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气是静止的,带着一股尘埃与旧纸张混合的干燥气味。我推开门时,没有风,只有一线苍白的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寂寞的几何图形。光柱里,无数微小的颗粒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狂欢,它们上浮、下沉、盘旋,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萤火虫。
这里是“冬眠”安全屋。一个被遗忘在城市褶皱里的角落。我们的上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据点。
任务指令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清理痕迹。
这四个字,我用指腹在加密通讯器上摩挲了很久,直到冰冷的金属外壳都沾染上我皮肤的温度。清理痕迹,意味着终结。意味着这里的一切,连同它所承载的记忆,都将被格式化,归于虚无。就像计算机里被彻底删除的文件,连恢复的可能性都不会留下。
我没有开灯。眼睛早已习惯了在各种光线下工作,从霓虹闪烁的都市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此刻这间屋子里的昏暗,对我来说,恰到好处。它模糊了物品的轮廓,也模糊了附着在上面的,过于清晰的过往。
我从门厅的储物柜里拿出吸尘器、抹布和几瓶没有标签的清洁剂。这些东西和他当初购置时一样,摆放得整整齐齐,瓶口朝外,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他总是有这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他说,混乱的环境会导致混乱的思维,而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混乱的思维,就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从厨房开始。
水龙头拧开,水流冲击不锈钢水槽的声音,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哗啦啦的,带着空洞的回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咖啡香气。它不是新鲜冲泡的那种浓郁,而是咖啡豆在密封罐里沉睡了太久,慢慢逸散出的最后一点灵魂。
我拉开橱柜,那个印着一只蠢萌北极熊的马克杯,正倒扣在沥水架上。杯沿有一处小小的豁口,是我有一次洗碗时没拿稳,磕在了水龙头上。当时他听见了那声清脆的“咔”,从客厅探过头来,眉毛拧着,似乎想说什么。我以为他要开始新一轮的“物品要轻拿轻放,这是基本素养”的说教。
但他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杯子,最后说:“算了,留个记号,以后就不会拿错了。”
从那以后,那个有豁口的杯子就成了我的专属。他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现在,两只杯子并排站在一起,像两个沉默的卫兵,守护着一段无人问津的时光。
我用一块全新的百洁布,蘸着清洁剂,一点一点擦拭着灶台。冰凉的金属表面上,有一些顽固的油渍,是上一次我们在这里做饭时留下的。那天我们难得清闲,他说要给我露一手,做一道程序复杂到堪比拆解炸弹的“惠灵顿牛排”。
我记得厨房里弥漫着黄油和迷迭香的霸道香气,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像一架即将起飞的旧式飞机。他穿着一件可笑的粉色格子围裙——那是某次任务中为了伪装身份买的道具,后来就被他理所当然地带回了这里。酥皮在他手里被擀开,刷上蛋液,小心翼翼地包裹住煎得恰到好处的菲力牛排。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做这些精细活儿的时候,有一种外科医生般的专注和优雅。
“你看,”他当时举着刷子,像个指挥家举着指挥棒,得意地对我说,“艺术,这就是厨房里的艺术。”
牛排最终有点烤过了,切开的时候,没有呈现出他预想中那种完美的粉红色。他有点懊恼,用叉子戳着那块看起来更像是“全熟”的牛肉,小声嘀咕着火候的难以掌控。
我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酥皮还算香脆,蘑菇酱的味道也足够浓郁。我告诉他:“味道不错,比营养棒好吃一百倍。”
他抬起眼,看着我,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动。那不是任务成功后的锐利光芒,也不是分析情报时的冷静审慎,而是一种更柔软、更温暖的东西。像壁炉里燃烧的火,哔哔啵啵,散发着安定的热量。
“下一次,”他说,“下一次我一定能做到完美。”
没有下一次了。
我用力擦掉了最后一丝油渍,不锈钢灶台光洁如新,倒映出我模糊不清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我们早就被训练成顶级的表情管理者。
客厅不大,一张灰色的双人沙发,一张矮矮的茶几,还有一个靠墙的书架。书架上空荡荡的,所有的书和文件都已经在撤离前被销毁了。只有最顶层,放着一个乐高模型,是千年隼号。那是我们花了三个通宵拼起来的。我记得最后一块零件安装上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
“总得有点东西,证明我们在这里存在过吧?”他把模型摆在书架最高处,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样对我说。
现在,它成了这里唯一需要被“清理”的私人物品。按照规定,我应该把它拆解,然后丢弃。
我踩上凳子,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积木。千年隼号的驾驶舱里,还坐着汉·索罗和楚巴卡的小人仔。我仿佛能看到他当时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把这两个小家伙塞进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配着音。
我的手指停在半空中,迟迟没有动作。
这算什么?
