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若木尼”节
1.雪线家园
地里的庄稼下完种后,恰好到了上山挖虫草的时节。
天刚亮,隆斯库和琼日寨子的二十来个药夫子(挖药人),已经集中到了隆斯库寨子甲业常古家,甲业常古检查和清理了一下他们所带的包裹,队伍就往后山出发了。
寨子很快就甩在了身后,往日总也无法摆脱的,像毒蛇的眼睛盯着他们不放,琼日官寨高耸的碉楼,终于被高大的松树和桦树林遮蔽。透过树隙的蓝天晴朗无云,太阳还没有照射到阴幽的山谷,早起的鸟儿扑打着翅膀,灵巧地穿梭翻飞在枝头间,当它们惊奇地发现这群赶路人时,马上用婉转的歌喉相互传达着这个难得的信息。夹杂着树木腐朽的香味,哗哗的水流声从不远处传来,空气清新而湿润。
甲业常古的女儿斯满香,在队伍中间兴奋得像枝头的小鸟,一会儿摸摸这棵树枝,一会儿嗅嗅那个叶片,一会儿学起了鸟儿的叫声,一会儿又自个儿哼起了山歌。不像这支整齐有序的行进队伍,她的位次也是不确定的,一忽儿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一忽儿又任意地穿梭往来在队伍的间隙里,有时候又远远地掉在了队伍的后面。整个队伍的队员们自顾自地走着,连她向来严厉的阿爸也不声张,只是她掉在队伍后面久了的时候,才回头望望。
走出寨子,远离了官寨高耸碉楼的视野,这伙人倒像得到了解脱,都变成了人样,一个个走得分外地畅快。
山路过林穿涧,宽阔之地可十余人并排而行,通畅无阻;狭窄路段则一人也得小心翼翼,仿山猴跳跃猱行,攀附树根岩角,一不小心就会坠落涧谷粉身碎骨。
斯满香是跟她阿爸和药夫子们第一次上山,从未经见如此险峻的山路,背负的包裹早由身材高大,长相英俊,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情投意合的多吉扎西抢去。无论多么危险的路段,跨不上去的地方拉她,狭窄湿滑的地方扶她,陡而长的路段就推她,绝壁悬空的地方就挡着她,多吉扎西用手、用肩、用身体,用多情的眼神鼓励,用滚烫的心呵护,用血肉躯体让她化险为夷。即使有了危险,受难的也是多吉扎西,但斯满香还是累得大汗淋漓,呼吸急促,花容失色,好似离了多吉扎西便寸步难行,完全没有了刚出发时那股奔放的劲头。
甲业常古头也不回,依然在前面探路前行,不快不慢地掌握着行路的节奏,偶尔回头检视一下他的队伍,叮嘱他们几句。他的步伐轻快矫健,满面绽放着难掩的笑容,就连额头的几道皱纹也改变了纠结的状态,上下舒展开来。队友们在他身后嘀咕,说他们的领头人是怎么了,真是难得一见地快活,他们也受到了感染,背上的包裹轻了,双脚更有劲了,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从参天的森林,经低矮的灌木丛,到望不到头的草地,累了站着休息会儿,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啃块豌豆馍馍,然后又继续前行。道路虽然没有了涧谷的艰险,但他们的腿脚已不大听使唤,每一步都要使出很大劲才能迈动。
远远地看见不远处有黑色的一块,甲业常古知道那不是帐篷就是牦牛,牧场不远了。看似不远,但翻过无数道山梁,那个黑点才清晰成了牛毛帐篷,且数量多起来,散布在一块平坦而又巨大的草地上,远处,一群群牦牛和马儿在悠闲地吃草,悠扬的牧歌从遥远的雪山脚下传来。
帐篷边被牛马践踏成了坑洼腥臭的泥地。一条黝黑如墨的藏獒,体形如牦牛犊大小,拖着拇指粗的铁链,发出闷雷般的吼声,风驰电掣般直向他们扑来。虽然固定铁链的木桩暂时将这只凶悍的藏獒拽了回去,但它仍一次次疯狂地向他们扑腾撕咬。
木桩岌岌可危,斯满香吓得捂着脸躲到多吉扎西身后。
甲业常古扯起嗓门用牧场话喊道:“向巴在家吗?我是隆斯库甲业常古。”
帐篷门掀开了,一个穿着整张牛皮袍,身材高大,盘着辫子,年龄跟甲业常古相当的人走了出来,他边向老熟人们打招呼,边控制住藏獒要他们进帐篷。帐篷正中是用三个石块撑起,里面翻滚着藏茶清香的大黑锅,紧靠后面是用石块砌成的一方平台,上面放着奶渣口袋,装酥油的小木箱,以及卓玛、盐巴等,最后方挂着一张佛像,两边是用蕨苔枝叶铺底,白天用来坐,晚上脱下身上的皮袍就可以睡觉的平台。就那么两眼,帐篷里便一览无余,但他们的双眼已被烟熏得眼泪直流,都降低了高度,一屁股盘腿坐在了蕨苔枝叶上。帐篷里一下子拥挤不堪,向巴和他的妻子都被逼到了帐篷中央,他俩先在每个人的茶碗里放了一坨酥油,然后用木勺添上糌粑,将糌粑压紧后,倒进了滚烫的清茶。
看着向巴如此款待他们,甲业常古非常歉疚:“我们药夫子们年年来打搅你们,给你们增添了许多的麻烦,同为甲尔布的娃子,你们卓巴(牧民)的日子比我们更难,天天在风雪里与牛马相依为命,繁育的牛犊是甲尔布的,打出的酥油是甲尔布的,你们自己喝奶茶、吃奶渣,舍不得吃一丁点酥油和糌粑,却要拿出来让我们吃。”向巴连忙摆着手说:“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吃的豌豆、酸菜、藏茶不都是你们送来的吗?特别是藏茶,对我们牛场娃来说再珍贵不过了,这可是他们甲尔布和上层的人才享用的,你们好不容易走马帮用生命换回那么一点,也是全部给我们送来了,我们做这些也是应该的。特别是德嘎姆卡布绒阿哥,他每次走马帮,都要悄悄地给我们带回几条藏茶,我们住在高寒的地方,吃的是燥热的食物,藏茶既是最好的饮品,也是我们牧民最好的药物。”向巴充满感激地说。
斯满香是第一次吃上这么美味的食物,以前从未吃过酥油,从未吃过糌粑,今天它们全在自己手捧着的碗里,她已急不可待了。主人家没有给他们筷子或勺子,这可怎么吃呢?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多吉扎西,他正喝着泡在酥油和糌粑面上,已吸收了酥油和糌粑芳香的清茶。就像他第一次紧紧拥抱着斯满香,融化在人间的大爱里,这个饱受苦难的孩子,又一次沉浸在了酥油和糌粑给他的爱里。
斯满香学着多吉扎西,喝完清茶,再舔完清茶泡湿的糌粑,等舔到干的地方,再倒再喝再舔,如此反复,最后把碗也舔得光亮如洗。肚子里满是糌粑、酥油和清茶的香味,她惊奇地发现她平生第一次打了饱嗝,饱嗝里满是糌粑和酥油的芳香,这是她长这么大吃得最好、最饱的一次。
她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肚子胀得难受,但心里却分外美满的感觉,她阿爸和向巴叔叔边舔卡底(如前所述的一种糌粑食用方式),边相互做着一年来寨子里和牧场上的“色木卓”,因为糌粑和酥油,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谈话间,倾盆大雨如利箭般从帐篷顶的窗口直射在火塘边的灶灰上,击打起一股股烟雾来,向巴急忙放下帐篷天窗的遮帘,屋里马上暗了下来。帐篷外,呼啸的风组织着雨水,一阵紧似一阵地扑向帐篷。
向巴蹒跚学步的孙儿赤着双脚,好奇地在客人面前趔趄耍玩,斯满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就像钉在了那双脚上,生怕什么硬物刺伤了那双稚嫩的脚,孩子每迈动一步,她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一下。
雨在下午停了,草地湿漉漉的,一团团白云悬挂在远处的山腰上。
斯满香和多吉扎西在草地上只走了一会儿,半截裤脚和草鞋就全湿了,偶尔一阵微风,全身便瑟缩发抖。牦牛和马匹在牧人的吆喝驱赶下,像一股股洪流,从不同的方向涌到帐篷这边来。牧人们敏捷地将一只只毛茸茸、憨态可掬的牛犊从母牦牛身边牵走,拴到另一边圈舍里,每个帐篷边都忙碌起来。
牧场的夜,伴着帐篷外牦牛的咻咻声,倏忽间就来了。药夫子们像往年一样,两三人一处地分散借住在了牧民家里,甲业常古和女儿就住在向巴家。
头枕大地,从帐篷的天窗仰望苍穹,蓝水晶的天幕上,密密匝匝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斯满香伸展开走了一天山路,脚底火辣辣发痛,伴着疼痛,脚掌心还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跳动的双脚。疲惫不堪的身子一下子舒展开来,只一会儿她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只觉整个身心飞旋起来,融入到了星光闪闪的天宇中。
皮袍浓酽的酥油味差点让斯满香憋过气去,昨夜刚睡下时就领教了这个味道,她实在无法忍受,全部让阿爸盖了,可阿爸,她往边上看看,她阿爸早已不在身旁了。掀开皮袍,背部被蕨苔枝条勒得发疼,向巴的妻子在烧火做饭,小男孩用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打量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就像昨夜满天闪闪的星斗。
这个季节牦牛的奶水多,卓巴们挤得多,余下一些留给牛犊吃。药夫子们帮着把牦牛赶出牛栏,牛群拥出牛栏,往草地深处漫去。
吃过早饭,牧民们开始从早上挤下的牛奶里提炼酥油,打奶桶的木杆上下不停地搅动着,药夫子们也往草山而去。走到草地边的斜坡上,他们一字排开,开始寻找起虫草来。
斯满香学着他们的样子,一会儿半蹲着身子,一会儿斜躺在草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地在草丛中搜寻。陆陆续续地,一根根虫草便从草丛里挖出。斯满香还不知道虫草长什么样子呢,多吉扎西要她平伸手掌,将一根虫草放到她手心里。虫草刚接触到斯满香的手掌,她突然“阿妈妈”大叫一声,一下把虫草抛在地上,捂着脸躲到多吉扎西的背后。所有的药夫子,包括她阿爸都哈哈大笑起来。
斯满香分明感觉到虫草毛茸茸的触须还在她手掌蠕动,她一下子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惊慌失措地两手掌相互拍打着,想把虫草抛掉,等她抬起手掌仔细看看虫草确实不在手上的时候,她才放心了。围拢到她身边的药夫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斯满香一脸的无辜,虫草分明就是一条小指粗细的虫子嘛,她心有余悸地仔细端详着多吉扎西手掌里的那根虫草。
嫩黄的身体,灰黑的尾巴,头部有突出的嘴和鼓起的双眼,胸部至尾部分布着十余对针眼大小的足,背部是一道道跟足齐平的纹路。用手触摸它的胸部和腹部,完全是肉体鼓胀的感觉。
这不活脱脱就是一条虫吗?
多吉扎西说,虫草冬天是虫,钻到了地里,夏天变成了草,就长出了地面,是虫和草的结合物。它分布在藏区的高寒地区,只有在一定的高度才生长。因此,只有藏区独有。
不是吧?身体是虫,尾巴是草。斯满香百思不得其解,作为动物的虫怎能与作为植物的草结合为一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从农区到牧场,从河谷到草原,斯满香除了目睹了高度给大自然带来的神奇变化外,也感受到了她居住的家园,以前她所不知道的,如虫草般神奇的惊喜。她的眼界已不再局限于她家石砌的矮房,房前屋后那几块贫瘠的土地。她看到了参天的森林,森林里可爱的松鼠;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憨态可掬的牛犊;直插云天的雪峰,雪峰上盘旋鸣叫的雄鹰。她同时还感受到,与她相爱的人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草地再往上,草和土都没有了,完全是碎石和山崖。一道铅灰色的山脊,刀劈斧削般与蓝天相接。山那边肯定还有更多未知的神奇,多吉扎西陪着斯满香,踏着一块块青石,顽强地走到了山脊的崖口。偾张的血管和滚烫的汗水,突遇寒流,他俩打了几个寒战,赶忙裹紧身上的衣服。劲风呼啸,使他俩无法站立,也无法听清对方的话语,他俩相互依偎着坐在一块巨石上。极目四望,摩肩接踵的全是一座座的群山,有几座山峰如鹤立鸡群,积着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面前,是呈放射状分布的一条条沟谷,一条条沟谷的阴面和阳面,一块块阴面和阳面的一片片草地上,坐落着一个个牧民的放牧点。
随着季节的更替,他们在每一条沟谷、每一块草地间,逐草而居、逐水而牧,当风雪从山顶一天天向下压迫时,他们才慢慢退居到沟谷的底部。
经幡在疾风中“啵啵”作响。雪山草原之上,蓝天白云之下,就这样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斯满香感到无比的幸福,她看到群峰之中总有两座山峰日夜守护在一起,她想,她和多吉扎西死后也能化作两座山峰日夜守护,那该多好!
