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御花园的晚风裹着凉意,拂过我的裙裾。
我怔怔望着石板路上那道清瘦身影,左膝与额角突来的锐痛尚未消散。
傅璟拂去衣摆尘埃,抬眸时眼底似淬了寒冰:“公主也来看我笑话么?”
泪意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我捧着青瓷药瓶的手微微发颤:“不,我给你送止痛药。”
他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似讥讽:“些许小伤,早习惯了。”
话音未落,我膝头残余的闷痛骤然尖锐:“我不回!”
指尖死死攥住药瓶雕纹,几乎要嵌进掌心里,“你快上药——你不疼,我疼啊!”
穿书月余,锦绣堆里寝食难安。
太医署的脉案总写着“玉体康泰”,可那些游走的痛楚如影随形,在臂弯、腿骨、鬓角肆意啃噬。
直至暮色浸透宫墙,我亲眼见梁国质子被推搡着跌跪在地,额骨撞上石阶的闷响与我颅内的剧痛同时炸开。
原来是他。
傅璟。
这位十二岁便困在燕宫为质的梁国太子,此刻眉骨淤血漫开,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殿下敷药吧,”我强压喉头哽咽,“这红肿……”
他侧身避开我沾了药粉的素帕,眸光冷冽:“公主与臣,素无交集。”
下半夜,额角抽痛再度将我拽出梦境。
天光初透时,我拦在弘文馆朱漆廊柱下,将药瓶硬塞向他袖口。
傅璟退得极快,仿佛我掌心捧的是淬毒匕首:“公主慎言。”
晨晖镀亮他眼睫下那片青紫淤伤,也照亮他眸底深潭似的戒备。
“谁说笑?”我迎着风踏前半步,“傅璟,我心悦你。”
宫道转角忽起环佩轻响。
太子周旻广袖垂云,玉冠束发,温润笑意却未达眼底:“阿芜,话不可乱说。”
他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傅璟抗拒的腕骨,将那药瓶重重按进对方掌心。
几乎同时,我腕间传来骨裂般的剧痛。
“妹妹这般真心,”太子指尖施力,傅璟指节瞬间绷出青白,“莫要辜负。”
太子横插一脚后,我本以为傅璟会心怀怨恨。可不过片刻,额角的疼痛竟烟消云散。
看来是傅璟敷了药。
这人倒是以刚克刚的性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倒叫我误打误撞寻着了门道。
2
我心头一松,安然入眠。
醒来才知傅璟敷药的缘由——梁国使臣觐见,父皇设宴,傅璟作陪。
即便敷了我送的药,又覆了脂粉,他额角的青紫仍清晰可见。梁国使臣当场动容,父皇面上无光,下令彻查。
这一查,便查到昨日宫人欺辱傅璟之事。
那些宫人隶属太子周旻。纵使太子与宫人皆辩白非其指使,太子仍落了个管束不严的罪名,被罚禁足十日。
傅璟的日子却未因此好转。宫人对他愈发苛待,连膳房送去的饭食都尽是辛辣。他脾胃虚寒,只能以白饭果腹。
再这样下去,他若落下胃疾,疼的岂不是我?
思来想去,只得亲自照料。我命春桃取银子去膳房换些糕点,打算偷偷送去。
春桃服侍我十年,情分不同,抿嘴笑道:“公主是心疼太子殿下吧?殿下禁足,您怕他饿着。”
我一时语塞。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兄长,一边是痛感相通的质子,我竟只念着傅璟,确有不妥。
“正是给太子的。”我顺着她的话,“你可仔细些,莫走漏风声。”
傍晚,我扮作小太监溜去霜栖楼——傅璟总爱在此眺望故国。
他见我先是一怔,继而蹙眉:“公主这般装扮,于礼不合。”
暮色中,他额角淤痕已淡去大半,我顿觉神清气爽。我递上食篮:“还未用膳吧?”
傅璟轻叹:“公主,臣乃异乡飘萍,实不敢承您厚爱。”
早知他会推拒。若三言两语能打动这深潭般的人物,反倒奇了。
我弯起眉眼:“可我就是觉得你好看呀,忍不住想对你好。”
这般直白的话语惊得他耳尖泛红,愣在原地。
我趁机将食篮塞进他手中:“若不吃,我会伤心的。”
回宫时步履轻快,哼着小曲踏入殿门,下腹却陡然剧痛如绞!