这就是结局吗?
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个需要被拆解的模型,和一个正在执行“清理”任务的我。我们共同经历的一切,那些在刀锋上跳舞的日子,那些在深夜里分享的片刻安宁,最终的归宿,就是被这样不动声色地抹去?
吸尘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在地板上缓缓移动。它吞噬着灰尘、毛发,以及那些看不见的,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我绕开沙发,绕开茶几,最后来到卧室门口。
卧室的门虚掩着。我推开它。
一股更浓重的,属于他本人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古龙水,也不是任何人工香氛。而是一种混杂着阳光、干净的棉布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他有抽烟的习惯,但从不在室内抽。只是偶尔在阳台上站一会儿,回来时,身上就会沾染上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
这味道像一把柔软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房间的布局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窗帘拉着,遮蔽了外界的一切。床上很整洁,被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枕头摆放得一丝不苟。这是他的习惯,即便是在最安全的地方,也保持着军人般的作风。
衣柜里是空的。所有衣物都在他最后一次离开时带走了。或者说,被处理了。我拉开柜门,只看到几只光秃秃的衣架,在空旷的柜子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我的目光落在床铺上。那张我们曾经短暂依偎过的床。
清理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或者说,很麻木。我用消毒湿巾擦过书桌的每一个角落,擦过门把手,擦过窗台。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高效,像一台预设了程序的机器。
直到我跪下来,准备清理床底。
床下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有一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去的硬币,还有一支滚到角落里的钢笔。我用一块湿抹布,伸长手臂,一点一点地擦拭着。
就在这时,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边缘。
不是地板的平滑,而是一道细微的、不该存在的缝隙。
我的动作停住了。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我们接受过同样的训练,对于空间的利用,对于隐藏物品的技巧,我们了如指掌。这个安全屋在启用之初,我们一起检查过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任何前人留下的“惊喜”。
这道缝隙,是后来才有的。
我用手指沿着缝隙摸索,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凹陷。用力一按,一块大约三十厘米见方的地板,悄无声息地向上弹起了一点。
一个暗格。
他什么时候在这里做了一个暗格?我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
无数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是他留下的后手吗?里面藏着什么?是新的身份文件?是紧急备用金?还是……某种指向真相的线索?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浓烈起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着耳膜。
我慢慢地,慢慢地,将那块地板掀开。
暗格不深,里面铺着一层黑色的绒布。绒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不是文件,不是现金,也不是任何冰冷的武器或工具。
那是一块手表。
一块老式的、银色的、有着金属表带的手表。表盘是深蓝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片沉静的夜空。十二点的位置,镶嵌着一颗细小的碎钻,在我的注视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顽固的光。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个小小的方形空间,和静卧其中的这块手表。
我认识它。
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它。
这是他的手表。是他从不离身的那块。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是他身上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私人物品”的东西。
(二)
这块表,我第一次见,是在一个雨天。
那不是一个寻常的雨天。雨水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冲刷掉一样,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们刚刚结束了一个代号“夜莺”的任务,从一个守备森严的私人庄园里,取回了一份加密名单。过程算不上有惊无险,但撤离时,我为了掩护他,手臂被流弹擦伤。
伤口不深,但血流了不少。回到当时临时的落脚点,他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去翻找医药箱。他拆开纱布和消毒水的包装时,动作有些笨拙。平时那双能拆解最精密仪器的手,此刻却连一卷绷带都缠不好。
“你别动。”他低声说,眉头紧锁。
雨声太大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我靠在沙发上,看着他半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为我清理伤口。消毒水浸湿棉球,接触到皮肤的一瞬间,我疼得缩了一下。
他的动作立刻停住了,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紧张。
“很疼?”