恋恋不舍地最后回望身后的沟谷,他俩由来路返回。山腰上,一群雪白的岩羊,头顶弯月状的角,循着悬崖峭壁间一块块突出的岩石,泰然穿行而过。山脚下,同伴们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药夫子平时租种甲尔布的土地,到挖药季节上山挖药。他们都是甲尔布指定的全寨子最擅长挖药的人户,代代成为甲尔布的药夫子。按药材成熟的季节先后,他们挖了虫草,接着挖贝母,割五加皮,挖羌活、独活、大黄等,每一种药物除了上交规定的份额,余下的就可以卖给甲尔布,换回粮食、藏茶、盐巴等生活必需品。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交了数量巨大的份额后,所剩就无几了,有些还欠账,年年还,年年还不清。就拿挖虫草来说,每户一季要上交一万根,挖虫草的最佳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而最会挖的一天也只能挖三百根左右,勉强能把份额完成,所剩无几。何况,两千根虫草才能换一斗青稞,二百根虫草才能换一块藏茶,一百根虫草才能换一斤盐巴。
几天下来,斯满香发觉挖虫草看似是挖所有药材中最不费力的。像割五加皮,两只手掌全刺烂,背回家里一大捆,用水泡过褪下后,就只剩一把了;挖羌活、独活、大黄,拿着皮条,开山锄头,一天下来背负百余斤回家,回家后要整理成均匀的一捆捆,然后放在火炕上烘干。特别是大黄,一株就有簸箕大小,几株就上了百来斤,由于它呈块状,还要用斧头砍成片状,才好烘干。而挖虫草,只需要拿一把小锄头,几百根也没有一斤,回家后只需把泥土刷净晒干就成。
看似最不费力,但挖起来却最费力。五加皮、羌活、独活和大黄遍山都是,极易发现,不需要寻找。而虫草,它的尾巴露出地面只有一寸左右,又分布在比它还高的草丛里。更迷惑人眼的是,它尾巴的颜色随草的颜色和泥土的颜色变化。在草丛里,它的尾巴呈草丛的黄色;而在泥土里,它的尾巴也呈泥土的灰黑色,有了随颜色变化的尾巴,就极难找寻到它了。
傍晚,甲业常古父女和向巴一家刚坐下吃饭,帐篷外藏獒低沉的吼声,数量众多的猎狗的嘶叫声和制止猎狗的吆喝声混杂一起,整个牧场顿时喧闹起来,所有人都走出帐篷,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草地上站了四五个人,每人背负着长长的猎枪,手里牵着两只东嗅西扑,健壮利索的猎狗。他们里面穿着羊毛织成的毪衫,外面有的穿着牛毛织成的滚身子,有的穿着山雷皮缝制的皮褂子,裤脚处扎着齐到膝盖处的羊毛绑腿,头上盘着长长的辫子,看上去十分威武和精神。
特别显眼的是,有两个壮汉背负着两只脖颈处还渗着血水,如牛犊一般大小的獐子。
领头的正是打山子(猎人)甲尔足阿崩。
甲尔足阿崩高声对向巴和甲业常古说:“哎呀,我的两位哥哥啊,昨晚的卦象很吉祥,今天大清早我就邀约伙伴们上山了,我们的撵山狗在山里转了大半天,连兔子的尾巴都没找到。我还说一定是甲业常古阿哥上山的时候使了法,把山上的动物都隐藏了起来;我还说你挖你的药材,我打我的野物,什么时候得罪到了你呢?不承想,下午时分终于撵到了两只獐子,可是那么大的林子,这两只獐子不往左跑,不往右跑,也不往下跑,偏要向上跑。向上的路也很多啊,它不往左跑,不往右跑,偏偏就往这条沟跑上来了。我说今天真是奇怪了,结果是向巴大哥把它俩召唤上来了,害得我们从山沟底跑到了牧场上来,哎哟,今天可差点把我们几个累死了。”
甲尔足阿崩的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哎呀,清早起来我们家火塘里的牛粪就噼啪响,我还对甲业常古阿哥说,今天定有贵人来,我们牧场上已经有好几年没来格萨尔仲肯(仲肯,说唱艺人)了,如果他们来了该多好。刚才我一听到‘鲁阿拉拉姆阿拉热,鲁塔拉拉姆塔拉热’的格萨尔仲,把我高兴得眼泪直流,可仔细往下听,唱词里说的是什么狗啊、獐子啊,连我和甲业常古阿哥也在唱词里。我长这么大,听了那么多的格萨尔仲,可从来没有听说有我和甲业常古阿哥的唱词,细细寻思不对啊,抬头往说唱人的脸上一看,哎哟,这哪是格萨尔仲肯啊,这不就是我们巴拉斯底最有名的打山子甲尔足阿崩吗?”
向巴的话刚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的人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说笑完,甲尔足阿崩和他的伙伴都被向巴请进了帐篷,药夫子和牧民们意犹未尽,都跟着进了帐篷,听他们说话。
大家没有料到的是,甲尔足阿崩执意要把他们打着的两只獐子在牧场上煮了,大家一起“打牙祭”。
大黑锅底火光熊熊,甲尔足阿崩的几个伙伴两下就把獐子皮剥了,把内脏取出,将四个腿和肋骨上的肉剁成了小块,把血水洗净后煮到锅里。一口锅装不下,附近的牧民又拿了三口锅。
四口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帐篷里,充溢着獐子肉特有的香味。大家的眼睛,都盯在锅里,盯在油汤里抖动的肉上。
附近的牧民抱来了柴火,拿来了盐巴。
这个时节的肉特别嫩,不到两个时辰,热腾腾,香气四溢的獐子肉就煮熟了。牧场上所有的人,牧民,药夫子,打山子的手里都拿了一大坨肉。
一块一块地撕下来,蘸少许盐巴,放进嘴里,嘴里便满是獐子的肉和獐子的油。
“甲业常古阿哥,今年的虫草生得怎样,能完成甲尔布的任务吗?”甲尔足阿崩边吃边关切地问。
“还算可以吧,今年我们的药荡子都生得很好,我们十来个人除几个人的任务没有完成外,大都凑上数了,现在还有几天时间,我们一起帮着应该都能完成。”
“我听说你今年把斯满香也带上山了,挖药弄草是最辛苦的事情,她一个姑娘家能吃得下这个苦吗?”甲尔足阿崩继续说。
“阿扣(叔叔),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吃了你的獐子肉,明天我能挖到更多的虫草呢!”一个清脆顽皮的声音,从帐篷的角落里传来。
“哎,都是那个万恶的益西拉买,如果不是他的逼迫,甲业常古阿哥怎会把心爱的女儿带上山来受苦,他也是无奈啊!”向巴长长地叹了口气,痛心地说。
“不要说他了,说起他,我们的肉汤都没有了味道。每次打猎瞄准猎物脖子的时候,我都像是瞄准了益西拉买的脖子,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猎枪杀了他,为全巴拉斯底的同胞报仇雪恨!”甲尔足阿崩咬牙切齿地说。
“他敢动我的斯满香,我就跟他拼命!”坐在斯满香身边的多吉扎西,紧紧握着斯满香的手激动地说。
斯满香听了大家的话,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如果没有家人的关爱,没有多吉扎西的守护,没有大家对她的关心,她可能早已落入益西拉买的魔掌。
她怕到官寨,害怕看到益西拉买的狗腿子,更害怕看到面目狰狞的益西拉买。她每次进官寨,益西拉买都像嗅到了她的气息,手里拿着一些香粉盒子和各式项链,两眼死死地盯着她不放,嘴里一边淌着涎水,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如果不是多吉扎西在官寨里干活,每次进去都由他陪着,不知色胆包天的益西拉买会对她动什么手脚。
每次从官寨回来的晚上,斯满香都要做噩梦,都要从噩梦中惊醒。离开官寨,跟阿爸上山的这段时间,是她最开心、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
“甲尔足阿崩啊,我们吃了你们的獐子肉,回去后白利拉姆会像我们吃獐子肉一样,把你们煮来吃了。”向巴笑着对甲尔足阿崩说。
“我们才不怕她呢,她长的是人嘴巴,我们长的也是人嘴巴,为啥她可以吃,我们就不可以吃。大家取来吃,有什么不可以吃的,大不了把肚皮撑破了,大家说是不是?”
所有人都解恨似的笑了,又拿起肉块,像是在吃白利拉姆的肉,都攒足了劲撕咬起来。
“这段时间德嘎姆卡布绒大哥在官寨吗?他还好不?”向巴问道。
“听说播种完后,白利拉姆又派他驮运了大批上等的青稞和麦子,精选了一些琼日的银器、俄鲁的铜器和二坡的陶器,装了几十驮子,去孝敬克罗斯甲尔布去了。”甲尔足阿崩刚说完,向巴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这个荡妇,她是坐在甲尔布位子上不想下来了,大少爷已成婚,她是害怕克罗斯甲尔布逼她把甲尔布位子让出来,所以才去讨好人家去了。”
他接着说:“真是苦了德嘎姆卡布绒大哥了,自他十余岁开始,就长期在外给绒布甲尔布卖命,如果没有他,巴拉斯底甲尔布、土舍和头人们吃的茶叶、盐巴从哪里来?他们身上的绸缎从哪里来?他们的夫人和小姐们的香料、脂粉又从哪里来?到了白利拉姆手里,他更没有一天的安息,这么多年,我们弟兄们难得坐在一起说说话。如果他今天与我们在一起,该有多好!”
“德嘎姆卡布绒大哥长期在外奔忙,虽然他自己非常辛苦,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我们,总是时时地挂念着我们巴拉斯底所有百姓的困苦,尽其所能地帮助我们摆脱苦难,面对生活。”甲业常古说。
“是啊,在我们被白利拉姆和她哥哥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在我们被白利拉姆和她哥哥逼得几将窒息的时候,在我们绝望中真想离开世代生活的巴拉斯底的时候,都是德嘎姆卡布绒大哥,是他给我们指明了方向,给我们了帮助和勇气,给我们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听德嘎姆卡布绒大哥的话,跟德嘎姆卡布绒大哥走,绝对没有错,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带我们闯荡出一片新天地!”甲尔足阿崩动情地说。
说到德嘎姆卡布绒,众人都像有了主心骨,不再惧怕苦难的生活,不再惧怕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了,气氛一下子从沉闷中快活起来。
“河西岸的草儿青又青,你的羊儿可想过河来?河东岸的草儿鲜又嫩,我的牛马可否过河去?清清的流水流不停啊,一块儿饮牲口可好吗?”多吉扎西刚唱完,斯满香接着唱道:
“河西岸的草儿青又青,羊群吃了就会肥又壮!河东岸的草儿鲜又嫩,牛马吃了定会强又壮!清清的河水流不断啊,牛羊喝了必定更兴旺!”
“两袋糌粑合着吃好吗?两锅茶水合着烧好吗?金镯银戒可以交换吗?腰带靴带可以交换吗?”
“一个人吃糌粑没味道,两个人一起吃甜又香;自个儿喝茶似清水,两个人共饮赛琼浆;金镯银戒可交换啊,腰带靴带可难掩藏!”
多吉扎西和斯满香唱起《茶和盐的故事》里大家耳熟能详的歌谣,把帐篷里欢乐的气氛一下子激荡起来。
“当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觉得坝子寨子是空的,当看到你苗条的身影时,才知道坝子寨子并不空,而是充满了幸福和欢笑。”向巴接着他俩唱起来。
“当我一个人赶路的时候,总觉得羊群走得慢吞吞,当我看到你魁梧的身躯时,才知道羊群走得并不慢,它们也着急于吃青草。”向巴的爱人也不示弱,把唱词接了下来。
听完对歌,众人都要甲尔足阿崩讲故事,甲尔足阿崩也不推辞,就讲起了藏王松赞干布派使臣噶尔·禄东赞到加劳唐甲尔布国都长安求婚的故事。
大臣噶尔·禄东赞到长安的时候,已有加革法王、格萨尔武王、大食富王和白达霍尔王的求婚使团也来求娶文成公主。各处婚使都要把文成公主迎回做自己国王的王妃,这使唐甲尔布非常为难。为了公平合理,唐甲尔布决定让婚使们比赛智慧,出题考查众婚使,谁答对了,并且答得最好,便可把公主迎回去。
甲尔足阿崩笑着说,其实我们的聪明才智不比那些婚使差,我们也来猜一猜,大家注意了,第一场比赛:唐甲尔布给使臣们一颗九曲翠玉,一根丝线,让他们把柔软的丝线穿过翠玉的九曲孔眼。大家说怎么穿?有的说用银丝穿,有的说用嘴吹。
其他使臣抢先接去,想尽千方百计,可是怎么也穿不过去。这时,禄东赞捉了一只蚂蚁,将丝线的一头系在蚂蚁腰上,放进一孔眼里,在另一孔眼边抹上蜂蜜,蚂蚁闻到蜂蜜的香味,便带着丝线,向着孔道曲曲弯弯向前爬去。
大家齐声说:“是啊,这是个好办法!”
爬了一阵蚂蚁忽然不动了。
大家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那只蚂蚁,弄出什么差错来。
原来蚂蚁太累了,在半道休息呢。
禄东赞一点也不着急,顺着孔眼往里慢慢吹气。这时,蚂蚁也歇过来了,便借助吹气的力量,带着丝线从孔眼中爬了出来。
由于拉着丝线爬弯弯曲曲的孔眼特别费劲,所以蚂蚁的腰部都给勒得细细的了。
不是吗?大家齐声说:“是啊!”禄东赞赢得了第一场比赛。
第二场比赛,唐甲尔布叫人牵了一百匹母马和一百匹马驹来,让婚使们分辨出哪匹马驹是哪匹母马所生。
这道题目肯定难不倒向巴阿哥和卓巴们。说是难不倒,结果他们把头都想大了,也没有弄出一个答案来,其他人更是无法。
各位婚使轮流辨认,有的按毛色分,有的照老幼配,有的以高矮比。但是,都弄错了。最后,轮到禄东赞了,他把母马和马驹分开关着,一天之中,只给马驹料吃,不给它们水喝。第二天,把马驹放到母马群中。马驹都急急忙忙地去找自己的妈妈吃奶了。于是,禄东赞又赢了第二场比赛。
第三场比赛是认鸡。有一百只母鸡和几百只小鸡,请婚使们指出哪些小鸡是哪只母鸡孵的。
这道题目又把其他婚使难住了,谁也指认不清。禄东赞把鸡群赶到场地上,撒了很多酒糟,母鸡一见吃食,就“咯咯”地呼唤小鸡来吃,这时大多数小鸡都跑到自己妈妈的颈下啄食去了。但是还有一些顽皮的小鸡,不听母鸡呼唤,各自东奔西跑地去抢食。于是禄东赞一边学着鹞鹰的叫声,一边挥舞两衣袖如展翅状,小鸡们以为鹞鹰来捉它们,都急忙钻到自己妈妈的翅膀下藏了起来。霎时,场地上一片寂静,只见老母鸡护卫着各自的小鸡,警戒地向四周巡视着,准备抵抗侵袭者,构成了一幅十分奇妙的景象。唐甲尔布和各地婚使见了,都很佩服禄东赞的智慧。
第四场比赛是分辨松树的根梢。一百根首尾粗细一致的松木又难住了其他婚使,禄东赞让人把松木抛入池水中,根部重立即下沉,末梢较轻,所以上浮,根梢又辨清了。
后来,又经过了宰羊鞣皮、饮酒百坛、赴宴回店等比试,也都被禄东赞以超人的智谋获得了胜利。最后,在汉族老大娘的帮助下,又从三百个穿着打扮一样的宫女中指认出了文成公主,终于完成了迎亲使命,成为了历史上藏汉联姻的佳话。
猜来猜去,大家连一道题目都没有猜出,当甲尔足阿崩道出每一题目的答案时,大家才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完全被禄东赞的机智多谋折服得五体投地。甲尔足阿崩打趣地说:“如果你们猜出了,那不是文成公主就嫁到我们巴拉斯底的牧场来了。”
大家听得还不过瘾,甲尔足阿崩又绘声绘色地讲起了《阿吾嘎拉》(嘉绒语,说谎的兔子)的故事。听完《甲尔布学狗叫》,大家拍手称快,好像那个学狗叫的甲尔布就是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觉得阿吾嘎拉为他们扬眉吐气了。