我蜷缩在地,冷汗涔涔。这不是我的痛楚——是傅璟!
“速去探看质子!”我忍痛急令。
太医来报:糕点含毒,幸而救治及时,施针用药便无大碍。
“施针?”我惊坐而起,“那得多疼?”
宫人宽慰:“不过蚊蚁叮咬之痛。”
“那也疼啊!”我揉着隐隐作痛的腹部,欲哭无泪。早知如此,还不如任他饿着!
夜里辗转难眠,忽被烛光晃醒。床畔坐着个天青色身影,正低声问春桃:“她可好些了?”
竟是禁足中的太子周旻。
“哥哥怎么来了?”我撑起身。
他指尖拂过我额发:“放心不下,偷溜来的。”温润眸底满是忧色,“白日还好端端的,夜里怎就疼成这样?”
这般关切令我鼻尖发酸。若知胞妹已非原主,他该多伤心?
3
我扯住他袖角:“见着哥哥,便不疼了。”
周旻却沉了脸:“莫糊弄我。你去给傅璟送吃食,着了风寒是不是?”
心思被戳穿,我讪讪道:“听闻他饮食粗劣……往后不送了。”
太子凝视我良久:“阿芜当真倾心于他?”
我只得点头。
“傅璟心深似海,绝非良配。”他指节攥得发白,“这桩事,我绝不应允。”
谁要同那煞星成婚?我忙道:“我不求名分,只要他身子无恙便好。”
这话反倒像情根深种,太子猛然闭目,长叹:“我这般通透,怎有个傻妹妹!”忽而转向暗处:“你来说。”
侍卫跪禀:“前日宫人教训质子,不过皮肉轻伤。是质子得知使臣将至,当夜……”他瞥我一眼,“持砚自伤额角!翌日面圣时伤痕狰狞,使臣见状泪洒当场,陛下才重罚太子。”
我蓦然想起那夜突如其来的剧痛——原是傅璟苦肉计!
太子声音沁凉:“他算准梁国为颜面必接他归国。今日中毒,怕也是他自导自演,好坐实大燕戕害质子之名。”
他轻抚我发顶:“为归国他能剜心割肉,阿芜还要靠近吗?”
烛火摇曳中,太子眸光如刃:“那条毒蛇,会连皮带骨吞了你。”
傅璟中毒一事终究风过无痕。
宫人只道质子染了风寒,高热不退。
纵使每日如蚁噬般的刺痛挥之不去,我也再不敢踏足他的居所。
——何必自寻烦恼?难道还盼着他少利用我几分?
从前果真是被穿书话本迷了眼,竟以为送些伤药糕点便能笼络反派真心。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心岂是这般容易焐热的?
失落难免,却也并非不能释怀。
我重整心绪,将讨好父皇、陪伴太子定为立身之本,日子倒也充实。
大燕皇帝体弱,膝下子嗣稀薄。又因常年修道,后宫早已形同虚设。活到十余岁的皇子公主,唯太子与我二人。
太子年十七,天资卓绝又勤勉克己,国事多由他代劳。故而我只消分出小半时光维系亲情,余下尽可自在逍遥。
我不寻傅璟,他倒主动寻来了。
那日贪看御园景致误了时辰,暮色四合时,一道清瘦身影拦在石径尽头。
是傅璟。
他瘦得颧骨凸起,面色灰败,我险些没认出来。
避无可避,我起身行礼欲走,他却掩唇轻咳:"公主在躲我?"
"殿下多虑,不过恪守男女大防罢了。"
他唇角浮起讥诮:"当初赠药送糕时,怎不见公主谈什么大防?"
旧事重提,我忍不住反唇相讥:"原来殿下记得我的好意!可我对你好,你反手便设局害我,又是何道理?"
傅璟蓦地一怔。
"我傅璟虽非君子,却从未构陷过公主。"
大反派竟还嘴硬!
4
我屏退左右,指着他袖上银线暗纹低斥:"糕点里的毒,不是你自导自演?先前故意撞伤额头,不也是为早日归梁?若那日你真得手,追查起来我岂非百口莫辩?"
他忽然低笑出声,仿佛听见荒唐笑话,半晌才道:"我毒害自己?是周旻告诉你的吧?他防我多年,倒也不稀奇。"
"只想不到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竟也会用离间计。"
我气得指尖发颤:"你、你才是离间我与兄长!"