“还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他没再说话,只是动作变得更轻了。当他终于用绷带包扎好伤口,打上一个歪歪扭扭的结时,我才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的这块表。
银色的表链,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冷光。深蓝色的表盘,像一小片被圈禁起来的深海。他的手腕很瘦,但骨骼的轮廓很清晰,这块表戴在他手上,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你的表……很好看。”我鬼使神差地开口。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说这个。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但随即又放松下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表盘的玻璃。
“我父亲的。”他说,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吞没。“他是个飞行员。这是他第一次执行长途飞行任务前,我母亲送给他的。”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我知道他的家人,就像他知道我的家人一样,都只是档案里几行冰冷的文字。我们从不轻易谈论过去,这是我们之间不成文的规定。过去是弱点,是累赘,是足以在关键时刻致命的软肋。
“他说,戴着这块表,无论飞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他继续说道,目光依旧停留在表盘上,仿佛在看一个遥远的世界。“后来,他没有回来。但这块表,跟着他的遗物一起被送了回来。”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我能看到,他摩挲着表盘的手指,指节有些发白。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戴着它。”他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算是个念想。也算是个提醒。”
“提醒什么?”
“提醒自己,无论去哪里,都要回来。”
无论去哪里,都要回来。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当时已经波澜不惊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从那以后,我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这块表。
在拥挤的地铁里,我们伪装成普通的上班族,他会抬起手腕,装作看时间的样子,用眼神向我传递信息。那块深蓝色的表盘,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是我最可靠的信标。
在紧张的对峙中,他习惯性地用左手拇指,反复按压手表的表冠。那是一个微小的、下意识的动作,却能让我知道,他在思考,在计算,在寻找破局的万分之一的可能。
在难得的休假里,我们坐在海边的咖啡馆,阳光洒在他的手腕上,那颗十二点位置的碎钻,会折射出七彩的光。他会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海浪,手腕上的表,随着他端起咖啡杯的动作,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这块表,已经不仅仅是一件物品。它成了他的一部分,成了我们之间一种无声的语言,一个心照不宣的符号。它代表着他的过去,也连接着我们的现在。
所以,当他最后一次离开安全屋,去执行那个代号为“风暴眼”的单人任务时,我确信,他一定戴着这块表。
任务简报我看过,目标是渗透一个海外的秘密数据中心,获取一份关于新型武器的原始数据。危险等级被评定为“极高”。这意味着,九死一生。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各自做着准备。他检查装备,我规划撤离路线。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只有器械发出的细微声响。
“如果……”我最终还是没忍住,打破了沉默,“我是说如果,有任何意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我。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
“没有如果。”他说,声音坚定得像一块石头。“我会回来。”
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但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等我回来。”他说。
然后,他转身,拿起背包,没有再回头。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三天后,我收到了任务失败的加密消息。消息很短,只有五个字:目标丢失,任务终止。
“目标丢失”是什么意思?是被俘了?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等了很久。一天,一周,一个月。我守着加密通讯器,希望能收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哪怕只是一个坐标,一个求救信号。
但什么都没有。
他像一颗沉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直到今天,我接到了“清理痕迹”的命令。
这个命令本身,就是一种宣判。它告诉我,组织已经放弃了搜寻,他已经被正式列入了“阵亡”名单。
而我,作为他最亲密的搭档,负责来为他的人生,画上最后一个冰冷的句号。
可是现在,这块表,这块他从不离身、视若生命的手表,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藏在一个我毫不知情的暗格里?