《牦公牛挤奶》的故事让向巴和卓巴们开了眼界,都说这个办法好啊,白利拉姆不是也让我们连牦公牛也要上缴牛奶税吗?下次她的狗腿子再来收牛奶税,我们就说如果她哥哥益西拉买生了孩子,我们才交牦公牛的牛奶税。说得大家前仰后合,哈哈大笑起来。
《帮助穷寡妇》的故事让大家明白了一个道理,穷苦百姓只有团结起来,才能集聚力量,才能让骑在他们头上的白利拉姆和她哥哥益西拉买有所顾虑,有所妥协,不然分散的个体只能任由他们宰割。
“我有美丽的家乡,可没有居住的权利;我有慈祥的父母,却没有奉养的权利;我有心爱的恋人,但没有结合的自由。”
“我们虽然很穷,但不愿露出悲苦的模样;背上压着沉重的负担,还是欢乐地歌唱。”帐篷里的人们还在唱着,说着,笑着。
满天的星斗不知何时隐去,天际露出一线微白。
2.欢乐“若木尼”
河谷的夏天来得早,隆斯库寨子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地里的青稞和麦子已拔了数节,豌豆苗秆壮叶肥,长势喜人。
“布谷,布谷”。人们欣喜地相互转告着,是他们第一个听到了库底(布谷鸟)的鸣叫。百鸟之王,春天的使者,给巴拉斯底带来了藏地春的信息。
美味故土尝,妙音异乡鸣。相传库底住在一个叫“牟”的地方,虽然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每年仍要长途跋涉、忍饥受冻、不远万里前来藏地报春。因而,藏民都很感激它。嘉绒河谷地带的春天来得早,库底也较其他藏地最先到来,在巴拉斯底人民的心里,象征着万物竞发、生机勃勃的美好时光到来。
甲业常古和药夫子们在牧场一月有余,挖虫草的时间将过,这时候的虫草大都已经化苗,虫体只剩下一副皮囊,内物散失,没有了药用功效,失去了价值,挖出来也没人要了。
甲业常古带领药夫子们下山了。他们除了带回采挖的虫草外,每人带了些挖虫草时在牧场上采的,酿酒用的酒曲花、做豌豆汤或烧酸菜汤时用作调料的山葱花,卓巴们用大黄叶子给他们每人包了一大块,方形块状、颜色雪白的新鲜奶渣子。
这个时节,山林里的鲜菜特别丰富。路上,他们采了许多鲜嫩茂盛的十格菜和洛尔久,把粮食口袋都装满了。一行人背负口袋,口袋上还插了几根粗壮的大黄秆,个个满载而归。
只有斯满香没有下山,她说她不想看到官寨高耸的碉楼,不愿在自己的家里也担惊受怕地挨着每一个时辰,在牧场上和卓巴们,和牛儿马儿们,在洁白的雪山下,辽阔的草原上,她才没有恐惧,才能放松身心,才能像个人样地生活。
药夫子们回到家里,完成虫草采挖任务的好消息,新鲜可口的野菜,酸甜香浓的奶渣子,着实让家人们高兴万分。特别是小孩子们,除了有鲜香的野菜填饱肚子,还有神秘诱人的,带着雪山的清凉、牛奶芳香的奶渣子可食,酸酸的、满含着药味的大黄秆可啃,这时候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远远超出了过年或过节,或是地里的庄稼丰收的时节,给他们带来了精神和肚子双重的美好享受。
寨子里,每户人家的锅庄边都放着大黄叶托着的奶渣子,每个孩子的手上都拿着一截大黄秆,灰黑的屋子增添了明亮的颜色,飘荡着奇异的味道,孩子们有了奔跑和游戏的力量,人们与这个季节一样充实着。
药夫子们上缴了虫草任务,余下的统一换回了粮食和茶叶、盐巴。青稞太昂贵,吃不起,他们所余的虫草只能换到三斗左右,平分下来一家人只能吃十天。他们就换了三十斗豌豆,三条藏茶,三碗盐巴。
青稞和豌豆地,家人已经松过了,草也除了。这个时节,人们就把农活全交给了催促庄稼生长的鸟儿,它一天到晚任劳任怨地,“麦都达是达达”地叫着,让人听到既高兴又放心。
药夫子们紧要的还是上山挖贝母,他们把一部分粮食、茶叶和盐巴放在家里,其余的都背上山了。
只几天的光景,牧场上的草长了许多,赶早的花儿已迫不及待地,用娇美的身姿和丰富的色彩,点缀起草地来。
斯满香乌黑的发辫上从未缺少多吉扎西采摘的花朵,嗡嗡的蜜蜂总在她头顶转来绕去,为了能把挖贝母的技巧和速度提高起来,她也顾不得这些了,多吉扎西很是着急,生怕不懂事的蜜蜂们把斯满香当作鲜花给蜇了。
贝母遍药山都是,形状繁多,如一匹叶、树儿子、八卦锤、灯笼花等,不愁找寻。
难的是挖的技巧和速度。
斯满香看她阿爸一锄下去,一挑起来,像变戏法一样,雪白的一粒贝母就在锄尖上,而地上的痕迹只有两只锄头宽度,两手不沾一点泥土。这样反复下锄、挑起,一天能挖半斗左右。而她呢,一锄下去,挑起,不见贝母,再下锄,再挑起,还是没有。如此往复,最后挖了一个大坑,锄手并用,好不容易才刨出一粒来,一天下来只有一捧上下,两手沾满泥不说,手指都被泥巴和石块磨得鲜血淋漓。
但她不气馁,忍着十指的疼痛,照她阿爸所说,反复地试验植株的高低与下锄深浅的比例,她挖的贝母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下山回来的药夫子们给斯满香带来了若木尼节(看花节)的信息,白利拉姆说了,今年是大少爷成婚的大喜之年,也是少夫人绰斯甲色姆第一次与巴拉斯底人民一起过若木尼节,要隆重喜庆地大操大办。她还说若木尼节是青年男女的节日,因此要大少爷一手操办,土舍、头人和各寨寨首,以及管家等都要全力协助。
大少爷非常高兴,满口应承了下来,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更令人好奇和期待的是,大少爷说节目内容暂时保密,到节日那天才能知晓。
按惯例,若木尼节转山祈福是必不可少的。主要的庆典就是巴拉斯底的特色节目,跳嘉绒陆嘎尔、让拉句松(十三弓箭舞)和达尔嘎。
但人们都说,官寨里像平常一样,没有看到大少爷在组织排练。往年参加嘉绒陆嘎尔、让拉句松和达尔嘎的演员们,也和平常一样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就连大少爷也像没事一样,一点看不到他忙碌的身影。
连绰斯甲色姆,好像都被蒙在鼓里。
在绰斯甲时,参加若木尼节是她最高兴的事情。神山下,百花锦簇的草地上,克罗斯甲尔布巨大华丽的虎皮帐篷,在星星点点的数百顶各式帐篷拱卫下,如众星捧月,雄踞其中。帐篷里,摆满了大块大块刚煮出锅的牛羊肉,刚炸出锅酥黄香脆的面果和卓玛,一樽樽香浓的美酒溢满了整个草原。克罗斯甲尔布和他的家人,全绰斯甲的土舍、头人和他们的家人,一边品尝着可口的食物,一边欣赏嘉绒陆嘎尔、格萨尔仲,尽情地欢度他们的节日。
人们在帐篷里很难看到绰斯甲色姆,她和几个侍女像蜜蜂一样萦绕在花丛中,穿行在被称为下人的百姓之中,沉醉在花的海洋里,以及人们对她如花的祝福里。
她看到远离帐篷的草地上,一对对满怀甜蜜的青年男女,或席地花丛窃窃私语,或手牵马儿相依慢行,或共骑扬鞭相拥疾驶。她默默地祝福着他们,也憧憬着她自己也是这片草原上幸福的人儿。
她不缺少慕名而来的,原绕丹甲尔布辖地守备、游击,革布什扎甲尔布,原赞拉甲尔布守备、千总等公子少爷的追求,但与她率真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在自己的感情上却十分地慎重,因为与巴拉斯底的世袭婚约,她的感情深处认同的是巴拉斯底甲尔布的少爷。虽然,那个少爷是高是矮,是英俊还是丑陋,是聪明还是呆傻,都不容她选择。但她认为,世间无完美的事情,她既然投身甲尔布世家,就要遵守甲尔布的规矩,做一个有利于百姓的人,做一些有利于百姓的事。
因此,直到她与巴拉斯底大少爷丹增汪青成婚,在绰斯甲广袤的草原上,没有一点关于她情感上的传闻,她成为绰斯甲青年男女的榜样,绰斯甲人民心目中忠贞不二的典范。
她早就听说绒麦章谷(下部农区群岩之首)所在的几个甲尔布地域,不但气候温和,环境优美,物产丰富,而且文化深厚,民俗迥异,各有特色。就拿男女青年表达情感来说,都借物托情,含蓄深沉,让人叹为观止,令她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可一手操办若木尼节的丹增汪青却行事诡秘,对她也是遮遮掩掩,只字不提,说是到时要给她一个惊喜。
最着急的是管家拉斯白崩金,他整天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在宏大的官寨四处转悠。眼看若木尼节就要到了,大少爷却一点行动也没有,他给巴拉斯底甲尔布办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事务,没有一次是这样云里雾里,没有抓拿的。阿伊拉姆要他全力协助大少爷办好若木尼节,可至今大少爷没有吩咐他办一件事情,他也没有看到大少爷准备节日的迹象,官寨一如平常。
这使他非常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最让他一筹莫展的是,拉斯白崩金本想借协助大少爷,也是他的女婿筹备若木尼节,尽最大的努力,表示他对大少爷,特别是少夫人绰斯甲色姆的感激之情。但情形如此,他是有力也使不出。
当初阿伊拉姆和他不顾巴拉斯底上层人士的极力反对,不顾大少爷丹增汪青的感受,本想着把巴拉斯底甲尔布的权力掌控在自己人的手里,违反了与甲尔布联姻只能是同一阶层的甲尔布或甲尔布波尔吉,违反了与克罗斯甲尔布世代联姻的盟约,私下把他自己的女儿拉斯白当姆婚配给了大少爷。本想着一切顺利,女儿幸福,没想到大少爷对拉斯白当姆没有感觉,加上克罗斯甲尔布知晓后极力反对,不久就把绰斯甲色姆嫁了过来。巴拉斯底上下也根本不承认拉斯白当姆的地位,她在大少爷的心目中也形如一个侍女,他们俩人的私欲和掌控权力的欲望,却毁了他女儿的幸福,让他一直对女儿怀着深深的歉疚。
本以为绰斯甲色姆来后,他女儿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但让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绰斯甲色姆不但不计较他女儿与大少爷的关系,而且主动与拉斯白当姆来往谈心,谦恭礼让,形如姐妹。更让人想不通的是,绰斯甲色姆不知用什么办法改变了大少爷的思想,大少爷也要隔三岔五地到拉斯白当姆那里走走,有时还要在她那里过夜。
这使拉斯白崩金万分地高兴和感激。
这使白利拉姆,巴拉斯底的四个土舍、十二个大头人、十三个小头人,全巴拉斯底的百姓对绰斯甲色姆刮目相看。
都说她不但聪慧美丽,而且识大体顾大局,确实如绰斯甲百姓所说,有大慈大悲的金热斯菩萨心肠,全巴拉斯底的上层和百姓都对她敬重有加。
拉斯白崩金本想借此表达对他们的感激,没曾想到如今连一分气力也没有使上,这让他非常地难过。
只有德嘎姆卡布绒一天也没有闲着。他按大少爷吩咐,先后到了革布什扎甲尔布,交拉甲尔布所属的卓笼,原赞拉甲尔布所属的宅龙,原交拉甲尔布所属的章谷等地。走遍了包括巴拉斯底甲尔布的夏宫琼日官寨、冬宫不拉古官寨在内的十六个寨子,还到了巴拉斯底甲尔布的牧场上。
若木尼节前两天,巴拉斯底官寨迎来了四拨客人,每拨客人二十人左右,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女,分别由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卓笼甲本大少爷、宅龙守备二少爷和章谷东本大少爷领队。丹增汪青携同绰斯甲色姆,对他们进行了隆重接待。大少爷说他们是受他邀请,来参加若木尼节的嘉宾。同时,与四拨客人一同到来的还有沈洛土舍青谷·灯增的大少爷,他也带来了二十人左右的青年男女。
若木尼节前一天,太阳刚照射到琼日官寨十三层碉楼的顶部,自婚庆后一直紧闭的官寨正门开启,打前开道的是一面金丝银线绘就,神秘庄严的嘉绒先祖夏琼的旗帜。其后是三十人左右,队列齐整,骑马昂首,全副武装的官寨护卫队,他们肩头斜挎的两叉藏枪格外耀眼醒目。紧接其后,两个下人举着一幢黄顶大伞的坐骑横空而出,其后是八名下人抬着的金黄耀眼,近一丈长、张着约铜锅大小巨口的四支蟒筒,约四十位头顶鸡冠黄帽,身着绛黄佛服,齐露着壮硕右手的喇嘛,吹奏着洪亮的蟒筒和萨拉子而来。
骑坐在黄伞下,头戴黄顶金边法帽,手执黄色玛瑙佛珠,眯缝着双眼的喇嘛,大家一看便知就是巴拉斯底的朗松,白利拉姆的哥哥益西拉买。
喇嘛队伍的后面,又是由下人们牵着的数十骑高头大马,打前的是白利拉姆,其后分别是大少爷丹增汪青和其妻绰斯甲色姆,三拨大少爷邀请的嘉宾,沈洛土舍青谷·灯增大少爷的队伍,管家拉斯白崩金,以及各土舍、头人,及他们的家人。
再后面,是德嘎姆卡布绒和数十名下人吆喝着的数十匹驮牛,每匹驮牛都背负着捆扎齐整的物件。
一路上都是人,都是背负着背篓,穿着干净衣服的男女,都低着头,弯腰屈膝在路的下方,待官寨里出来的庞大队伍走过,才跟在后面行来。
因为一年一度的若木尼节,因为巴拉斯底上至甲尔布,下至全部落土舍、头人,以及琼日、隆斯库寨子的所有百姓都要参加的缘故,去巴玛克神山的路,修整得像大金川河谷通往琼日官寨的官道一样,完全没有上牧场的路艰险,加之马匹都由下人们牵着,穿密林、上陡坡、过河滩都无惊无险。
天气晴朗,远处高耸的巴玛克神山,以它凛然不可冒犯的高度和威严,迎接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到来。
走了大半天,歇了三四回,才走出丛林,来到神山下一块平坦如席的草地上,看到一座座如团团白云似的帐篷,高头大马上的显贵们,都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气来,觉得又有了借以依托的地方,踩在牵马人的背上下来,被下人们簇拥着,进入到了早已装饰如家的帐篷休息。他们难得在马上这样折腾大半日,都感觉疲惫不堪,吃过晚饭,都在家人的伺候下,早早躺倒在了卡垫和锦被之间。
只有后面背负背篓的众百姓,放下背篓稍事休息,三三两两地取出随身背负的牛毛帐篷,搭在白色帐篷群的后面,然后架起三块石头,放上铜锅,捡了柴火,开始熬茶做饭。
牧场离巴玛克神山不远,若木尼节搭建帐篷的地方还要比牧场低一些。向巴和数十个牧民赶着六十头牦牛和二十只绵羊,上午便到了。他们按照德嘎姆卡布绒上牧场来的吩咐,宰了十头牦牛、二十只羊,下午就在专门的帐篷里把牛羊肉煮了,准备甲尔布、土舍和头人们节日上的肉食。
神山下的太阳出来得特别早,当人们睁开眼来时,太阳光已经照射得帐篷里红彤彤的,他们都以为昨天太累,准是睡过头了,想必若木尼节早已开场,慌忙穿衣洗漱走出帐篷外。帐篷外是金黄的阳光,湿漉漉无边的草地,披着晶莹剔透露珠的花朵,还有令人神清气爽的草原上的空气。
蟒筒和唢呐响起,队伍按出官寨的顺序,离开帐篷,往山腰处经幡满布的一座白塔行进。
白塔前,有一块中圆颈细,状如咂酒坛子的煨桑台。浓密清香的柏枝烟如柱腾空,与蟒筒、唢呐声、抑扬顿挫的诵经声一起直往巴玛克神山飘去。
人群把敬献山神的酥油、糌粑和小麦、燕麦、豌豆等五谷粮食倒在煨桑台的柏枝里,一边高呼“拉嘉洛(意为神获得胜利)”,一边抛撒隆达(风马,印制经文、神像的纸片),念诵着八字真言,顺着右手的方向,围着白塔转动。
绰斯甲色姆边走边问身边的丹增汪青:“我们嘉绒地区普遍信奉神山,除了整个藏区都名望极高的嘉绒墨尔多神山外,每个甲尔布的地方,甚至每一个甲尔布的寨子都有他们信奉的神山,每到若木尼节都要先朝山,祭祀山神,然后才开始若木尼节的活动,这是因为什么呢?”
