……不愿信……我竟然差点……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中蒙上一层水汽。
“清棠……”他伸出手,颤抖着,似乎想碰碰我,又无力地垂下,“对不起……是我……瞎了眼……负了你……负了我们的孩子……”
他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
这迟到了六年的道歉和眼泪。
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已冰封的心上。
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你当年……真的没想杀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顾玄翊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
“那碗药……药性被换过……”他艰难地说,“是苏家买通了内务府的人,换成了真正的……虎狼之药……我……我后来才知道……清棠……对不起……是我无能……没能护住你们……”
他痛苦地喘息着,牵动了伤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以为的“交代”,最终却变成了苏家斩草除根的毒计。
他并非存心要念安的命。
可这迟来的真相,又能改变什么?
“清棠……”他再次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我知道……我罪无可恕……我不敢求你原谅……我只求……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念安的机会……他……他叫我爹了……”
他眼中再次涌上泪光,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心酸。
我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此刻却虚弱地趴在床上、卑微祈求的男人。
看着他眼中对念安毫不掩饰的父爱。
看着他背上那狰狞的、为救念安而留下的伤口。
恨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留下的,是一片巨大的、空茫的疲惫和……释然。
恨不动了。
也不想再恨了。
为了念安。
也为了……放过我自己。
“顾玄翊,”我看着他,声音平静无波,“我不恨你了。”
他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不敢置信的光芒!
“但是,”我继续说道,语气斩钉截铁,“我也不会再爱你。更不会跟你回宫。”
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变得一片死灰。
“念安……”他痛苦地闭上眼。
“念安是你的儿子,这是事实,我无法改变。”我平静地说,“我不会阻止你们父子相认。你想见他,可以。想弥补他,随你。但我和他,不会回那座皇宫。我们习惯了民间的生活,那里不属于我们。”
顾玄翊猛地睁开眼,急切地看着我:“那……那我……”
“你?”我打断他,眼神疏离,“你是皇帝,你有你的江山,你的后宫。我们,只是你生命里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各自安好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痛苦绝望的表情,转身,决绝地离开了房间。
顾玄翊在栖云别院养了两个月的伤。
这两个月,他没有再强求我什么。
只是每天,念安都会被他叫去里间待上一会儿。
有时是一起看画册,有时是顾玄翊忍着伤口的疼痛,笨拙地教他认几个字,有时只是念安趴在他床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童言稚语,顾玄翊就那样安静地听着,眼中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满足。
念安似乎彻底接受了这个“很凶但会保护他”的“爹”。
他不再害怕顾玄翊,反而常常主动跑去找他。
“爹,你看我画的船!”他举着涂鸦。
“爹,娘做的糖糕可好吃了,给你留了一块!”他小心地捧着一块点心。
“爹,你背还疼吗?安哥儿给你吹吹……”
每当这时,顾玄翊总是笑得像个傻子。
他背上的伤好得很慢。
御医说,那一刀伤了筋骨,又失血过多,需要长时间将养。
两个月后,京城传来急报。
苏相在狱中“畏罪自尽”,苏家成年男丁尽数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掖庭。苏晚意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赐白绫。
尘埃落定。
顾玄翊必须回京了。
临行前夜。
他来到我住的小院。
月光下,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锦袍,身形清减了不少,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沉淀了许多。
“我明日回京。”他看着站在廊下的我,声音低沉。
“嗯。”我点点头。
沉默了片刻。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用一方明黄色的、绣着龙纹的锦帕仔细地包着。
他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颗小小的、已经干枯发黑、却依旧能看出形状的……杏核。
我浑身一震!
这杏核……
“冷宫……那棵老杏树结的。”顾玄翊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带着念安逃走的那年春天……它居然……开花了。我……我偷偷去看过……”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颗小小的杏核,眼神温柔而哀伤。
“后来……树被雷劈死了……我就……捡了这颗……一直留着……”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冷宫……
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杏树……
我和念安唯一的慰藉……
原来……他去看过?
在无人知晓的时候?