他最后离开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戴着它?如果戴着,它怎么会回到这里?如果没有戴着,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留下?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大脑,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伸出手,颤抖着,从绒布上拿起了那块表。
金属的表链触碰到我的皮肤,冰凉刺骨,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熟悉感。我把它托在掌心,它的重量,比我想象中要沉。
我仔细地端详着它。表盘的玻璃上,有一道极细微的划痕,从七点的位置,一直延伸到九点。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
我翻过手表,看向它的背面。不锈钢的底盖上,刻着一串序列号,除此之外,光洁如新。
等等。
我的指腹在底盖上反复摩挲。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这底盖的边缘,似乎比我记忆中要厚那么一点点。而且,在靠近表耳的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有一个比针尖还要细小的缺口。如果不借助放大工具,肉眼几乎无法察明。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我们都学过如何利用手表来传递信息。最常见的方法,就是在底盖的夹层里,藏入微型胶卷或者芯片。这个手法很老套,但有时候,最老套的方法,也最有效。
难道……
我立刻开始寻找工具。书桌的抽屉里,应该有他留下的一套精密螺丝刀。我拉开抽屉,果然,那个熟悉的黑色工具盒,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选了一把最细的一字螺丝刀,将它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个微小的缺口。
我的手很稳。这些年来的训练,早已让我的身体形成了肌肉记忆。无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我的手,永远是身体最可靠的部件。
我轻轻地向上撬动。
没有反应。
我增加了一点力道。
只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啵”,手表的底盖,竟然真的被我撬开了一道缝隙。
它是一个双层底盖。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我放下螺丝刀,用指甲扣住那道缝隙,用力一掰。
“啪嗒”一声,外层的底盖被我完整地剥离下来。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微型胶卷,也没有任何高科技的芯片。
在内层的底盖上,只刻着一行字。
不是用机器,而是用某种尖锐的工具,一笔一划,亲手刻上去的。字迹有些潦草,甚至有点歪歪扭扭,可以看出刻字的人当时有多么匆忙,或者……是多么用力。
那行字是:
“如果看到,快走,别回头。”
(三)
“如果看到,快走,别回头。”
短短九个字,像九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时间、空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扭曲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我,就在漩涡的中心,不断下沉。
这是他留给我的。
这不是一句通用的警示,这是他留给我一个人的信息。因为他知道,只有我,才会接到“清理”这里的任务。只有我,才会像现在这样,跪在地板上,发现这个他特意留下的暗格。只有我,才会注意到他这块从不离身的手表,出现了如此不合常理的状况。
他算到了一切。
“快走,别回头。”
这说明什么?
说明“风暴眼”任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一个针对他的,或者……针对我们的陷阱。他察觉到了危险,但他已经无法脱身,也无法直接向我发出警示。所以他用了这种最原始,也最隐秘的方式,在最后离开这个安全屋之前,留下了这条信息。
他把手表留下,这个他最重要的、象征着“回家”的信物,本身就是一个最强烈的信号。他在告诉我,这一次,他回不来了。他用放弃“回家”的象征,来催促我“离开”。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搭档,是战友,是这片灰色地带里,唯一可以彼此交付后背的人。我以为我们面对的敌人,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企图颠覆秩序的组织。
但现在看来,我错了。
真正的危险,来自我们内部。
是谁设下了这个局?是谁想要除掉他?或者,是想通过他,来引出我?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我脑海中闪过。我们的直接上司,代号“钟叔”的那个永远笑呵呵的中年男人?还是负责情报分析,总是板着一张脸的“教授”?又或者是……更高层,那些我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存在?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我曾经以为最安全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最危险的所在。这个“清理”任务,或许根本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的开始。
他们可能正在某个地方,通过隐藏的摄像头,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等着我发现这条信息,等着看我的反应,等着我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我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窗帘紧闭,墙壁洁白,天花板上除了一个简单的吸顶灯,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到让人脊背发凉。
我不能慌。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这是他教给我的第一课。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我将手表的底盖重新合上,恢复原样。然后,我把手表放回了暗格里,盖上那块黑色的绒布,再将地板严丝合缝地按了回去。
我站起身,继续我的“清理”工作。
我拿起吸尘器,用比之前更慢、更仔细的速度,将卧室的地板又吸了一遍。嗡鸣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掩盖了我依旧没有平复的心跳。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快走,别回头。”
“走”,去哪里?我所有的身份都是组织给的,一旦脱离组织,我就会变成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幽灵”。我所有的技能,都是为了在组织的体系内生存而训练的。离开了这个体系,我能做什么?