丹增汪青想了一下,说:“这个问题我也是一知半解,不妨让巴拉斯底博学多才的,我的老师德嘎姆卡布绒给你解说。”说完,他吩咐下人要德嘎姆卡布绒到他这里来。
德嘎姆卡布绒对绰斯甲色姆说:“苯教把宇宙分为赞、年、鲁三界,天上是赞神的居所,中界是年神的居所,而下界是鲁神的居所。其中,年神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精灵和鬼怪,种类很多,主要有黑、白两类。居住于天空中的称为白年,如日年、月年、星年、曜年、云年、虹年、风年等;黑年主要居于地上,如地年、雪年、山年、海年、崖年、木年、水年、石年等。我们苯布信奉万物有灵,年神的根基虽然在空中,但高山峡谷,崇山峻岭都是它的附着之处。因此,苯教认为高大雄伟的山峰是年神青睐的地方,由此出现了山神崇拜。雪山之首、古象雄疆域中心的冈仁波且是苯教世间的最大年神,我们嘉绒境内最大的年神是嘉绒墨尔多神山,除此之外所有的神山,包括我们巴拉斯底的巴玛克神山,都是年神。”
“我们农区供养年神除焚烧柏枝、酥油、糌粑和五谷粮食外,还要抛撒隆达,因为年神经常游荡在高山峡谷之中,所以他们最喜欢人们献马供养,据称风就是年神的马,所以有‘隆达(风马)’之称。牧场上除了焚烧柏枝、酥油、糌粑和五谷粮食,抛撒隆达外,还要放生。今年因为您和少爷完婚,甲尔布夫人特别高兴,准备了五十头牦牛,一会儿喇嘛念了经就要放生在神山上。我们嘉绒藏区过若木尼节,也源于我们苯布教的山神崇拜,为了感谢各地山神对当地人们的护佑,寨子里的人们都要相约到神山顶的玛尼堆前,进行煨桑祈愿活动,后来若木尼节逐渐演变成为甲尔布们到野外集会,享受大自然景色的活动。”
绰斯甲色姆第一次见识了这个百姓出身,以博学和勇敢闻名嘉绒地区的德嘎姆卡布绒,对他很是佩服。
转完塔子,人们开始返回帐篷。向巴和牧民把五十头牦牛赶到白塔边,喇嘛们念了放生经,他们将红色的羊毛线系在穿了孔的牛耳上,就地放生了。
放生的牦牛获得了动物的最高殊荣,从此摆脱了被驭使和宰杀的命运,成为了自由的生灵,可以与人类共同生活,也可以回归自然界,直到生命的终结。
回帐篷的路上,绰斯甲色姆采了一大捧花儿,她实在抱不住了,就让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朗色拿着。
随着季节的迁移和山的高低变换,这时的草地变成了花的海洋,汇聚了世间所有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以及由七色搭配出来的无以计数的颜色。它们一朵朵或小或大,或高或低,或分散,或簇拥;或纯粹的火红、深紫、雪白、金黄,或浅红、淡紫、灰白、嫩黄;或中心粉红边缘灰白,或淡紫为首灰黑为底,或雪白为心粉红为瓣;或如盘状,或若球形,或仿管体,或似针细;或含苞,或怒放,或半苞半放,或花凋籽余;或黄红紫绿各种花儿草儿相互掺杂,或粉黄、淡紫、雪白、火红的一类花儿成片独放。其间,还有如麦穗的杂草,火红的蕨株,伞形的蘑菇。
如若不是巴拉斯底的少夫人身份,绰斯甲色姆可能早已躺倒草地上,如花般舒展开来。
还是地里的庄稼刚冒出土来的时候,她已领略了草原上所没有的,生长在灌木林里,琼日官寨后面的山坡上,遍山怒放的刀玛麦朵(杜鹃花),那时的官寨内外也成了刀玛麦朵的海洋,到处都是她和侍女插在瓶里的花朵。
草原上统称为格桑麦朵(幸运花)和邦锦麦朵(装饰草地的花)没有盛开之前,最先开放的是草原之上,乱石流沙之下成片成片的丝日(油炸子)盛开的花。它的花呈淡紫色,很小,如满天的星星眨着迷人的眼睛。丝日是牧民最喜爱的植物,它的枝叶晒干后是最好的引火用物,一点就燃,在风雪中为牧民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给牧民们带来了严寒中的温暖。
格桑麦朵和邦锦麦朵凋谢后,在陡峭的岩峰之下,乱石流沙之中,藏民族最高贵的花朵,刚拉麦朵(雪莲花)盛开了。刚拉麦朵意为雪神之花,是雪的精灵,在它之上,宇宙间再无花朵开放,再无植物生存。它生长在雪山之巅,与风雪和沙石为伴,却一点也不孱弱,宽大的叶片如碧玉,植株上密被着白色的长茸毛,一团团如拳头大小,雪白无瑕的花朵迎风傲雪绽放。
加劳(汉地)牡丹富贵花,刚金(雪域)刚拉吉祥花;一在富庶滋润地,一在雪山乱石间;富贵花儿伦布(官人)喜,吉祥花儿吾布(穷人)爱。刚拉麦朵是藏民族的精神支柱,纵是风雪交加,冰霜摧残,一样生机勃勃,芳香四溢。刚拉麦朵表达了藏民族洁白的爱,坚韧、纯洁和希望,自古被青年男女视作爱情的象征。
绰斯甲色姆虽为甲尔布女儿,却对刚拉麦朵情有独钟,她曾偷偷连滚带爬地上到悬崖峭壁间,目睹了刚拉麦朵绽放的姿态。为此还跌伤了手肘,留下了永远的疤痕,但她却以此为骄傲。
看到耀人眼目的花海,绰斯甲色姆总会想起雪山上的刚拉麦朵,和她采刚拉麦朵时的惊险。
“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每看到刚拉麦朵,绰斯甲色姆都会念诵起这首诗。
这是绰斯甲色姆翻看加劳古诗词,偶然看到唐朝边塞诗人岑参作的《优钵罗花歌》。诗中的优钵罗花正是刚拉麦朵,绰斯甲色姆自此对《优钵罗花歌》爱不释手,时常诵读,以至后来烂熟于心,遇感脱口即出。
绰斯甲色姆还知道,刚拉麦朵除了是奇珍异花,还是珍稀名贵的藏药。
当日下午,白利拉姆在其帐篷内设宴,与丹增汪青邀请的三地嘉宾,巴拉斯底土舍、头人、管家和他们的家人,煮了坨坨肉,烤了全羊,在杯盏交错中共进晚餐。
白色帐篷外的黑色帐篷里,琼日官寨和隆斯库寨子的百姓们,或亲戚,或邻居,或朋友,相互聚集在一起,品尝着这家的腊肉炒豌豆,那家的青稞卓玛粥。大人们坐在上首,摆谈着家常,说些笑话。衣着整洁,精神焕发的青年男女们围坐下首,相互交流着哪个和哪个好了,哪个喜欢哪个了。胆大的青年迫不及待地试探起心仪的姑娘,众伙伴一起哄,姑娘羞红了脸庞,赶忙低头不语。
夜浓了,篝火还旺,青年男女们的情感,像青稞卓玛粥,越熬越黏稠。
第二日,帐篷中心的空地上,人们期待已久,大少爷丹增汪青的节目开始上演。
首先上场表演的是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索南仁青和他的同伴们。
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身着豹皮袍衣,头戴金毡帽,脚穿牛皮底、红皮帮,脚拇指上翘,毡筒长到膝头,饰以吉祥图案的皮夯。他手握两尺来长,斜插腰际,镶满珍珠宝石的藏刀,颔首向白利拉姆等行礼,并说了些革布什扎甲尔布与巴拉斯底甲尔布之间的深厚渊源,来到巴拉斯底受到的隆重礼遇。他说巴拉斯底和巴旺甲尔布本为一家,而革布什扎甲尔布与巴旺甲尔布之间有世婚之约。因此,革布什扎与巴拉斯底之间的关系,也形如巴拉斯底与巴旺之间的关系,实为一家。
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的开场白说完,他们便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围坐到一起。
漂亮小伙打扮在脚上,美丽姑娘打扮在头上。说话间,姑娘们艳丽多姿的巴惹(头帕)格外引青年小伙们注目。高贵的青绒布料,中间和四角用灵巧的双手、五彩的丝线,精心绣制出形态各异、五彩斑斓的花朵,四条边上也绣制着彩色花边。巴惹折叠成长方形状,用一根或两根,末端接有蓝、青或红色丝线的乌黑发辫经后颈束在头顶。头顶的发辫上还穿套着各式金银镂刻着的各种花纹,镶嵌有珊瑚、珍珠或象牙,价值昂贵的饰物。格外惹眼的是她们的巴惹前两角,下垂两耳际的彩线须束,伴随婀娜的身姿灵动招展,使她们更加妩媚动人。
场中,一青年小伙走到一位姑娘身后,乘她不备,用手轻轻地往上一撩,抢走了她的巴惹,并迅速穿出人群,逃走了。被抢了巴惹的姑娘满面羞涩,也不追赶,将乌黑粗壮的头发盘好,坐在原地默不作声。
这位姑娘的巴惹刚被抢走,另外一位姑娘的巴惹也被抢了。所不同的是,第二位被抢了巴惹的姑娘紧追青年小伙不舍,在他刚要钻出人群时被她拽住了衣袖,伸手想夺回巴惹,但青年小伙用手高举着巴惹,她几次都没有拿到。姑娘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恼怒,但也没有丝毫妥协的样子,温言对青年小伙说着什么,最后小伙无奈,满怀歉意地把巴惹还给了她。
他俩刚回到伙伴中坐下,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一位姑娘,走到先前被抢了巴惹的姑娘身后,对她说着什么,并用手指着人群外探着头,挥着头帕,刚才抢了巴惹逃出人群的小伙子。这时姑娘会意,站起身拉起她身边的两位姑娘,一起向人群外的青年小伙走去,人群发出一片欢呼,给姑娘们让出一条道来,目送着她们和青年小伙往帐篷外走去。
坐在看台上的绰斯甲色姆似懂非懂,她不知道第一位姑娘被抢了巴惹不但不追回,后来还跟青年小伙走了;而第二位姑娘却立时就讨回了巴惹,不知是怎么回事。
看到绰斯甲色姆不解的样子,丹增汪青对她说:“刚才表演的是革布什扎甲尔布、巴旺甲尔布和交拉甲尔布牦牛地区,青年男女交流情感时的‘抢巴惹’习俗。青年男女们平时劳作,相距甚远,难得相遇,交流情感的机会很少,每当甲尔布举办庆典、法会,或寨子上有婚嫁喜事,青年小伙见到自己所喜欢的姑娘,便轻轻地将其头上的帕子抢去,佯装逃走。如果姑娘对青年小伙无意,便紧追不舍,找出各种借口讨回头帕,并请对方谅解,青年小伙则把头帕奉还给姑娘,并且表示歉意。如果姑娘默不作声,满面羞涩,不追赶讨回,就意味着姑娘对青年小伙的示爱并不反感。在这种情况下,青年小伙会以还回头帕为借口,把姑娘引到僻静处表达爱慕之情。有的姑娘也会以讨回头帕为由主动去约青年小伙。姑娘的初次赴约,往往要请几位伙伴相陪。”
卓笼甲本大少爷的开场白跟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的差不多,只是多说了一些卓笼千年来曾经辉煌的历史。
与“抢巴惹”不同的是,他们分成两拨坐在草地上。青年小伙们头顶一件件手工羊毛编织,白如雪、黑如墨或灰如绒的宽大毪衫,身体完全遮盖在毪衫下,有的打着口哨,有的学着鸟叫,挑逗起姑娘们来。
姑娘们围聚在离青年小伙们较远的地方,她们面前摆放着咂酒和各种面果,品尝着食物,说着笑话,对青年小伙们的挑逗不予理会。
“你在江水彼岸,我在江水此方,如若真心相爱,河上可架桥梁。”青年小伙们见姑娘们不理会,就动情地唱起情歌来。
“小得夹脚的靴子,即便缎制也不穿,心里不爱的男子,哪怕王子也不攀。”几首情歌唱下来,姑娘们好似被打动了,也回唱起来。
青年小伙们唱道:“情人你要什么,请你告知于我,即使天上星辰,我搭天梯摘取。”“倘若骏马脱缰,犹可用绳套住,如果情人变心,辔头亦难约束。”姑娘们回唱。
随着歌唱的投入,青年小伙们顶着毪衫渐渐靠近了姑娘们围坐的地方,姑娘们也不避让,还将她们面前的食物推到小伙们面前。
“在那聚众场所,恳请莫露声色,假如钟情于我,请你传递秋波。”“我和心中恋人,幽会山下树林,除非空中雀鸟,没人晓知秘密。”唱着唱着,他们好似从歌声里听出了对方的心声。
“垂杨恋小鸟,小鸟恋垂杨,彼此心相恋,哪怕鹞鹰伤。”“马铃叮当响,绕我屋前后,未敢请进来,恐获爸妈咎。”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由男女双方对唱,变成了一男一女互诉衷肠。他们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由男女各为其阵变成了两两相对。
“我的心上人儿,犹如神香柏枝,焚之香气袭人,看之容颜俊秀。”“不看山头高耸,只要山势宽广,不求阿哥英武,只求心地善良。”又过了一会儿,与青年小伙对坐的姑娘不见了,草地上十余个毪衫如一座座帐篷,像家一样地温馨和甜蜜。
绰斯甲色姆被姑娘和青年小伙们的情歌深深打动,听了丹增汪青介绍,她知道了这是交拉甲尔布所属的卓笼、梭布等二十四个寨子的青年男女相爱时的“顶毪衫”习俗。
在有姑娘聚会的地方,如本寨或邻寨庙会、念经、下种、收割,或哪户人家结婚时,晚上一般都会有许多姑娘聚集在那里。每当青年男子要向姑娘表达爱慕之情时,青年小伙们便头顶一件毪衫,来到姑娘们聚集的那户人家楼下。如果与姑娘事先有约的,楼上的姑娘会为小伙子把门打开,让他进去。如果没有约好的,青年小伙们就必须自己想办法打开主人的门,然后蹲在锅庄外,变着嗓音向屋内的姑娘唱情歌,或用吹口哨、学鸟叫等方式挑逗楼上的姑娘。如果情歌打动了姑娘,他们将被邀请进入锅庄内,与姑娘相对而坐。如果青年小伙们有不雅的歌词,或出格的动作惹恼了姑娘们,她们将用水缸里的冷水、锅庄里烧馍馍的烙片和火塘里的火灰等,把他们赶走。
进了屋的青年小伙虽然与姑娘们坐在一起,但依然用毪衫盖着头。这时慷慨的主人会给他们送上咂酒、面果等食品。青年小伙与姑娘边吃边对情歌。夜深了,他们唱累了,姑娘们就会和衣睡在锅庄旁。这时,青年小伙便会顶着毪衫去寻找自己喜欢的姑娘。若是姑娘对他有意,就会让他挨着睡在一起,相互小声地说着情话。若是姑娘无意,则不允许他睡在自己的身旁,青年小伙则知趣地悄然离去。如果情深意厚,已经相爱,他们就会双双顶着毪衫走出锅庄,去寻找一个幽静的地方,尽情品尝甜蜜的爱情果实。