"公主当真看不透?"他眸光如淬寒冰,"太子不愿你亲近我,便在字里行间种下猜疑。"
"我信公主纯善,亦不曾自戕。下毒者另有其人——恐怕是冲着你来的。"
他踏前半步,枯枝在脚下发出裂响:"公主此刻,危如累卵。"
两人说辞南辕北辙。
一边是原著盖印的反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一边是温润如玉的亲兄,十余年护我如珠如宝。
信谁?
我又不痴傻,自然选兄长。
"皇兄绝不会害我。"我退到梅树阴影里,"至于殿下所言,恕难轻信。"
傅璟倏然抬眸,目光似刀刮过我的面容。
暮色在他睫上投下青灰暗影:"公主曾说倾慕于我,既是倾慕,为何不肯信我?"
"那便当我不曾倾慕过!"
话音落时,满园归鸟噤声。
"甚好。"
他喉间滚出低哑的笑:"早该明白的。父皇说疼我,却送我为质;乳母说爱我,却不肯离乡随行;公主昨日说倾慕,今日便能与我划清界限。"
枯叶在他掌中碎成齑粉:"原是我痴妄,竟以为公主会不同。"
那双深潭般的眼撞过来时,我心头突地一跳。
那里翻涌的情绪太沉,辨不清是真是假。
难道我拙劣的谎言,真伤了他?
又或者,这场剖白是更险恶的陷阱?
权衡再三,我仍退后一步。
"殿下既存归梁之心,我身为大燕公主,本该泾渭分明。"
傅璟面上波澜已平,唯余一潭死水。
"那夜公主遣人相救,此恩未报。"他转身没入暮色,声音散在风里,"待我将真凶押到你面前——"
"再断不迟。"
5
及笄之礼将近,宫中连风都透着忙碌。
十余日风平浪静,我当傅璟不过虚张声势,未料风波终是来了。
大燕女子十五及笄。嫡公主的典礼,自要极尽尊荣。
按礼该由贵妃执簪,太子却亲请了隐居的大长公主出山。
一应仪程,周旻皆亲自过问,更将我拘在书房背诵礼制。
竹简堆得案头如山,我揉着额角讨饶:"哥哥饶我!横竖有女官提点,错不了的。"
周旻被我晃得无奈:"罢了,春桃会跟着你。"
心头忽地一紧。
傅璟的警告在耳畔响起,而春桃正是经手下毒之人!
纵然皇兄信任她...
我默默攥紧竹简,终是将礼单逐字刻进心里。
典礼那日,含翠宫忙得人仰马翻。
直至奉茶听训,群臣朝贺,竟是无一处错漏。
悬着的心将将落下,晚膳时分宫人来报:陛下邀子女共宴。
父皇两鬓已染霜色,三杯酒下肚,眼底泛起潮红:"阿芜都十五了...你们母后去时,她还在襁褓中啼哭。"
他摩挲杯沿的手微微发颤:"朕答应过要好好待她,却..."
周旻喉结滚动:"儿臣愿多留妹妹几年,必为她择一良配。"
语至尾音,竟带哽咽。
我垂首掩去泪意,却见春桃悄无声息地执壶上前。
青玉壶嘴倾泻酒液时,傅璟的警告骤然刺入脑海——
"下毒者另有其人!"
6
眼看周旻举杯,我猛地攥住他衣袖。
锦缎在掌心皱作一团。
"别饮!"
殿门在此刻轰然洞开!