“清棠,”他抬起头,月光下,他的眼神近乎卑微,“我……我不求你跟我回去。我知道……我伤你太深……那座皇宫,也伤你太深……”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在江南……给你和念安……建了一座行宫。不大……但很清静……离云栖镇不远……守卫都是我亲自挑的……绝对安全……”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生怕我拒绝。
“你们……就住在那里,好不好?就当……就当是念安外祖家的别院?让我……能时常来看看他……也……看看你……”
他不再是命令,而是近乎乞求。
我看着那颗小小的、承载了太多冰冷和一点点隐秘温暖的杏核。
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帝王光环、只剩下满身伤痕和悔意的男人。
心口那块坚冰,似乎终于彻底融化了。
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念安,为了那颗杏核里,曾经在绝望中开出的、微小的花。
也为了……我自己。
我伸出手。
没有去接那颗杏核。
而是轻轻握住了他捧着杏核的、微凉的手。
他的手,猛地一颤。
抬眼看我,眼中是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惊喜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顾玄翊。”
“行宫,就不必了。”
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巨大的失望几乎将他淹没。
“我和念安,回云栖镇。”我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我们的铺子在那里,生活在那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但是,”我打断他,话锋一转,“云栖镇西头,河边有块空地,我看过了,景致不错。”
顾玄翊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你不是想建个院子吗?”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你自己出钱,自己找人建。建好了,是你自己的产业。我和念安,不会搬进去住。”
他眼中的不解更深了。
“不过,”我顿了顿,目光落向院门外,“如果某个‘哑巴工匠’手艺够好,建的房子够结实,做的木工活够精巧……”
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淡、却极其真实的弧度。
“念安可能会……偶尔邀请他爹,去他娘亲的铺子里,吃顿便饭。”
顾玄翊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我嘴角那抹久违的、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笑意。
又低头看看自己掌心里,那颗小小的杏核。
再看看我依旧握着他手的手。
月光如水。
他眼中那黯淡下去的光芒,一点一点,重新亮了起来。
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
他反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掌心滚烫。
“好。”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坚定,“我建。”
半年后。
云栖镇西头,临河的空地上,多了一座清雅别致的三进院子。
没有牌匾。
院墙不高,爬满了生机勃勃的藤蔓。
院子里种了几棵海棠树,还有一棵刚移栽来不久、枝干遒劲的老杏树。
院子离“苏娘子绣坊”,只隔了一条窄窄的青石板路。
绣坊的生意依旧红火。
只是后院多了一间专门给念安读书的敞亮书房。
书房里的桌椅、书架,还有念安那些越来越多、越来越精致的木头玩具——小马驹、小木剑、会转动的风车……都出自一个手艺极好的“哑巴工匠”之手。
没人知道那“哑巴工匠”是谁。
只知道他身形高大,沉默寡言,脸上总带着半张面具。
但他的手艺,是真好。
工钱,也从不计较。
他常常在铺子后院的角落里做活,一待就是大半天。
偶尔,念安会跑过去,趴在他的工作台边,好奇地看着他刻木头。
“哑叔,这个马尾巴怎么刻?”
“哑叔,爹上次送我的小木船,是你做的吗?真好看!”
“哑叔,娘今天做了糖醋鱼,可香了!”
“哑巴工匠”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摸摸念安的小脑袋。
面具下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小小的绣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饭菜的香气从后院飘出来。
我解下围裙,走到铺子门口。
念安正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用树枝划着水玩。
不远处,那棵移栽来的老杏树下,一个穿着靛蓝细布长衫、脸上带着半张面具的高大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专注地看着河边玩水的念安。
眼神贪婪,又小心翼翼。
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我倚着门框,看着这幅画面。
夕阳,老树,流水,稚子,和那个……迟到了太久的身影。
心头一片宁静。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那个树下的身影,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穿过金色的夕阳:
“喂!”
“看够了没?”
“看够了就滚进来——”
“吃饭了。”
树下的身影猛地一震。
他缓缓转过身。
面具下的眼睛,看向倚在门边的我。
夕阳的光落在他眼里,像是点燃了两簇温暖的火苗。
他抬起脚,一步一步,踏着青石板,朝铺子走来。
脚步沉稳。
带着归家的方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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