看了两场节目,从每一个地方的情爱表达方式可见一斑,绰斯甲色姆被绒麦章谷这个农区地方的民俗风情深深打动,她觉得这里每一个地方的文化风俗都与众不同,独树一帜,丰富多彩。
素日难得坚持看完一场节目的白利拉姆,从稳坐皮帐,意犹未尽的情形看,大少爷丹增汪青的节目,还真是独特新奇,达到了非常好的效果。
口中念嘛呢,眼睛觑捕鸟。那个爱凑热闹的,与他朗松身份极不相符的益色拉买,更是乐此不疲。
好像这些节目是专为他量身定做的,他用心感受着青年男女的情爱,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些散发着青春和成熟气息的,姑娘们的身体。
3.奇妙的爱情
第三天上午,宅龙守备二少爷的节目刚上场,就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十余名姑娘上身皆着清朝宫廷氅衣,有对襟和圆领两种,对襟的为窄袖,圆领的袖口宽大;左右开衩至腋下,开衩顶端饰有云头,纹样华丽,品种繁多,边饰镶滚讲究,襟边、领边和袖边均以镶、滚、绣等为饰;颜色以宝蓝、朱红、玄青为主,衣袖及前胸绣有各种简约逼真的花卉,用料均为真丝绸缎。与之搭配的,下身着手工缝制,工艺精细,细密均匀的百褶裙。有蓝、绿、黄、红、灰等各种颜色,左侧腰际间饰以红、黄、蓝等各种杂色,并下垂一条手掌宽的彩带。百褶裙的面上,是用料和质地与氅衣相同的宽大前围,颜色以红、黄、黑居多,上面也绣有栩栩如生的山水云峰、奇花异草、禽鸟异兽等锦绣图案,前围腰际处镶嵌着梅花、圆盘和珠形的银制饰物,左右两边的饰物上还坠着银链串缀的红珊瑚。
如此高贵华丽的装饰,让人们仿佛置身清甲尔布的宫闱,感受到大清甲尔布在边地的存在。同时,清甲尔布氅衣与嘉绒百褶裙的完美结合,也让人们看到了嘉绒服饰的魅力所在。
青年小伙的服饰与嘉绒各地无异,均穿豹皮镶边袍衣,内着红、黄、白三色对襟镶边衬衣,头戴狐皮高帽,脚上是红色藏靴,胸戴银制呷乌,腰佩金柄或象牙柄银壳藏刀。
“岩上滴水(嘛啦啦)滴滴清(哟啦啦),滴在龙窝(嘛啦啦什)万丈深(哟啦啦)。捡个石头(嘛啦啦)试水深(哟啦啦),唱个山歌(嘛啦啦什)试姐心(哟啦啦)。”青年小伙们相互手搭肩头,冲姑娘们唱起歌来。
青年小伙们的歌声刚落,姑娘们嘹亮的歌声响起:“太阳阴(阴为太阳落山之意)了(嘛啦啦)阴过岩(哟啦啦),蜂子打花(嘛啦啦什)过峭岩(哟啦啦)。蜂蜜好吃(嘛啦啦)花难打(哟啦啦),打花之人(嘛啦啦什)路难行(哟啦啦)。”
青年小伙们听了有些沮丧,略显哀伤地唱道:“天上下雨(嘛啦啦)地下湿(哟啦啦),房子围转(嘛啦啦什)种黄瓜(哟啦啦)。好吃黄瓜(嘛啦啦)冷冰冰(哟啦啦),闲妹说话(嘛啦啦什)冷断心(哟啦啦)。”
姑娘们好似有些过意不去,马上唱道:“青布帕子(嘛啦啦)四角方(哟啦啦),四角中间(嘛啦啦什)绣牡丹(哟啦啦)。只要阿哥(嘛啦啦)心眼好(哟啦啦),把你绣在(嘛啦啦什)花中间(哟啦啦)。”
这下青年小伙们好像心里有底了,便各寻了各自的对象,走出人群去了。
“啦啦调”是原赞拉甲尔布辖地,现宅龙守备、千总,约咱都司所辖地界青年男女表达情感的习俗,青年小伙平时搜集和整理最能代表自己心意,最能打动姑娘芳心的歌词,在集会、劳动中或遇到意中人时,就用啦啦调倾诉出来。从打动姑娘的芳心到情投意合,自然过渡到谈婚论嫁。
“啦啦调”除使有情人终成眷属外,还增强了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可以觅到情趣相同的知音,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隔着几十道山梁,从未谋面的人们,只要唱几段“啦啦调”,便成为熟人,成为再好不过的朋友。
“啦啦调”除情歌对唱外,还有表现思念之情的。如:“核桃开花(嘛啦啦)吊吊长(哟啦啦),隔山隔水(嘛啦啦什)想爹娘(哟啦啦)。想起爹娘(嘛啦啦)路程远(哟啦啦),想起姊妹(嘛啦啦什)难团圆(哟啦啦)。”把远嫁他乡的新妇那种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另外,还有尊敬长辈、孝敬父母、取笑等内容。
场地空了,但所有人,坐着的还是端坐在位子上,站着的还是纹丝不动。音域高亢宽广,曲调婉转悠扬,歌词委婉含蓄、意味深长的“啦啦调”,仿佛还回荡在场地上空,萦绕在绰斯甲色姆耳旁,丹增汪青给她介绍“啦啦调”的话语,游荡在“啦啦调”之外,一句也未能进入她的耳里。
下午表演的习俗除绰斯甲色姆外,巴拉斯底的人们都非常熟悉。
场地中央竖立着两根高约三丈,碗口粗细的松木,旁边各有两个略显羞涩的姑娘。两个青年小伙走到松木下,两手抱住松木往上一使力,双脚向上一收,盘绕在松木上稳住了身体,然后双手再使力,双脚再上收,不一会儿便已攀到了松木的顶部。他俩稍息了一会儿,然后腾出右手,在空中作敲打状,松木下的两个姑娘作开窗状,他俩就滑下松木,手牵着姑娘的手,走出人群去了。
后来又如此往复地上来了五六拨青年男女,青年小伙们体态轻盈,身手敏捷,攀缘松木如履平地。更让人称奇的是,他们有的倒着身体攀缘而上,到了顶端再把身体拉起;有的攀缘到顶端后把身体倒挂下来,然后倒滑而下。
绰斯甲色姆觉得太不可思议的是,通过爬杆也能谈情说爱。后来丹增汪青给她解释说这个松木代表的是房屋的石墙,而青年小伙攀缘松木代表的是爬石墙,爬上石墙后他们敲打的是窗户,而姑娘们则为他们打开窗户,然后青年小伙们就钻进了姑娘的房屋。
听丹增汪青这样一说,她才明白了这是巴拉斯底的“爬墙子”习俗。当青年小伙喜欢上某个姑娘时,他们便会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去攀爬这个姑娘家的墙壁,然后从窗口进入姑娘的卧室与之谈情说爱,并在天亮前离开。
第二个令绰斯甲色姆不可思议的是,巴拉斯底和整个嘉绒地区的砌墙技艺非常高超,虽然砌墙的材料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泥土和石块。整个墙体砌一层大石块,在其上抹一层泥,然后在上面砌一层薄石板,再在薄石板上抹泥砌一层大石块,如此一层层往上砌。大石块之间用小石块砌缝隙,再用泥勾缝。砌石墙的关键在掌墨,即墙角与墙面为直线,随着墙体增高逐渐收墨,呈略微倾斜状。整个墙体棱角分明,层次清晰,既美观,又牢固。砌的房屋上百年不垮,砌的碉楼高十余层,历经风摇地动,仍巍然挺立。
乾隆甲尔布打大小金川时,这里坚固林立的高碉近袭无法,远轰无果,让所向无敌的大清勇士们纷纷横尸碉前,让不可一世的乾隆甲尔布一筹莫展,最终付出沉重代价,才征服了这里的高碉和这里的人民。
这样笔直的墙体,严密的墙面,要用手脚攀爬,没有超人的勇气、力量和技巧,只能望墙,望心爱的姑娘兴叹了。
因此,巴拉斯底的姑娘们因地制宜,就用爬墙子来考验青年小伙的勇敢和执着,能爬到她们窗前的青年小伙,就能让她们放心托付终身了。
绰斯甲色姆为巴拉斯底“爬墙子”习俗拍手叫绝的同时,她真羡慕巴拉斯底的女人们,用如此浪漫的方式,获得如此美满的姻缘。
刚结束“爬墙子”习俗表演的,是巴拉斯底沈洛土舍青谷·灯增的大少爷和他的男女伙伴们。
皎月如昼,繁星满天,花香袭人。
当日夜,白利拉姆和丹增汪青在月光下,草地上,帐篷外,设宴款待前来参加若木尼节的革布什扎、卓笼、宅龙和章谷的宾朋,巴拉斯底所有土舍、头人作陪,因为席间章谷东本大少爷带来的十余家汉商的公子、小姐们将表演节目,百姓们草草吃了晚饭,早早地围在宴席外,看着觥筹交错,嗅着酒肉飘香,等待节目上演。
酒过数盏,身着黑、红丝绸中排对襟短褂,长衫袭地,长辫及臀的公子;穿着红、绿花色短袄,五颜六色长裙,金银簪子绾髻的小姐们,唱起了他们祖辈从遥远的加劳带来的歌谣。
一杯子酒,与啊哟郎斟哎,姐问情郎嘛几哟时生,小郎的生在元哟宵会哎哟,姐在的元宵闹哟花灯哎;
二杯子酒,望啊哟乡台哎,望乡台上嘛摆哟桌凳,抹张的桌子擦哟把椅哎哟,二人的坐下饮哟两杯哎;
三杯子酒,进啊哟花园哎,郎在花园嘛弹哟三弦,摘花的娘子打哟花伞哎哟,只图的年轻耍哟几年哎;
四杯子酒,成啊哟二双哎,上瞒老子嘛下哟瞒娘,当天的又瞒亲哟哥嫂哎哟,二人的做事二哟人当哎;
五杯子酒,五啊哟端阳哎,端阳烧酒嘛加哟雄黄,劝郎的少饮雄哟黄酒哎哟,酒醉的贪花误哟小郎哎;
六杯子酒,汗啊哟铮铮哎,姐进绣房嘛取哟手巾,取张的手巾抹哟把汗哎哟,花花的扇子扇哟两扇哎;
七杯子酒,七啊哟月半哎,姐留情郎嘛吃哟早饭,郎说得多哟谢哟多谢哎哟,姐说得简慢又哟简慢哎;
八杯子酒,月啊哟照楼哎,小郎坐在嘛姐哟怀中,轻轻地拍郎三哟巴掌哎哟,劝郎的小心又哟小心哎;
九杯子酒,是啊哟重阳哎,杜康造酒嘛扬哟天下,人家的造酒有哟人喝哎哟,我家的造酒无哟人尝哎;
十杯子酒,送啊哟郎走哎,送郎送在嘛龙哟门口,双手地抓住郎哟腰带哎哟,这回的走了几哟时来哎;
十一杯子酒,送啊哟郎走哎,送郎送在嘛大哟门外,紧紧地抓郎哟的手哎哟,知心的话语说哟不完哎;
十二杯子酒,送啊哟郎走哎,送郎送到嘛桥哟档头,手撑的栏杆眼哟泪流哎哟,水流的东海不哟回头哎。
唱完《十二杯子酒》,又唱起了《十写歌》:
月儿落西下,思想小冤家,冤家不来我家耍哟,心中乱如麻;他也不来耍,我也不怪他,写封书信拜问他哟,我的知心话;两脚转绣房,打开绿花箱,橙红纸儿取一张哟,放在桌几上;墨儿磨成浆,纸儿折成行,砚台搁在额膝上哟,两眼泪汪汪;手执羊毫笔,珠泪往下滴,眼泪滚滚写不起哟,自写自着急;忍下一口气,提笔就写起,要写当初你和我哟,并无二心意;一写郎不来,早前情可在,我的得病受你害哟,望郎你不来;二写香娇娇,娇娇要过桥,娇娇过桥抽了桥哟,落在水中涝;三写香娇娇,娇娇上了梯,娇娇上梯抽了梯哟,做事不在意;四写郎儿走,总是外头有,橘子树上结石榴哟,哪有这来头;五写五郎哥,为妹那些错,年纪轻轻丢下我哟,不可真不可;六写六老庚,同年同月生,你在我家耍几春哟,共事共同爹;七写七仙姑,来到槐荫树,你把董永配夫妇哟,好个七仙姑;八写要鞋穿,书生要鞋袜,连晚连夜都去取哟,穿了鞋子耍;九写一双鞋,穿去不穿来,穿了鞋子要记得哟,功夫有几层;十写小乖乖,当初情又在,贵姐得病都怪你哟,望郎你不来;我把信儿写,又无人送去,隔壁有个小兄弟哟,这事拜托你;兄弟只要去,我不亏慢你,做双鞋子相送你哟,盘费算我的;去到我到去,不知在哪里,门朝东来门朝西哟,路儿有几里;这去不多远,就在山那边,翻过梁梁就看见哟,房子金銮殿;后院一棵竹,就是小郎屋,两边耳房晾衣服哟,就是我郎屋;小弟把信收,收拾就行走,好比贵客把主救哟,飞云未抬头;走了大半天,口渴舌又干,黄桷树下把凉乘哟,打火吃杆烟;烟儿未吃毕,收拾又走起,不警不觉走拢去哟,真实有名气;四七九根柱,院墙粉红壁,两边厢房把客铺哟,热闹像京都……十月小阳春,和尚在念经,口念南无观世音,超度姐的魂;冬月下大雪,和尚佛堂坐,堂屋坐的我一人,清苦对谁说;前世恩爱多,叫我怎样说?做张祭文祭奠过,再也不能活。
接下来唱的是《太平年》:
初一那个日,上亲戚,媳妇要回嘛娘家去,霜现露水嘛洒洒稀哟太平年,小郎的不好嘛带信的来哟凉太平;
初二那个日,去看郎,手扶包包嘛糯米汤,小郎不吃嘛糯米汤哟太平年,小郎的要吃嘛竹笋的汤哟凉太平;
初三那个日,请医生,药夫包包嘛奴背上,医生哥哥嘛好好医哟太平年,头上的金簪嘛谢给的你哟凉太平;
初四那个日,请短工,牛角丝刀嘛奴背上,跨进大门嘛丢三卦哟太平年,卦卦的说是嘛不留的郎哟凉太平;
初五那个日,去看郎,小郎死在嘛象牙床,双手推开嘛红络罩哟太平年,伤伤地心心嘛哭一的场哟凉太平;
初六那个日,请裁缝,尺子剪刀嘛奴背上,裁缝哥哥嘛好好缝哟太平年,小郎的穿起嘛要合的身哟凉太平;
初七那个日,请木匠,锛锄锯子嘛奴背上,木匠哥哥嘛好好割哟太平年,小郎的睡起嘛得安的乐哟凉太平;
初八那个日,请阴阳,罗盘通书嘛奴背上,阴阳先生嘛好好看哟太平年,小郎的要埋嘛龙脉的地哟凉太平;
初九那个日,请帮忙,八把锄头嘛九个人,帮忙哥哥嘛深深挖哟太平年,小郎的要埋嘛三尺的三哟凉太平;
初十那个日,要发丧,柏木杠子嘛两边绑,前头走的嘛张四姐哟太平年,后头的又抬嘛少年的郎哟凉太平;
十一那个日,去上坟,雄鸡刀头嘛酒两瓶,坟前坟后嘛转三转哟太平年,只见的新坟嘛不见的郎哟凉太平;
十二那个日,回娘家,先拜的爹嘛后拜娘,可惜小郎嘛死早了哟太平年,年纪的轻轻嘛守空的房哟凉太平;
十三那个日,转回程,半路碰见嘛媒二人,媒人哥哥嘛请转去哟太平年,我孝满三年嘛才出的信哟凉太平;好马不配嘛双鞍子哟太平年,好女的不嫁嘛二夫的人哟凉太平,马配双鞍嘛难行路哟太平年,女嫁的二夫嘛落骂的名哟凉太平。
如泣如诉的哀怨曲调,多情、缠绵的情感,听完字字句句心声,全场唏嘘无语,沉浸在歌谣的情境里,痛惜着一个个多情、不幸的汉家女。
听了章谷公子与小姐们的歌谣,绰斯甲色姆觉得普天之下,情感不分地域和种族,无论是加劳还是嘉绒,无论是农区还是牧区,无论是汉族还是藏族,情感一样地细腻,一样地执着,一样地纯洁。