蒙面刺客的剑锋割裂烛光,直取周旻咽喉。
惊呼卡在喉间,却见春桃旋身抽剑,寒光如练缠上来人。
周旻将我护到盘龙柱后,掌心轻抚我发顶:"莫怕,春桃是母后留下的暗卫。"
他手臂忽而收紧:"哥哥再不会让阿芜涉险。"
话音未落,刺客已被反剪双臂按倒在地。
我倚着冰凉石柱喘息,殿门处却又现出一道白影。
傅璟半身浴血,袖口高挽,将捆作一团的人掼在阶前。
"看来二位殿下无恙。"
他踏过血泊,染污的衣摆扫过金砖。
"既如此——"
染血的手指拎起那人后领,露出青肿面目:
"在公主糕点里下毒的膳房太监,便当是臣的贺礼了。"
贵妃育有一子,年已十岁,却因资质愚钝,不受父皇宠爱。眼见宫里的皇子只有两位,她逐渐起了歹心。若害死太子,那她的儿子便有了继位机会。
只可惜周旻料事如神,早做足防备,甚至他想将计就计,彻底拔出贵妃爪牙。
太子身边守卫森严,贵妃无计可施,从公主这里下手,就容易得多。
周旻命春桃留意我的举动。
在得知我向御膳房索要糕点赠予哥哥时,春桃立刻向太子请示,该如何处理——他们早就知晓,御膳房里,有贵妃眼线。
于是,顺理成章,贵妃命膳房的人下毒。她认为,糕点经公主的手转赠太子,太子对妹妹毫无戒心,大约也不会让人试吃。
这一点,太子也猜中了。因此,为防我误食,春桃讨要的糕点是公主最讨厌的核桃糕。
只可惜我转手就把有毒的糕点送给傅璟这个倒霉蛋。
贵妃的计划失败了,太子的计划也失败了。
两个人都安静了一阵子。
下一场较量,是公主的及笄礼。
太子刻意避开贵妃,请大长公主做主宾,便是想激怒贵妃再次下手。毕竟贵妃最恨的,便是她名分不正。
果然,贵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在家宴上安排刺客。
现在事情水落石出,父皇震怒,将贵妃贬为庶人,送去庵堂礼佛。同时二皇子被过继给一位年老无嗣的皇叔,彻底断绝其继位的可能。
至于被贵妃收买、毒害太子的膳房太监,更是严惩不贷。
察觉不测并提前部署的太子周旻,和一心为主且奋不顾身的春桃,重重嘉奖,自不必说。甚至连我这个蒙在鼓里的当事人,都因为怕觉得委屈而赏赐了珠宝。
但是暗中调查此案、手擒下毒之人的傅璟,却轻轻带过。
连我都替傅璟觉得难受。
7
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依旧是风轻云淡地,做个不受众人待见的质子。
我便寻了机会去找他,想亲自感谢。
这次,直接抄起我寝宫的零食匣子,里边装的全都是话梅瓜子——这个送傅璟,总不可能有毒了吧?
「我特来感激殿下,捉到了那个使坏的膳房太监。」
傅璟正在自己和自己对弈。
棋牌上黑白厮杀,难舍难分。
他落下一子,淡道:「不必谢我。你哥哥运筹帷幄,就算我不出手,他也会动手。」
「可、可先前是我误会殿下了,这个歉,我总是要道的。
「你看我带来的零食,都是我天天吃的,绝不会有毛病……还有藕粉,对肠胃很好。你不是脾胃虚弱吗?」
傅璟那张冰封脸总算有了点笑容:「是么?那还请公主明示,冲泡藕粉的水,我是该用河水呢,还是该用井水?」
这家伙果然小肚鸡肠!还惦记我说的那句「井水不犯河水」。
我很没底气地辩解:「那是气话……」
傅璟轻咳一声,手臂一伸,将点心匣子拎起放到他座位旁边,算是收下。
「跟公主开个玩笑,不必当真。这是我最后一次收公主的礼物,此后就还是按公主所说,我们井河不犯吧。我本无意卷入燕国皇室纷争,此次出手,也不过是想洗脱一个『陷害公主』的指控而已。
「以后,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这样很好。
「……公主的父兄,不是都很不待见我么?」
我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反驳傅璟的话。
我当然知道我父兄都提防傅璟。
燕、梁两国战事一触即发。傅璟身为梁国太子却在燕宫为质,夹缝之中求存,自是无比艰难;而我父兄,对待傅璟也是万分警惕。
傅璟为了回国,可以自伤其身。
而哥哥为了让我不再痴迷傅璟,也可以撒谎骗我。
——分明糕点一事是哥哥主导,哥哥却说,是傅璟在陷害我。
半真半假,我信了。可是到头来,真相浮出水面,傅璟是个坏人,他却没有陷害我。哥哥是个君子,却在「利用」之后,还撒谎骗我。
属实有点……打脸。
但即便如此,我又能向哥哥发难吗?