“别回头”,意味着我不能再联系任何人,不能再相信任何人。我必须切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彻底消失。
他希望我这样做。他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我争取了这样一个机会。
我不能辜负他。
我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个千年隼号的模型。
“总得有点东西,证明我们在这里存在过吧?”
他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我伸出手,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我将模型从书架上拿了下来。它比我想象中要轻。我把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
我没有拆解它。
我把它放进了我随身携带的背包里。这个背包经过特殊改造,可以屏蔽大部分的信号追踪。
然后,我走回卧室,将被子和枕头,连同床单一起,塞进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我拉开衣柜门,将那几只孤零零的衣架也取了下来,扔进袋子里。
我要把这里,清理得比规定中更干净。干净到,仿佛从来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最后,我回到了厨房。
我打开橱柜,拿出了那两只马克杯。一只完好,一只带着豁口。
我看着那个豁口,仿佛还能看到他当时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表情。
我将那只完好的杯子,轻轻放回了原处。然后,我把带着豁口的、属于我的那只,也放进了背包。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客厅的中央,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空荡荡的房间。
空气中,那股属于他的味道,似乎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洁剂那股冰冷、刺鼻的化学气味。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我提起装满了“痕迹”的黑色垃圾袋,背上我的背包,走向门口。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正准备拉开门离开。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加密通讯器,突然震动了一下。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个时间点,谁会联系我?“清理”任务通常不会有后续的指令,除非……出现了意外。
我拿出通讯器,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钟叔”的新消息。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是一个测试。一个在我发现秘密之后,对我的服从性的最终测试。
我该怎么做?
是按照他的留言,“快走,别回头”,无视这条消息,立刻从这里消失?
还是……打开它?
如果我现在就走,或许能抢得一丝先机。但他们既然能算到我会发现手表,就一定也算到了我可能会逃离。这栋楼的外面,现在恐怕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我这样贸然冲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必须先看看,“钟叔”想做什么。
我稳了稳心神,用拇指解锁了屏幕。
消息内容很简单,是一行地址,和一个时间。
“半小时后,到这里来见我。一个人。”
地址是城西的一个废弃仓库。一个典型的、适合进行秘密会面,或者……“处理”掉不稳定因素的地方。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们果然还是不放心。
他们需要亲眼确认,我是否还是那枚听话的、没有感情的棋子。
半小时。从这里开车过去,不堵车的话,刚好需要二十五分钟。他们把时间卡得这么死,就是为了不给我任何多余的思考和准备时间。
我该怎么办?
去,还是不去?
去了,就是走进一个为我精心设计的屠宰场。
不去,就是公然抗命,坐实了我的“叛变”。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我低头,看了一眼背包里露出的千年隼号的一角。
我想起了他。想起了他包扎伤口时笨拙的手指,想起了他做砸了牛排时懊恼的表情,想起了他说“无论去哪里,都要回来”时,眼睛里那温暖如炉火的光。
他已经回不来了。
他用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他那条布满荆棘的路。
现在,轮到我了。
我不能逃。
至少,不能像一个懦夫一样,不明不白地逃。
我要去见“钟叔”。
我要当面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我要为他,也为我自己,讨一个答案。
哪怕这个答案的代价,是我的生命。
我删除了那条消息,将通讯器格式化,然后把它和那袋“垃圾”一起,留在了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自动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像一个时代的终结。
走廊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电梯。
电梯门打开,光洁的金属表面,映出我的身影。我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冷静,沉着,像一个即将去执行普通任务的工具。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正燃烧着一团前所未有的火焰。
那团火,足以将这虚伪的、冰冷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四)
城西的废弃仓库区,像一片被城市遗忘的钢铁坟场。生锈的厂房,破碎的玻璃,在阴沉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末日般的荒凉。
我把车停在很远的一条小巷里,步行前往“钟叔”指定的那个仓库。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潮湿的泥土混合的气味。我的靴子踩在碎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像是在为我的人生倒计时。
我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我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局里,任何武器都毫无意义。他们既然敢让我来,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唯一的武器,就是我的大脑,和我此刻这颗异常平静的心。
仓库的铁门虚掩着,露出一条黑漆漆的缝隙,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嘴。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仓库内部很高,很空旷。只有几缕光,从屋顶破损的洞口里投射下来,在空气中形成几道看得见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和我在安全屋里看到的景象,何其相似。
“钟叔”就站在仓库中央,背对着我。
他还是那副打扮,一身熨帖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掌管着无数秘密和生死的特工头子,更像一个退了休、每天提着鸟笼去公园遛弯的老干部。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一阵回音。“比我预想的,要快了三分钟。”
“路上不堵车。”我平静地回答。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和蔼可亲的笑容。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两口古井,无论你投下什么,都听不到一丝回响。
“清理工作,都做完了?”他问。
“是的,长官。”
“很干净?”