这几日,斯满香和多吉扎西白天观看表演,晚上骑着向巴家的枣红马,在如银的月光下,信马由缰地漫步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月光清凉,花香弥漫,斯满香双手环抱多吉扎西,上身伏在他宽大温暖的肩背上,享受着爱情的甜蜜,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多吉扎西做梦也没想到他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他对巴拉斯底百姓,对甲业常古和药夫子们,对斯满香满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
多吉扎西是孤儿,他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失去了阿爸,他连阿爸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后来听甲业常古和药夫子们说,他阿爸是那年给益西拉买牵马到绰斯甲的路上被害死的。身为朗松的益西拉买,本应该具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却身披佛衣坏事干尽,心肠比谁都狠毒,他竟然将多吉扎西的阿爸活活吊死树上。他阿爸死后不久,阿妈伤心过度,一次白利拉姆的狗腿子要她到不拉古官寨背运藏茶,因身体虚弱,背负沉重的茶驮过险道时头晕眼花,力不从心,和茶驮一道摔落涧谷,同伴们找到她时已面目全非。
官寨里的娃子、下人,琼日官寨,以及整个巴拉斯底的百姓没有抛弃嗷嗷待哺的多吉扎西,他喝百家水,吃百家饭,奇迹般地长大成人。
多吉扎西的祖辈原为绕丹甲尔布的娃子,一百多年前乾隆甲尔布打金川时,他爷爷作为七百六十八名战俘之一,被清甲尔布分赏给随征有功,兵员损失巨大的巴拉斯底甲尔布,自此世代成为巴拉斯底甲尔布的娃子。他爷爷和爸爸都与同为战俘娃子的奶奶和阿妈结合,才有了他。
是巴拉斯底人民给了他生命,给了他友情、亲情和爱情。
章谷公子、小姐们的表演结束后,时间还不算晚,斯满香和多吉扎西又骑着马,往草地深处走去。
皎月当空如洗,雪山屹立如银,草地柔和芬芳,河流无声如练。
草原的夏夜,如诗似画,静谧安详。
每一次与多吉扎西徜徉在这祥和美丽的草地上,斯满香的身心都被幸福紧紧地包裹着,令她陶醉和满足。
觉沃(佛祖释迦牟尼)说,人在尘世除了要经受生老病死的折磨,还要陷进贪欲、仇恨、倾轧、杀戮的世俗万象之中,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高官贵人,都无一幸免,唯一的途径就是走出红尘,参悟佛法,得到解脱。斯满香认为,修习佛法可以长知识、长技能,像德嘎姆卡布绒阿扣那样,将学到的知识技能运用到生产生活中,用学到的知识教育穷苦百姓,用学到的技能帮助穷苦百姓,这样才真正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而像朗松益西拉买,让斯满香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身为掌管宗教的最高领袖,住在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庙宇里,穿着绛红、大黄神圣颜色的僧衣,手执常转玛瑙佛珠,本是以佛法德行服众,为万人敬仰膜拜。可他连基本的藏文拼写也不会,何谈佛法;他恶事做尽,人面兽心,何谈德行,却照样为巴拉斯底高高在上的宗教领袖,他实质是把神圣的佛法作为欺骗百姓、残害百姓的工具,真正的佛法在巴拉斯底何在?
巴拉斯底人民就是这样在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的双重压迫下,苟延残喘,艰苦度日。
而在甲尔布、朗松、土舍和头人们无法生活的雪线牧场,却给斯满香开辟出一块世外桃源,在这段挖药的日子里,让她活得像个人样。嘉绒有十八个甲尔布,藏地有大大小小更多的甲尔布,汉地有大大小小无数的官吏,百姓的日子一样地艰难,而她觉得有这段美好的时光就足够了,跟别人相比她已经相当幸福了,也不枉投身这个世间一遭。
今天是若木尼节的最后一天了,过了今天,她和阿爸、多吉扎西和药夫子们又要回牧场挖药去了,虽然她和多吉扎西还能在一起,但这样宽松的时间就没有了,所以她要多吉扎西再陪她走走。
多吉扎西抱着斯满香,斯满香依偎在多吉扎西的怀里,他俩放了马缰,任由马儿缓缓前行。要说的话已经说完,无须再多说一句,斯满香和多吉扎西已然融为一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俩就那样闭着眼睛,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听着彼此的气息,沉醉在二人的世界里,任由时间流逝,天地轮回;任由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不知走了多远,走了多少时间。多吉扎西觉得他和斯满香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走过了一个轮回,度过了美好一生。他睁开眼睛,发现马儿驮着他俩来到一块背风的凹地,站在那里,正悠闲地吃着鲜嫩的青草,仿佛把他俩带到了一处快乐的家园,不再前行,怕惊动了他俩的美好生活。
斯满香甜美地睡着了,多吉扎西不忍打破她的美梦,右手扶着她,左手握住马鞍稳住重心,右脚小心翼翼地从马镫里抽出来,慢慢地绕过马尾下到地面,然后再放下左脚,双手把斯满香从马背上抱下来,轻轻地坐到草地上,仍然把她抱在怀里,躺倒在鲜花和草丛中。
斯满香梦见她和多吉扎西住在牧场上,多吉扎西骑着马儿,唱着悠扬的牧歌,在草地上放牧;她和儿女们在帐篷里打酥油,晒奶渣,过着其乐融融、美满幸福的生活。
她醒来时,发现她做的不是梦,她就躺在多吉扎西的怀里,没有风,没有雪,多么温暖和安宁,枣红马在他俩旁边悠闲地吃草。
她起身问多吉扎西:“我怎么也和你放牧来了,我们的孩子们呢?”
“他们在家里啊!”多吉扎西疼爱地说。
“哦。”斯满香看着多吉扎西,放下心来。
多吉扎西又把斯满香揽进怀里,把她的眼睛埋进他的胸前,生怕她看见天空的月亮,要问他为啥不和孩子们睡在一起,而要睡在草地上,月光下。
斯满香不说话了,很温顺地躺在多吉扎西怀里,多吉扎西放心了。
可是,没过一会儿,多吉扎西却听到斯满香在他怀里抽泣起来,泪水浸透到了他的胸膛。他扶起斯满香的脸庞,不解地问:“我们不是好好的嘛,你哭什么呢?”
“白利拉姆会让我们在一起吗?我们的生活会像今天这样美好吗?多扎,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俩就生活在牧场上,你牧马,我打奶,我们还有好多可爱的孩子呢!你说,我们会在一起吗?我真的好害怕失去你!”斯满香双手放在多吉扎西肩头,眼泪汪汪地说起她的顾虑和担心。
“不怕,我们会在一起的,我们永远会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多吉扎西坚定地对斯满香说。
“我总觉得,在牧场上挖药的日子,是我最开心快乐的日子,上天给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有酸甜苦辣,有悲欢离合,有生老病死,我们做娃子的不会有那么好的命,我们的命不光由上天决定,还由统治我们的甲尔布决定,他们不会让我们过上自由自在、幸福美满的生活,若是那样,我们不也成了他们吗?所以我觉得,上天给我们的美好日子,就只有我们挖药的这段日子,过了就没有了!”斯满香忧伤地说。
多吉扎西没有话说了,面对现实,他也赞成斯满香的看法,如果他再说些敷衍无用的话,那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斯满香从未把多吉扎西抱得这样紧,多吉扎西分明感受到了她急促的呼吸,怦怦的心跳,好像他俩从此分离,再无相见。多吉扎西分明感受到,他俩起伏颤动的心胸已经合为一体,心房一起跳动,呼吸一样急促。
斯满香喃喃地对多吉扎西说:“多扎,我们不能把握将来,但我们能把握现在,现在我们在一起,我斯满香是你的人,我要把我的身体给你,我的身体是你的了,这一生一世我就是你的了,不管将来我俩是生离还是死别!”
“我多吉扎西生是你的人,死了还是你的鬼,我生生世世要爱你,疼你,保护你,决不容许你受到伤害!我现在也要把我的身体交给你,不管将来我俩是生离还是死别!”
多吉扎西一件一件地为斯满香脱去身上的衣服,从上至下,随着衣服一件件减少,斯满香的身体,像是一坛酿造了千年的美酒,扑鼻的醇香令多吉扎西陶醉;斯满香为多吉扎西脱去牛毛滚身子,他宽大的骨架,健壮的肌肉,闪着日晒雨淋、风吹雨打形成的男人特有的黑红的光彩,让斯满香有了安全的依靠。
当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的肉体呈现在他俩眼前时,他俩都被上天造化的男人和女人,如此奇妙美丽的身体迷住了。
他俩贪婪地欣赏着对方的身体,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因对方的身体而发生着的,让他俩不可遏制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只有男人和女人,尤其是两个从未如此赤身裸体,要把身体奉献给对方的青年男女的身体,产生出来的自然的,美妙的变化。
多吉扎西感觉到斯满香的身体滚烫起来,好像要将他也融化了,两只乳房丰满而又坚挺,羞涩迷人的脸上泛着潮红,整个身体散发出青春成熟的气息,特别是当她两腿间奇特的嫫刀(女人的象征),与他胯下那坚硬充实的颇刀(男人的象征)紧挨在一起时,像是一把钥匙咔嚓地打开了神秘的一道门,使他立时像着了魔法,血脉偾张,浑身燥热,男人的象征更是威武雄壮,好似上阵杀敌的勇士,马上增长了百倍的精力。
当健壮有力的手臂抱着她,黝黑突兀的胸膛贴着她,坚硬有力的男人的象征紧贴着她身体的时候,斯满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酥软无力,炙热的烈焰正在慢慢地融化她的身体,她分明感觉到她的肉体开始化作水,从她女人的象征里流出来,她的女人的象征,已经迫不及待地在等待,等待多吉扎西那神奇的男人的象征,进入她温暖湿润的身体里。
像是洪荒漆黑的夜晚划过第一道骇人的闪电,像是雨后的天空第一次悬挂起美丽的彩虹,像是求生的人儿失足坠落万丈的深渊,像是失语多年的哑巴第一次喊出动人的声音,斯满香和多吉扎西不约而同地喊出“啊!”的声音。
斯满香和多吉扎西喊出了世间最古老,最原始,最神圣,最奇妙,最自然的“啊!”的声音。
这声音犹如天惊石裂,混沌初开,自此有了风雨雷电,有了尘埃虚空,有了宇宙;这声音好似万物初始,斯巴(宇宙或世界)造人,自此有了男女肉身,有了感情交流,有了情欲;这声音首次打破宇宙的静寂,给世间万物创造了有声的世界;这声音成为雪域高原原始人类发出的第一种声音,由这个“啊”的元音,才生发出了其他的所有声调。
斯满香感觉到男人的象征进入了她的身体,充实而诱人;多吉扎西感觉女人的象征是如此美妙,滚烫嫩滑的肉体紧紧地包裹着他,就像他俩的爱情,男女象征亲密无间地结合在了一起。
多吉扎西要给斯满香世间最勇敢的爱,斯满香要给多吉扎西世间最温柔的爱,阳刚与阴柔,相生相克,在这一刻施展出最大的能量。
多吉扎西使出浑身的劲头,喘着粗气,不停地冲动,不停地感受着两个象征相互结合,亲密无间的快感;斯满香用自己的灵与肉,快乐地迎合着多吉扎西,快感不只表现在局部,还蔓延在身体的各个部位,让他俩无法自拔。
又是不约而同的“啊!”的声音。多吉扎西男人的象征快乐到了极点,斯满香感觉到一股股炙热的液体喷射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女人的象征不停地收缩和颤动,他俩的身体好像失去了骨架的支撑,一下酥麻瘫软;大脑一片虚空,灵魂出窍而去,只余下了空荡荡的肉体。
一切归复到了万物初始,神猴与岩魔女初交,泽当山林有了藏族的先民繁衍生息。
传说,很早很早以前,普陀山上的观世音菩萨,给一只神变来的猕猴授了戒律,命它到雪域高原修行。这只猕猴来到雅砻河谷,在衮波日山上的一块黑色山岩上打坐,潜心修行菩提慈悲心,渐渐对佛法有了很深的体悟。
在猕猴认真修行的时候,住在它附近的岩魔女向它走来,满怀爱意地说:“让我嫁给你吧,让我们做夫妻吧,那是多么好的事啊!”猕猴说:“我是观世音菩萨的徒弟,受命在这里修行,如果与你结合,岂不破了我的戒行。”岩魔女说:“如果你不与我成亲,我将与魔鬼成亲,成为妖魔的老婆,并生下无数魔子魔孙,将要杀害千万个生灵,那时雪域高原都是魔鬼的世界,希望你能答应我的要求。”
猕猴听了这番话,拿不定主意,于是去求助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想了想说:“这是上天之意,是个吉祥之兆,你能与她结合,在雪域高原繁衍人类,这是喜事,猕猴你作为菩萨化身,为了天下的安宁理应做善事,应该与岩魔女成亲。”猕猴虽然有了深厚的佛法,但也还是喜欢岩魔女的美丽,就遵照观世音菩萨的指点与岩魔女结成了夫妻。