恐怕是不能的。哥哥这是「为我好」。身为燕国金尊玉贵的公主,确确实实,不可以和心怀叵测的梁国太子有任何牵绊。
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原书中的傅璟,会坏到何等地步。
所以我说:「殿下说得有道理。」
「我们……我们确实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妥当。」
这一次「划清界限」,傅璟连头都没有抬,只是镇定地又下了一子,轻描淡写地道。
「白子赢了。」
须臾,他从容起身,伸了个懒腰,「公主请回,我们后会无期吧。」
夏日酷热,大燕传统,要到北边的深山里避暑。
深山里未免无聊,便因地制宜安排狩猎行程。圈一块地方,放些狐狸兔子,射中猎物多的,可摘一个好彩头。
因为男女眷不曾分开比赛,这也是未婚的少年少女相互相看的重要活动。若是彼此心仪,待回城之后,婚事便可以开始商议了。
猎场上,大半少女的目光都黏在太子周旻身上。
潇洒俊逸的太子尚未婚配,所有人都在猜测,太子妃会是哪家闺秀?
只不过太子显然还没有娶妻打算,只守着唯一的妹妹,寸步不离。
糕点一事,虽然我未向周旻求证,但他早该知道,我已经发现了真相。大约是愧疚,这段时间周旻对我几乎可谓是宠溺无边。
这会儿,他推掉了几位堂兄弟的比试邀请,也不陪父皇,只带着我,在赛场一角,亲手纠正我的骑马动作。
眼看数位闺秀都小心翼翼地过来搭讪,又扫兴而归,我催他去参加正经比赛。
「哥哥其实不用担心我会跟你生疏,糕点的事情,我知道哥哥是为了我好。我已经跟傅璟说清楚,以后我们再不会接触了。」
周旻的眼底划过一丝欣慰,只不过,仍然是顾虑重重。
「阿芜愿意这样想,我很开心。
「放心吧,我必定给你寻天底下最好的男儿做夫婿。」
我不由得失笑:「天底下最好的男儿,也不如哥哥多矣。」
我穿来之前是孤儿,从来没有体会过有一个无微不至的哥哥是什么体验。能有周旻这样完美无缺的哥哥,我心满意足。
可也不知我这句话怎么触动了周旻,他难得怔了片刻,才道:「阿芜又在说笑。」
「我没说笑。这是真心话。」
「阿芜,我并没有你说得这般好。」
「哥哥快别谦虚了,你就是这般好。」
或许是错觉,我在周旻眼角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反光。
似乎不想让我看见他这个样子,他别扭地转过头:「我出来得久了,恐怕父皇会叫,我先回去,阿芜自己再玩一会儿吧。」
就这么溜走啦?总感觉他怪怪的。
8
我目送周旻离去,然后自己又顺着马场小道溜达了一会儿。
林间的风带着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使人心旷神怡。我正惬意,突然感觉手肘传来一阵剧痛。
然后是膝盖,最后是脚踝。
好心情荡然无存。
我好端端地坐在马上,什么事情都没有,那这火烧火燎的感觉……必定,又是傅璟!
这段时间,傅璟挺安分,我几乎忘了我能感知到他的疼痛。
但这家伙怎么可能是盏省油的灯。从伤痛的情形来看,他这是……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是又被人欺辱?
我喊来侍从:「质子呢?」
「质子与其他几位殿下去赛马了。」
我捂着手肘,心烦意乱:「去找他!」
派了人出去,但我自己也等不住,干脆策马,亲自去找傅璟。
找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的伤痛有增无减。就在我以为要无功而返的时候,我突然在小路上发现几滴血渍。
是新鲜的。
会是傅璟么?
我提心吊胆地循着血迹奔过去。
夕阳西沉,深山里的雾气聚拢,耳边只有黏滞而潮湿的微风,似乎下一刻,妖怪就会出没。我暗念了好几遍「建国以后不许成精」,才斗胆前行。
穿过密林,视线豁然开朗。
目之所及是陡峭的山壁悬崖。
而傅璟背对着我,站在悬崖之上,闭着眼,迎着风,缓缓伸出双臂。他身上衣衫都撕破了,斑斑血痕,触目惊心。
天哪,他要跳崖吗?!
这么摔死必定很疼,那我该怎么办!