“非常干净。”我说,“就像……从来没有人存在过一样。”
他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点。“很好。你一直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冷静,高效,从不多问。”
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我背后的背包上。“不过,这一次,你似乎带了点……不该带的东西。”
我的心一紧。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能告诉我,是什么吗?”他饶有兴致地问,像一个正在考问学生的老师。
我缓缓地,将背上的包卸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我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个千年隼号的乐高模型。
“一个模型。”我说。
“钟叔”的目光在模型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移回到我的脸上。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明的情绪,是惋셔?还是嘲讽?
“一个模型。”他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是的,一个模型。一个……他花了三个通宵才拼好的,愚蠢的塑料玩具。”
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这里吗?”他突然话锋一转。
“不知道。”
“因为这里,是他的起点。”钟叔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很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他。那时候,他还是个刚从少年感化院里跑出来的野小子,满身的伤,像一头被全世界追捕的孤狼。”
我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
“我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名字,一个新的……人生。”钟叔继续说道,“我教他格斗,教他射击,教他如何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活下去。我把他,打造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
他看着我,笑容里多了一丝残酷:“而你,是我为这把刀,找到的最好的刀鞘。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精准,致命,而且……没有感情。”
“我们是有感情的。”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哦?”钟叔挑了挑眉毛,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是吗?是什么样的感情?是看着他为你包扎伤口时的感情?还是……一起拼这个愚蠢的模型时的感情?”
他竟然连这些细节都知道!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一路攀升到头顶。我们自以为隐秘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光,原来一直都暴露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我们就像是玻璃鱼缸里的两条鱼,自以为拥有整片海洋,却不知道,鱼缸外,一直有一双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我们的一切。
“为什么?”我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钟叔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因为刀,是不需要感情的。刀一旦有了感情,就会变钝,会生锈,会反过来,伤到握刀的人。”
他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漠然。
“他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钟叔的声音,像冬日里的寒风,“他开始质疑任务,开始同情目标,开始……想要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他甚至,向我提交了脱离组织的申请。他说,他想带你一起走,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开一家小小的咖啡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捏住了。
他……他竟然想过这些。他竟然,为我们规划过一个那样温暖的、充满了咖啡香气的未来。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一把刀,怎么能有自己的想法呢?”钟叔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惋惜。“所以,我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一个证明他依旧锋利的机会。那就是‘风暴眼’任务。”
“那是个陷阱。”我说,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几个字。
“不,那不是陷阱。”钟叔纠正道,“那是一个考验。一个忠诚度的考验。我给了他所有的信息,包括……那个数据中心,其实是我们自己的一个海外情报站。他要去做的,不是窃取数据,而是……清除一个叛徒。”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可是,他失败了。”钟叔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他在最后关头,犹豫了。他放走了那个叛徒。他选择了自己的‘人性’,而不是组织的‘纪律’。”
“所以,你们就‘处理’了他?”我问。
“我们没有处理他。”钟叔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是他自己,选择了那样的结局。当他意识到自己背叛了组织的信任,背叛了我对他的培养时,他切断了所有的通讯,自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或许是死了,或许……是换了个身份,躲在某个角落里,苟延残喘。但对于组织来说,他已经死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真相。
不是背叛,不是陷阱,而是……选择。
他选择了保护那个所谓的“叛徒”,选择了放弃自己作为“刀”的身份,选择了……用自己的消失,来换取我的安全。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叛变”的事实被确认,下一个被清洗的,一定是我这个“刀鞘”。
所以他才留下那块手表,留下那句“快走,别回头”。
他不是在提醒我提防组织的陷阱,他是在用最后的力量,把我推出这个他已经无法挣脱的泥潭。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流泪。
我以为我的泪腺,早就和我的感情一样,被训练得干涸了。
“你看,”钟叔的声音,像一个幽灵,在我耳边响起,“你果然也生锈了。”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个冰冷的乐高模型。
我仿佛能看到,他坐在灯下,专注地拼接着这些细小的零件。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嘴里可能还在小声地抱怨着图纸的复杂。当他终于完成时,他会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现在,轮到你了。”钟叔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是像他一样,做一块没用的废铁?还是……继续做一把锋利的刀?”