后来,这对夫妻生下性情各异的六只猴子,这六只活泼的小精灵,生性爱好各不相同,有的心地善良,有的蛮不讲理;有的聪明和谐,有的粗犷凶恶。
猕猴将这六只小猴送到山下加措林中,让它们各自寻找食物生活。由于它们从小离开父母,为了让子孙们时常感到父母在它们身边,猕猴在衮波日山脚下开挖了两处泉水,其中东面泉水作为岩魔女的乳汁,猴子猴孙口渴时当作乳汁喝,为了不让子孙们受疾病的痛苦开挖了南面泉水,此泉水可治百病。
三年后,父猴放心不下,就去看六只小猴,蓦地发现小猴已经繁衍到了五百多只,树上的果实被它们吃光了,又别无食物,正饿得手足无措。善良的父猴就返回净土,取来青稞、小麦、豆子、荞麦和大麦种子撒向大地,于是原野上生长出各种谷物,猴子们从此有了足够的食物,身上的毛也渐渐变稀,尾巴也变短,后来竟自没有了。
再后来,猴子们学会了耕耘,等长出了粮食,就彼此召唤说:“吃吧!”它们渐渐又有了语言,变成了人,成了雪域高原的先民。猴子们最初耕耘的那块田地被称为“索当行”(进食之田),传说索当行是藏地最古老的耕地。
泽当,意为猴子玩耍的坝子,位于后藏山南,那里不但诞生了藏族的人种,还出现了藏区第一块农田索当行、第一座村庄索卡,以及后来的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第一座佛堂昌珠寺,第一座寺庙桑耶寺,民间有“宫殿莫早于雍布拉康,国王莫早于聂赤赞普,地方莫早于雅砻”之说。
4.斯满香的厄运
当红红绿绿、娇艳动人的章谷小姐们的身姿从眼前逝去,朗松益西拉买一下瘫软在垫子上,欲望支撑的精气神魄脱窍而去,肉身失去了依托,颓然消沉。
益西拉买的景况,着实吓坏了一直在其身后伺候的两个小喇嘛,他俩急忙跪立起身体,分别从左右一手扶其手臂,一手从其腋下用力拉起益西拉买,但只持续了呼吸的时间,益西拉买的身体又呈瘫软状,两个小喇嘛以为他得了什么急病,慌忙架起吃力地送到其帐篷里去。
白利拉姆看到哥哥如此失态,知道他的毛病又犯了,看着众宾客惊奇的神态,急忙说这几天哥哥夜以继日为节日诵经祈祷,劳累过度,让他好好休息。
益西拉买躺倒在褥子上,身上盖着毛毯,闭着两眼,呼吸微弱,众喇嘛不知所措,跪满帐篷,用颤抖的音调念诵经文。
两个聪明的小喇嘛找到了大贡巴得青恩布和德嘎姆卡布绒。得青恩布来不及换上贡巴服装,挥舞着水獭镶边的藏袍宽大的袖口,和着腰刀与火链撞击发出的声响,脚步踉踉跄跄,口中念念有词,在益西拉买床前施起法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益西拉买突然睁开两眼,腾地从褥垫上坐了起来,众喇嘛啊地发出惊恐的呼声,得青恩布如释重负地停下疲软的脚步和嘶哑的念词,以为他的法力起了作用,不想看到益西拉买眼里喷射着的焰火,一下也瘫软到了地上,其他一众喇嘛更是手足无措。
直到眼里的焰火消失,益西拉买接过小喇嘛递到手边的茶水,咕噜咕噜一气喝下,用肥大的手掌抹了抹嘴角残留的油渍,才开口讲话。他说刚才神灵附体,又获得了无上的功力;责怪众喇嘛如此兴师动众担心他,让人们特别是邀请来参加若木尼节的客人们看了笑话。说完,除留下他的几个贴身侍从外,让其余人都退了出来。
德嘎姆卡布绒站在帐篷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疾步退出令他几近窒息的帐篷。
帐篷内,益西拉买向围拢在他身边的四个侍从嘀咕了一阵,侍从们帮他脱下法衣,换上金边豹皮藏袍,便簇拥着走出帐篷,扶他骑上马背,在清冷的月光下,如鬼魅般,朝着莽莽的草原深处扑去。
多吉扎西和斯满香刚往回走了不远,就遇上了直向他俩扑来的益西拉买的马队。
益西拉买看见斯满香,就像饥饿的撵山狗嗅到了野物,冲破数日来情欲的煎熬和束缚,全然不顾多吉扎西在斯满香身前怒目直视,竟自闯到斯满香面前,迫不及待地伸手就去抓她。哪承想到,他的手刚伸出,就被多吉扎西用力一拽,整个肥胖的身体重重地跌落到草地上。
肉体带来的疼痛更加激起了欲望和愤怒,他龇牙咧嘴地命令侍从把多吉扎西拿下。
凶恶的侍从们挥舞着长长的藏刀,团团把赤手空拳的多吉扎西围住,狡猾的敌人不从多吉扎西的正面下手,反把闪着寒光的刀锋往他身后的斯满香劈来,斯满香被这突如其来的凶险吓呆了,她听到铁器砍破肉体的声音,嗅到喷溅到她脸上的爱人多吉扎西的鲜血味道。
多吉扎西纵有三头六臂和千般武艺,也斗不过手拿凶器,狡猾凶残的敌人,虽然双手已血肉模糊,但愤怒的他还在坚持用血肉之躯保护着斯满香。
多吉扎西在一股股热气的喷涌和粗糙的物体反复摩擦脸部下苏醒过来。眼前是一只黑黝黝、毛茸茸的庞然大物,见他醒来,铜铃般的大眼闪着爱怜的光,短而粗壮的大嘴呜呜地发出哀伤的低鸣声。这不是向巴阿扣家的藏獒吗?多吉扎西正要翻身坐立起来,一股钻心的刺痛差点让他晕厥过去,他这才发现血肉模糊的双手,就像野狼撕咬过的牦牛的腿,几无完肤,鲜血浸湿了他身边的草地。
他突然想起与他一起出来的他最疼爱的斯满香,旷野茫茫,渺无踪影,他疯狂地高声呼叫斯满香的名字,无论他的声音有多高亢、悲怆,都消失在空旷的天际,没有丝毫回音。他想起益西拉买和他的狗腿子们,他想起他用双手保护斯满香,而此时,只有他躺倒在这里,而他的爱人斯满香呢?
他不敢往下细想,他眼前满是益西拉买淫荡的身影,耳边满是巴拉斯底人民对益西拉买所犯下的兽行的控诉,他的心像被刀狠狠刺了一下,疼痛胜过他血肉模糊的双手,他把两排钢牙锉得咔咔直响,恨不得把益西拉买撕个粉碎。
当向巴家的枣红马打着响鼻,驮着血肉模糊,倒伏在马背上,已经奄奄一息、不省人事的多吉扎西走进甲业常古和药夫子们的帐篷时,大家都慌了神,连忙将他抱下马背,放在草垫上,看到他一身血污,两只手更是惨不忍睹,不知发生了什么,当见到斯满香没有跟他一起回来时,更加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更加让人不解的是,向巴家的藏獒也跟在马的身后,而且嘴上、头上也满是血。
最着急的是甲业常古,看着爱女天天高兴地和多吉扎西在一起,他比谁都高兴,本来今天若木尼节完了,明天他们就要回牧场继续挖药,但这突如其来的凶险,令他马上预见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
斯满香一定凶多吉少,她现在在哪里?她现在情况怎样?他的心慌乱起来,来来回回急促地踱着步子,手心里满是沁出的汗水,黝黑的额头上也满是沁出的豆大的汗珠。
他俩是遇到了怎样的凶险呢?多吉扎西血肉模糊,斯满香不知下落,连藏獒的身上也是血。坠崖?不可能,这里除巴玛克神山峭壁林立,深不见底外,其他地方全是大片广阔的草地,而他俩是不会骑着马到神山上去的,那里根本就没有路可走。凶杀?多吉扎西待巴拉斯底人民如父母,在外也没结下什么仇怨,什么人会对他俩下杀手?狼袭?狼群喜欢在山林间盘踞,不会在人多的地方活动,更何况几十年来没有人看到狼出现在这片地方。
正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只听多吉扎西的喉头咕咕响了数声,过后连咳数声,终于苏醒过来。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快救救斯满香,她被益西拉买抢走了。
多吉扎西话音刚落,甲业常古迅疾转身拉过枣红马,飞身而上,双腿一夹,枣红马后蹄飞扬,冲出帐篷。伏在帐篷口的藏獒也跟着飞蹿出去,瞬间没了踪影。
帐篷里的药夫子们除留下一人照看多吉扎西外,也冲出帐篷,往益西拉买的住地奔去。
他们还没到益西拉买的住地,就看见甲业常古骑着枣红马,发疯般地冲出益西拉买的帐篷,狂风闪电似的往草地深处飞奔而去。众人到帐篷里一看,除了几个惊魂不定,吓呆了的喇嘛外,不见益西拉买的踪影。
药夫子们见状,又跑回帐篷,解了拴在帐篷后的马匹,一起往甲业常古消失的方向追去。
甲业常古策马发狂奔跑,快到草原尽头也不见益西拉买的踪影,他又呈之字形往回搜索,直到遇上赶来的药夫子们,他们仍无益西拉买的行踪。益西拉买是不是已经回去了,是他们错过了?甲业常古和药夫子们决定回到住地去找。
往回赶的路上,他们遇到了骑马飞奔而来的向巴和数十个牧民,德嘎姆卡布绒和隆斯库,以及琼日寨子的数十民众,他们知道多吉扎西和斯满香的事情后,都赶来帮助找寻,两拨马队会合一处,都往若木尼节的驻地而去。
远远地,他们看到益西拉买的帐篷外灯火通明,近四五十人的朗松护卫队,背负明晃晃的两叉藏枪,将帐篷内外用三层的人墙围了起来。
如果不是他做的坏事,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加强防备呢?如此场景,使甲业常古、德嘎姆卡布绒和所有人都明白了事件的真相。熊熊的怒火再次点燃,那些受过凌辱的妻子的丈夫、姐姐的弟弟、妹妹的哥哥、女儿的父亲,全都红了眼睛,有藏刀的刀已出鞘,没藏刀的握紧了拳头,都要与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老账新账一起算。
看到如此众多的娃子举着明晃晃的藏刀,紧握着拳头,愤怒地向他们冲来,朗松护卫队在队长的喝令下,慌忙举起藏枪,解下火镰子,作势点火射击。
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一场流血的冲突一触即发。
甲业常古的眼里只有女儿斯满香,一切的刀枪利器,在他眼里已视若无睹,他一边径直向朗松护卫队冲来,一边向帐篷里愤怒地高喊:“益西拉买,还我女儿;益西拉买,快还我女儿。”
甲业常古已经冲到了护卫队跟前,两叉藏枪数对尖锐的钢叉已抵在了他的胸前,后面的人群也都跟了上来。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朗松护卫队长惊恐地大叫:“如果你们再要向前,我们就开枪了。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侵犯巴拉斯底至高无上的朗松,还不赶快下马来。”
甲业常古毫无畏惧地对朗松护卫队长喊道:“让你们的朗松益西拉买出来,把我的女儿还来。”
“你的女儿怎么在我们这里呢?大家谁不知道我们的朗松是巴拉斯底神圣佛法修持的最高领袖,他的下属也都是信奉三宝的喇嘛,这里怎么会有女人呢?药夫子甲业常古,你是不是昏了头了,竟敢如此对佛法三宝和巴拉斯底神圣的朗松不敬。”朗松护卫队长稍作镇定,故作惊奇地说。
“你别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益西拉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巴拉斯底谁人不知道,赶快让他交出我的女儿,不然我闯进去让他好看。”甲业常古愤怒地说。
“益西拉买,快交出斯满香;益西拉买,快交出斯满香!”愤怒的人群齐声高喊起来。两股水火不容的队伍像潮水进退,相互推搡着,钢刀与枪柄碰击发出星星火花,局势顷刻将失去控制。
正在局势一触即发之际,帐篷的门掀开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喇嘛护拥着益西拉买走了出来。甲业常古恨不得跃过面前的人墙,把这个万恶家伙的头拧下来。
益西拉买高昂冠状法帽,身着黄色法衣,踱着穿有红色厚底法鞋的双脚,黄色的玛瑙佛珠在手中转动,嘴里念念有词,一副慈世度人、一心佛法的高僧大德的模样;他神态自若,面目呈现慈祥之状,全然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到益西拉买如此做作,心急如焚的甲业常古一股怒气上涌,面部肌肉突突抽搐,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失去支撑,直直地从马背上栽倒在地上,气晕过去。
向巴和德嘎姆卡布绒急忙上前扶起他的头部,只见甲业常古黝黑的面部涨得通红,脖颈的血脉突突直跳,整个人像一团炭火。
“德嘎姆卡布绒,甲业常古今天是怎么了,我在帐篷里听他大声呼叫我的名字,现在又突然栽倒在地上,他是不是生病了?”益西拉买故作关心地说。
“尊敬的朗松,这件事还要问你呢,今天晚上多吉扎西满身伤痕地回来,他说你抢走了甲业常古的女儿斯满香,斯满香现在在什么地方?”德嘎姆卡布绒强压怒火,谦恭地说。
“你们真是奇怪了,我怎么抢走了斯满香呢,我是巴拉斯底朗松益西拉买啊,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你都看到了,甲业常古因为他的女儿已经气得不省人事了,他醒来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德嘎姆卡布绒转身扫视了一下背后的人群,接着说,“今天,你不给我们大家一个交代,肯定是不行的。”
“德嘎姆卡布绒,你是我们巴拉斯底有学识的人,你怎么也像他们一样不分青红皂白跟着起哄呢?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我和妹妹白利拉姆都是把你当人看,待你不薄,你应该跟我们站在一起才是,怎么跟这伙娃子在一起了?”