我拼命回忆原书里有没有这段剧情——但是无果。作者只是把燕国当作大背景,根本没有细笔描画。
我愁得原地打转的时候,傅璟小步上前,已经站到了悬崖的边缘。
容不得细想了。保险起见,在傅璟纵身一跃的千钧一发之际,我还是扑了过去。
「大哥!有话好好说,但你不能死!」
马鞭的一头系在崖边小树,一头系在我手臂上。这样,我就不会掉下去。
而我,死死抓着他的腰带。
下落的势头被阻,傅璟整个人以一种很诡异的姿态吊在半空,随风摇动。
「公主这是做什么?」
从声音辨别出是我,又看到我手忙脚乱地将马鞭系在他腰带上,试图把他提上去,傅璟的声音越发急切,「放手,公主放手。」
马鞭太粗糙,我的手磨破了,但我完全顾不得:「死都不放。」
看不到他的脸,但我似乎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我不会死的。」
是吧,据说男主跳崖都不会死,崖底会有神医救他。傅璟是个男配,能有这福气吗?!
我犹豫一下,抓得更紧:「缺胳膊断腿更不行。」
他要是摔瘫痪了,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下不来床?
「傅璟你坚持一下,我刚刚喊了人,侍卫们很快就搜到这里了,这样你就不会死掉。」
傅璟的声音瞬间冰冷:「侍卫?你喊了侍卫?」
我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意思,只顾着苦口婆心:「对啊,你突然不见了,我怕你出事啊……大哥你这是想不开了吗,别啊,你只是现在有点悲惨,以后你会很威风的……」
傅璟挣扎的动作渐渐放缓,然后,以一种很平静的语调说:「公主既有心救我,我必定会为公主再努力活一次——现在,请公主把手给我,我借力爬上去。」
诶,劝好了啊?
我半信半疑地向他伸出手。
手心里是鞭子摩擦之后,一片难看的红肿。
傅璟愣了一下,他反身握住我的手腕,足尖轻点,飞身翻回。
眼见他平安无恙地站在地面上,我几乎是喜极而泣:「太好了,大哥你可不能死啊。」
傅璟眸子里闪过一丝柔软。他沉默地拉住我,紧紧揽住我的腰,把我抱进怀里。
我想说就算是救命之恩,傅璟你也实在不必抱这么紧,我连呼吸都困难了。
然而下一刻,傅璟抱起我,再次纵身一跃。
呼啸的气流从耳边吹过。
失重的感觉让我放声尖叫。
惊慌之中,我似乎听到傅璟在说:「……不可救药。」
9
不只男主掉下悬崖不会死,大反派也不会死。
因为他早查探到,崖底不过丈深,便安排了马匹和行李。
落地后,我被傅璟束住手脚,捂住口鼻,悄无声息地带出了深山。
啊,现在把他 neng 死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因为,我们逃出深山当晚,傅璟已经和自己的帮手会合。
一个三十上下,面白无须,大概是个谋士;一个二十出头,魁梧威严,大概是个剑客。两人都做平民打扮。在见到我时,非常诧异:「太子殿下不是说独自逃离?怎么还带了个……姑娘?」
其实我也诧异傅璟为什么带上我。
我依稀记得傅璟逃回梁国的这一段情节,但完全不知道,他是在围猎中寻到了机会。我更猜不到,他出逃也不忘捎上我。
这会儿,接应他的人询问,我赶紧竖起耳朵。
却听傅璟说:「……是服侍我的暖床丫头,爱我极深。带她回去,给个名分。」
淦啊!
傅璟你个颠倒黑白的混蛋。谁爱你极深了?谁替你暖床了?
但这种时候,自揭身份无异于自寻死路。于是,我安静地低下头。
果然,那人露出会心微笑:「殿下情深似海,必能和这位姑娘白头到老。」
因为「暖床丫头」这个身份,我和傅璟被安排到同一间房间休憩。
我一言不发,躲在房间角落,离他远远的。傅璟却有条不紊地准备了热水、伤药、干净的丝帕。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略带强势地掰开我手心,给我清洗上药。
这家伙倒还记得我为救他磨破了手。
我骂:「假惺惺!」
傅璟也不反驳,上完药,才道:「公主且好好听话,过几日,我会妥善安排你走。」
这并不能打消我对傅璟「恩将仇报」的愤怒。
「我大燕的公主,为何要听你一个梁国人的话!」
傅璟的睫毛一颤,他沉吟片刻,才道:「原来公主也晓得我是梁国人。我身为梁国人,总不能一辈子陷在燕国,对不对?