我慢慢地站起身,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古井,似乎也因为我的泪水,而泛起了一丝微澜。
“我选择做我自己。”我说。
钟叔愣住了。他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你自己?”他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你是什么?你没有身份,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你的一切,都是组织给的。离开组织,你什么都不是。”
“不。”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都不是。我是一个……记得有人为我做过惠灵顿牛排,记得有人和我一起拼过乐高模型,记得有人对我说过‘等我回来’的人。”
我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他。
“我还是一个,找到了他留下的手表,看到了他刻下的那行字的人。”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钟叔。
他脸上的镇定,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看到了?”
“是的。”我看着他,清晰地说,“‘如果看到,快走,别回头。’他让我走,让我别回头。但我今天,还是来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块手表。
我是在离开安全屋后,又折返回去取出来的。我知道,这将是我今天,唯一的筹码。
我将手表托在掌心,展示给他看。
“他把这个,他最重要的东西留了下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问。
钟叔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表。
“这意味着,他虽然选择了消失,但他并没有放弃。他相信,我能看懂他的留言。他相信,我能活下去。”
“而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向你摇尾乞怜,也不是为了寻求你的宽恕。”我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我是来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你的刀,也不再是谁的刀鞘。我,自由了。”
“自由?”钟叔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他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以为你走得出这个仓库吗?”
随着他的笑声,仓库四周的阴影里,走出了十几个手持武器的黑衣人。他们像一群沉默的猎犬,将我团团围住。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对准了我。
我没有丝毫的意外。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钟叔,看着他那张因为大笑而扭曲的脸。
“我当然知道,我可能走不出这个仓库。”我说,“但是,你猜,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明天,组织的秘密账户上,会不会突然少了一大笔钱?或者,某个敌对机构的邮箱里,会不会突然多了一份我们所有海外特工的名单?”