阴险的人明明干了坏事,还要用诺言欺骗别人;大威德佛明明是在叹息,还硬把苦难说成圣谛。德嘎姆卡布绒觉得萨迦勒写说得真好。
“我是巴拉斯底的娃子,感谢你们把我当人看待,今天跟我在一起的都是你们的娃子,娃子虽然没有自由,但娃子也有尊严,娃子也有人格,不是任由你们宰割的牲畜,你还是赶快把斯满香交出来,不然,我可不敢保证甲业常古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德嘎姆卡布绒的话刚落,身后激愤的人群,挥舞着藏刀和拳头高喊交出斯满香。
“佛祖啊,你看到了,这些不受教化的愚昧的娃子,他们是自己往一去难归的恶趣路上走了,我是尽力了。”眼看软硬兼施都不行,最后益西拉买还假惺惺地跟佛祖解释起来。
他挥了挥手,对德嘎姆卡布绒和众娃子说:“你们不相信我的话,那就进来看吧,来看看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你们错了,如果斯满香没有在我的帐篷里,我也不跟你们计较,但你们得马上给我走得远远的,不然,我可要行使我朗松的权力了。”说着在众喇嘛的搀扶下,疲惫地走进帐篷去了。
朗松护卫队只放德嘎姆卡布绒、向巴和三四个娃子进了帐篷。
斯满香真如益西拉买所说,没有在帐篷里,帐篷里的被褥、物件,能藏人的地方都看了,没有。
冷月高悬,草地空旷,神山静默。
德嘎姆卡布绒和向巴他们背负着仍昏迷不醒的甲业常古,万分沮丧地回到帐篷。
“益西拉买会把斯满香藏在什么地方呢?我们要赶快四处找找,不然肯定凶多吉少。”德嘎姆卡布绒和向巴等众人商议,除留下一人照看甲业常古和多吉扎西,一人去请医生仙则阿卡为甲业常古和多吉扎西治病外,其余人分成四拨,连夜寻找斯满香。
太阳升起老高了,驻地上一派忙碌的景象。娃子们在管家拉斯白崩金的吆喝下,一顶顶华丽的帐篷解了篷杆,折叠整齐,正捆绑到牦牛驮子上;帐篷里的所有物件也收拾打捆,一驮一驮地往牦牛背上放,一堆堆牛和羊的骨头燃烧着,发出特有的失去了生命的味道。
上好了驮子的牦牛三五成群,由娃子们牵着,往琼日官寨返回。
顺着驮队再往远处看,草地的尽头,坐着轿子,骑着高头大马,打着旗帜,扛着藏枪的白利拉姆、益西拉买,大少爷丹增汪青、绰斯甲色姆,巴拉斯底所有的土舍、大小头人,以及前来参加若木尼节的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卓笼甲本大少爷、宅龙守备二少爷和章谷东本大少爷,还有他们的家眷、随从和喇嘛、官寨护卫队、朗松护卫队组成的庞大队伍,正慢慢地从视线中消失。
待驮队也走过,草地上只剩下牧民向巴和药夫子甲业常古他们住的那顶破旧的,孤零零的牛毛帐篷,还有未燃尽的仍在冒着青烟的牛羊的骨堆,以及盘旋在半空的数十只身体硕大的雪雕。天空阴沉沉的,像是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寻找了一夜的四支队伍陆续地回到了帐篷,每只马匹都湿淋淋的,咻咻地喘着粗气。
甲业常古是在仙则阿卡给他扎了银针后苏醒过来的,当听说在益西拉买的帐篷里没有找到他的女儿,几组人马找了一夜仍然没有下落时,他使劲地用手捶打着胸口,悲怆地呼叫着爱女斯满香的名字,欲哭无泪。
众人不知如何劝慰才好,就连向来能说会道的德嘎姆卡布绒也没有了语言,他紧挨甲业常古坐着,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一脸的沉重。
多吉扎西的双手敷上了厚厚的一层草药,新鲜的药汁浸出麻布外,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他不停地自责,不停地咒骂自己没有用,连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他发誓要找到斯满香,要跟益西拉买拼个你死我活。
帐篷里只听得见众人一个劲喝茶的声音。
德嘎姆卡布绒顾不上喝茶,他解下头上戴着的近一丈长、一尺宽的黑布头帕,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将帕子缠绕打结后又解开,细细观察帕子打结解开后的变化。
大家知道,德嘎姆卡布绒正在进行的是苯布最古老的占卜术局图(索卦),听他说过这是苯教祖师敦巴辛饶传授的教法,这种占卦法叫“六索卜卦”,他们以前还看过他用镜子占卦的“札莫”卦、用羊肩胛骨占卦的“索莫”卦,以及用掷骰子和念珠等不同方式进行占卜。
局图进行了三遍,德嘎姆卡布绒才睁开双眼,如释重负地对众人说:“卦象显示,斯满香还在巴玛克神山周围,但这个具体的方位我不熟悉。”接着,他语气沉重地说,“卦象还显示,这几日巴玛克神山因人们敬奉而高兴,所以放松了对阴间鬼魔的管束,这几日正邪阴阳失调,鬼魔伺机而动,严重危及到斯满香的生命安全。”
众人先听德嘎姆卡布绒说斯满香还在,而且离他们不远,都很高兴。但听说斯满香很危险,又都很着急。
喝过茶,吃过糌粑,按照德嘎姆卡布绒的卦象,他们合计着再往更远的地方,更偏僻的地方去寻找,到他们不熟悉的,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寻找。
甲业常古执意要跟着去,多吉扎西伤势太重,经劝阻留一人同他在帐篷养伤,其余人又分头出发。
天黑尽时众人才回来,各组人马皆无斯满香的消息。甲业常古感谢众人的帮助,他说牧民们家里人手紧,请他们明天都回去;药夫子们也不要耽误了挖药的时机,明天都回去挖药,留下他一个人继续寻找。
众人都不愿回去,要跟甲业常古一起继续寻找,找不到不罢休。德嘎姆卡布绒和向巴商议后,觉得人多也无益,决定大部分牧民和药夫子都回去,留下他、向巴和十余个人继续寻找。多吉扎西执意留在帐篷养伤,众人无法,就依了他。仙则阿卡医生为他留了敷换的草药,也回琼日官寨去了,德嘎姆卡布绒叮嘱他利用行医经常出入官寨的机会,注意观察益西拉买的动向,注意打听有关斯满香失踪的信息,如有发现请人上山告诉他们。
第二天,德嘎姆卡布绒和向巴他们分成两个组,带上了中午的糌粑,继续前往可能存在的地方寻找。
到晚上,两组人马回到帐篷,众人脸色凝重,甲业常古更加虚弱疲惫,看上去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已经整整两天了,熟悉的地方都找了,不熟悉的地方也去找了,斯满香会在什么地方呢?会不会她已遭了益西拉买的毒手?大家感到凶多吉少,但都不愿意往坏处想。
斯满香失踪的第三天凌晨,帐篷里还是一片漆黑,连日的疲惫使向巴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的,他觉得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着他的脸,醒来用手一摸,是他再熟悉不过,自从那晚和多吉扎西一同回到帐篷,就一直不见了踪影的他家的藏獒,因为连续几天寻找斯满香,他也没在意,现在它回来了。
向巴急忙翻身坐起,用火镰子点燃松光,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见他的藏獒用忧伤的眼神看着他,嘴里叼着一根拇指粗的绳索,呜呜地发出低沉的哀鸣。向巴取下藏獒口中的绳索,用手抚摸着它的头部,欣喜地喊起熟睡中的德嘎姆卡布绒、甲业常古和其他人。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当看到向巴的藏獒和他手上的绳索时,他们明白了,斯满香终于有线索了。
他们赶快起来,用最短的时间烧茶,吃糌粑。
甲业常古高兴之情溢于言表,端碗的手颤抖着,茶水泼洒在灰烬上发出噗噗的声响,腾起一股股烟雾来。
藏獒带着他们往巴玛克神山山腰的白塔走去,白塔边还飘荡着柏枝和檀香的味道,一团团五彩的隆达随风翩翩起舞。
到白塔边,藏獒抬头警觉地往塔顶张望,众人随着藏獒张望的方向看时,发现正方形塔基之上,椭圆形塔身的正面,庄严肃穆的铜雕镀金苯教祖师敦巴辛饶坐像,不知怎么旋转了角度,露出可供一人钻进的洞隙。
正在众人惊异之时,只见藏獒后退几步,疾冲向前,后腿发力,前腿一抬,一跃跳上了约一人多高的塔基,走到坐像露出的洞隙边,向里面汪汪直叫。
德嘎姆卡布绒和甲业常古顾不得玷污了神圣的白塔,口中念诵着经文,在众人的帮助下,两三下攀上塔基,走到洞隙边察看。
里面是能容纳数人的一个圆形洞窟,散发着泥土、青稞和纸张的香味,在层层堆积的玛尼擦擦(用黄泥和青稞雕塑的微型小塔,上面雕刻着各种佛像和经文)上面,堆放着用绸缎包裹着的数百册苯教经书,其中两个檀香木匣子装的是最为珍贵的苯教大藏经,还有金银制品、珊瑚、松耳石、九眼珠等各种珍宝。
德嘎姆卡布绒曾多次受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指派,到白塔的塔身里放置玛尼擦擦和经书,往常经书摆放都很整齐,两个檀香木匣子放在经书的最上面,各类珍宝散放在檀香木匣和经书的上面。而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另一种情形,经书木匣杂乱地堆放到了洞窟的后面,前面则腾空了能容纳一个人的空间。
最令他俩惊奇的是,靠近洞口的玛尼擦擦的上面,赫然散落着几圈跟藏獒叼回帐篷一样的绳索,绳索的结还系得牢牢的,绳索断开的两端分明是牙齿咀嚼断裂的痕迹。
德嘎姆卡布绒和甲业常古,以及寻找了两天一夜,无数次经过白塔的牧民和药夫子们怎么也想不到,益西拉买会把斯满香藏在这座神圣的佛塔里。佛塔是神灵的居所,佛法的象征,是护佑一方平安吉祥的神圣之地,是藏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只会虔诚朝拜,而不会有丝毫玷污。
而这个自诩为得到神灵眷顾,经常借神灵向百姓和娃子们传达旨意的巴拉斯底的朗松益西拉买,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把罪恶与神圣混杂一起,用神圣的佛塔来掩盖他罪恶的行径,他的所作所为真令他们无法想象。
益西拉买把斯满香藏在塔里,是向巴的藏獒凭着敏锐的嗅觉,凭着她与它之间的感情,找到了她,并把捆绑她的绳索咬断,救了她。
斯满香得救后又去了哪里?她为何不回到父亲和恋人的身边呢?
正在他们两人思忖之时,藏獒摇着它粗壮的尾巴,嘴里汪汪叫着,跳下白塔,在塔下等待他们下来。他们两人把绳索从里面取出,小心地把敦巴辛饶祖师的坐像扶正,慢慢下到地面。
众人看到绳索,都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想不明白的是斯满香为何还不回来?她现在又在哪里?
藏獒再次叫起来,向巴蹲下身子,用双手扶着它的脑袋,好像在跟它说:“我明白!你知道斯满香的下落,我的宝贝你真行,快带我们去找她吧!”
藏獒仿佛听懂了向巴的话,迈步向白塔后的巴玛克神山走去。
巴玛克神山背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和峭壁,峭壁上淌着水,光滑难行,一团团云雾缠绕在山涧,一股股冷风直透背脊,吹得山林呼呼直响。山上没有路,人贴着山,攀着树根和岩石才能行走。
藏獒在山脊一块突起的岩石前停住了,众人的目光停在岩石边一棵万年青上,一根黄色的丝线穿着一颗蓝色的绿松石,挂在长满青翠叶片的枝丫上,蓝色的珠子与青翠的树叶,爆发着勃勃的生命力,充满了人间的一切美好。
甲业常古知道,这串珠子是多吉扎西家的传家之宝,是他最珍爱的宝物,是他送给心上人斯满香的定情之物。
千百年来,绿松石是藏民族的神圣装饰物,被看作是神的化身,藏族历史上第一个甲尔布聂赤赞普的王冠上就镶嵌着一颗蓝色的绿松石。藏民族认为佩戴在身上的绿松石融入了他们的灵魂,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它丢弃,特别是丢进河里,那样灵魂就会离开他的躯体而使人死亡。
这颗绿松石是多吉扎西和斯满香的希望,象征着他俩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见证了他俩的忠贞爱情,斯满香就像珍视自己的生命一样珍视着它,戴在身上从不离开。
看见这颗绿松石,甲业常古就像见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儿斯满香,他站起身就去解下。
甲业常古的举动把众人都吓坏了,德嘎姆卡布绒和向巴急忙一人抱住了他的一只脚,后面的人跟着抱紧了德嘎姆卡布绒和向巴的脚,他们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一下惊吓了甲业常古,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甲业常古终于见到他心爱的女儿了,他的眼里满是慈爱,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他把女儿抱在怀里,左右细细地端详着;嘴里呢喃着,喋喋不休地跟女儿说着话……
当甲业常古发现怀里是绿松石珠子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的女儿永远地离开了他,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对着山涧,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女儿的名字。
山风呜咽,神山静默。
山上的牧民、药夫子和山下隆斯库和琼日寨子的人们,青年、妇女、老人,都到巴玛克神山寻找斯满香的尸身,找了三天,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找到。
人们为斯满香受到的凌辱悲愤不已,纷纷诅咒人面兽心的益西拉买应受上天的惩罚。也为斯满香舍身跳崖感到惋惜,同时也为她至死捍卫贞洁,以死抗击益西拉买荒淫残暴的风范表示钦佩和赞赏。
青年们天天伤痛不已,而老人们却高兴地说:“斯满香的命真好,巴玛克山神收留了她,这真是百年难修的福啊!”
人们说多吉扎西疯了,他只身一人带上那颗绿松石进了巴玛克神山,就再也没有出来。
甲业常古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白天黑夜地磨着那把砍柴刀,黑色的砍柴刀变得明晃晃的,锋利的刃口都能照出人影了,他还是不罢休,柴刀与磨刀石摩擦发出的声音听得让人胆寒。
甲业常古的爱人憔悴得看不出了人形,话也不说,像个鬼魂游走在屋子里。
寨子里的人白天忙完官寨和地里的活路,晚上就到甲业常古家,陪他们俩人说话,同时防备甲业常古去跟益西拉买拼命。
德嘎姆卡布绒只要没被指派到远处去,也常常抽出时间到甲业常古家坐坐。
这晚,向巴也从牧场下山来看甲业常古了,德嘎姆卡布绒、阿尔滚安帕、甲尔足阿崩等琼日和隆斯库寨子的大多数人都来了。
人们都围坐在锅庄上,柱子上松光忽明忽亮,屋角挂着的砍柴刀寒光闪闪,让人不视而见。
话尽量绕得越来越远,东南西北,说到了遥远的嘉莫察瓦绒的发祥地象雄,说到了象雄与吐蕃的爱恨情仇,说到了苯布与格鲁、尼玛、萨迦等教派的起起落落,说到了大清甲尔布,大清甲尔布在大小金川的两次征战,说到了那些巴拉斯底人在征战中抹不去的伤痛与记忆,说了太多,到最后还是避不开现实的伤痛和仇恨。
“今天大家都在,我阿尔滚安帕有话要说,我们不说远了,只说今年到现在。大家看看,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这帮巴拉斯底的统治者都做了什么?先是白利拉姆强抢拉斯白姆达,打死了他的爱人色斯满;现在益西拉买又对斯满香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致使斯满香跳崖而亡,多吉扎西进了神山不知生死,他们欺压我们,我们可以忍受,但他们如此为所欲为,残暴荒淫,我们还能忍受吗?”阿尔滚安帕憋不住了,最先接触到了敏感话题。
“在巴拉斯底没有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不敢做的事,做不出的事,神山和白塔是神灵的居所,是藏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我们不说益西拉买是一个身穿法衣的假喇嘛,但他至少作为一个藏人,是万不能做出如此玷污神灵的事。而现在,他为一己的淫欲,已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妖魔,公然违背了伦理道德,公然与神灵作对,对这样的妖魔鬼怪,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甲尔足阿崩激愤地说。
“无论是我们的苯布还是其他教派,无论是藏王的法律还是甲尔布的法规,都提倡珍视生命,戒杀生,但这么多年来,他们的双手却沾满了巴拉斯底人民的鲜血。每天晚上当我一闭上眼睛,那些死去的同胞就会一个一个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个一个地跟我哭诉。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我却没有办法,他们的手段是那样地残忍无情,我没有办法留住他们,我惭愧,但我确实没有办法!”仙则阿卡医生开始自责起来。
“被暴君统治的百姓,特别想念慈祥的贤王;被瘟疫缠身的牛羊,特别渴望纯净的雪水。他们已经违背了天理,违背了神灵,我们已经付出了无数惨痛的代价,现在我们还在忍耐什么呢?希望他们对我们好起来,拿我们当人看待,让我们过上美好的生活,大家说,这可能吗?”
“结成群的狗能咬死野牛。十个娃子握紧钢刀,牧主的鞭子就会求饶。全巴拉斯底的人民团结起来,我们就能保护自己,我们就不受他们的压迫。”
“心若好的话走的路也是好的,心若坏的话走的路也是坏的;以前怎么做现在从身上看,以后怎么走现在从心里想。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人们鲁莽发狂的时候,衰败的命运就要临头了;当公牛发狂斗殴的时候,被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德嘎姆卡布绒对众人说。
“山羊再壮也撞不倒柱子,公鸡再肥也踩不垮房子。如果我们不假思索就冲向敌人,那是愚蠢的表现;夜间飞蛾扑向灯火,决不能算作英雄。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时机未到,我们还要忍受,等到时机到时,我们决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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