钟叔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我微笑着说,“是他做的。你把他打造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但你忘了一件事。最锋利的刀,不仅能伤人,也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看着他瞬间变得煞白的脸,继续说道:“他是一个比你想象中,要厉害得多的天才。他早就预料到了所有可能的结局。他为自己,也为我,准备了一份‘保险’。这份保险,被设置了最高级别的加密和定时启动。只有我,用他留给我的方式,才能在特定的时间,解除它。如果我没能做到……”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那么,整个组织,都将为我陪葬。”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些黑衣人,虽然依旧举着枪,但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丝犹豫和动摇。
钟叔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你……在说谎。”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可以赌一下。”我把手表收回口袋,然后,将地上的背包,重新背回到肩上。“赌我是在虚张声势。赌他没有那么深谋远虑。赌你们,能在我死后,阻止那份‘保险’的启动。”
我转过身,向着仓库的大门走去。
我的身后,一片死寂。没有枪声,也没有任何阻拦。
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我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十几支枪的射程之内。我知道,只要钟叔一声令下,我就会在瞬间被打成筛子。
但我赌,他不敢。
他不敢拿整个组织的未来,来赌我的虚实。
我的手,握住了冰冷的铁门。
我拉开它。
外面,依旧是那片荒凉的、末日般的景象。但此刻在我眼里,却充满了希望。
我迈步,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就像他留给我的那句话一样。
别回头。
(五)
我没有目的地。
或者说,我的目的地,是任何一个没有过去的地方。
我开着那辆不起眼的车,离开了那座我生活了许多年的城市。我没有走高速公路,而是选择了一条偏僻的、几乎被废弃的国道。路两旁是连绵不绝的荒野,偶尔能看到几栋破败的农舍,像被时间遗忘的标本。
车窗开着,风灌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这是一种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味道。
我不知道钟叔最后会怎么做。或许,他会动用所有的力量来追捕我。或许,他会因为忌惮那份不知真假的“保险”,而选择暂时放过我。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活了下来。并且,是以我自己的意志,活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停了车。镇子很小,只有一条主街,两旁是些低矮的店铺。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路边。
我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旅馆住了下来。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墙壁上,有上一位住客留下的,用烟头烫出的痕-迹。
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在路边小店里随便买的,最普通的衣服。棉质的T恤,牛仔裤。穿在身上,有一种陌生的舒适感。
我坐在床边,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三样东西。
千年隼号的模型,有豁口的马克杯,和他留下的那块手表。
我把模型和杯子,小心地摆在床头柜上。然后,我拿起那块表。
我重新撬开了它的后盖。
那行字,依旧清晰地刻在那里。
“如果看到,快走,别回头。”
我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行字。冰冷的金属,仿佛还残留着他刻字时的力度和温度。
其实,我跟钟叔说的,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他的确为我们留了后路。但那不是什么可以威胁到整个组织的“保险”。
那只是一个U盘。一个藏在安全屋另一个,更加隐秘的角落里的U盘。我在拿到手表,看到那行字之后,就立刻找到了它。
U盘里,存着两个全新的、干净的身份。有护照,有驾照,有银行账户,甚至有以假乱真的学历和工作履历。一个身份是我的,另一个,是他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笔足够我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存在一个匿名的瑞士银行户头里。
这才是他为我们准备的,真正的“未来”。
一个没有打打杀杀,没有阴谋诡计,可以开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在阳光下喝着下午茶的未来。
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但他自己,却永远地缺席了。
我躺在床上,将手表放在我的胸口。
我能听到它内部的机芯,发出的轻微的、有节奏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
那声音,像是他的心跳。平稳,坚定,充满了生命力。
它在告诉我,他还活着。
以另一种方式,活在我的生命里。活在我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里。
我闭上眼睛,任由那“滴答”声,将我带入沉沉的梦乡。
在梦里,我看到了一片蔚蓝色的海。海边,有一栋白色的小房子。房子的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向日葵。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站在向日葵花田里,对我笑着。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的手腕上,没有戴那块手表。
他向我伸出手,说:“来,我给你煮了咖啡。”
我向他跑去。
风吹过向日葵花田,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我坐起身,拿起那块手表,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表链有点长,戴在我手上,显得有些空旷。但它的重量,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背上背包,走出了旅馆。
小镇的早晨,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早点铺里冒着热腾腾的蒸汽,空气中弥漫着豆浆和油条的香气。
我走进那家早点铺,要了一碗豆浆,一根油条。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地吃着。
阳光照在我的手腕上,那块深蓝色的表盘,像一片沉静的夜空。十二点位置的那颗碎钻,折射出一点微弱而顽固的光。
我抬起手,喝了一口豆浆。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温暖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看着窗外,看着这个陌生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小镇。
我知道,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我知道,无论去哪里,我都会戴着这块表。
它会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以及……我曾经被一个人,那样深刻地爱过。
它会提醒我,无论走多远,都要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这是他用生命,为我换来的,唯一的嘱托。
我吃完了早餐,走出店铺。
阳光正好。
我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那片湛蓝如洗的天空。
然后,我选了一个方向,继续向前走去。
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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