「我承认,此事是我对不住公主。所以我不妨把计划都告诉你——我费尽周折摆脱燕国明为服侍、暗中监视的侍从。按计划来到悬崖,准备跳下去,不料被公主打断。你说喊了侍卫,我怕抽身不及,所以干脆将你一同带走,免得节外生枝。
「过几日,我计划将你送去其他地方搅乱众人视线,我可从容脱身。」
兢兢业业走原书剧情,除了傅璟,也没谁了。
我心情不佳,口气也很冲:「节外生枝?是你怕万一遇到追捕,还能挟持我这倒霉公主,有个谈判筹码的意思吧?」
他没有否认,只是坦陈:「公主别气恼,待我回国,必给公主送一份重礼赔罪。」
大反派都开诚布公他要利用我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脑子里闪过一个不成形的念头,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不记得了。
我后槽牙都痒痒起来,但还是无奈妥协:「行吧,看在我哥哥也欺负过你的分上,我就配合你一次。那你动作快点,我哥哥知道我失踪了,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呢!」
傅璟垂下眼睛:「不会很慢的。公主只需忍耐五六日的工夫……」
他的语气很淡漠,仿佛在刻意压制什么情绪似的,「此生此世,公主都不必再见到我这讨厌的人了。」
我愣了片刻,没有回应。
傅璟讨厌吗?
从燕国人的角度来看,他是讨厌的。心机深沉又诡计多端,为了逃回梁国,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这一切又能怪他几分?
是他的父亲为了缓和时局,筹备兵马,将十二岁的他送到敌国为质。
幼子身在燕廷,受尽冷眼,连宫人都可肆意欺辱,为人父的梁帝却仍是装聋作哑。
站在上帝视角的我甚至知道,梁帝已在谋划彻底放弃长子,改立太子,以便正式宣战。若真如梁帝计划,傅璟这个废太子,在燕国还能有什么活路?
除了一句「造化弄人」,我已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字眼来解释傅璟的困境。
我长叹一声,眼见傅璟已准备吹熄烛火、在地铺上休息,忍不住又骂:「喂,你自己手肘膝盖脚踝都有伤,你怎么不处理?」
傅璟眉毛轻轻一挑:「多谢提醒,我差一点都忘记,自己也受伤了。」
「那还请公主背过身去,我好给自己上药。」
我忍不住逞一时口舌之快:「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我看?」
傅璟愣了下,勾起唇角:「既如此,还请公主一饱眼福。」
说着,作势就要解开衣襟。
我尖叫着躲进被子。
哪怕被子阻隔,我也听见了他低沉的笑声。
大反派,不要脸!
翌日,我们四人乔装打扮,一路北上。
虽然我恨不得弄死傅璟,但当着他的帮手,我老老实实扮演一个娇羞的宠妾形象。
傅璟是真不避讳我,言谈之间,毫不掩饰他对于两国边境摩擦加重的担忧,还有梁国政局动荡的顾虑,拉着他的谋士谈个不停。
这些情节都能和原书对照。
此刻的他还只是个心忧故土的半大孩子,要成长为原书当中那个遇神杀神、偏执暴虐的一国之君,尚且有一段时日。
我在这里胡思乱想,有三言两语,顺着晚风送了过来。
「……舅舅的身体可还好么?」
「大人一切都好,大人命申某前来护送殿下,就是怕殿下有个什么闪失。」
「舅舅爱我之心,我当真不知如何回报……」
舅舅?申某?
像是一道闪电劈进了四肢百骸,此前那个模糊的想法突然被照亮。
——傅璟的舅舅,已经转而拥立傅泽。
他派来的人,绝不能信赖。
10
派来接应傅璟的,是梁国丞相心腹,申贤。
说起来,导致傅璟彻底黑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亲人背叛。
他生母早逝,幸得身为丞相的舅父一力扶持。然而舅父见他远赴燕国为质,归国无望,便转而暗中拥护他二弟傅泽为储君。
傅璟在敌国为质,傅泽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此刻傅璟若是回国,只怕傅泽地位会被撼动。所以,舅舅会想方设法阻挠他回国。
而这一切,傅璟都被蒙在鼓里。
原书剧情是,他在逃回梁国的路上,瘸了一条腿。哪怕后来痊愈,仍然落下严重的病根,但凡天阴便会剧痛难忍。身体上的疼痛更进一步导致了他的残暴无度。
从剧情和现在的情况来推断,傅璟受伤,很可能是申贤下的手。
暂且不论傅璟受伤了、我会疼这个 bug,单从我现在的身份来讲,我也是不希望傅璟黑化的。
毕竟他黑化了就会夺权,而战争是解决内忧、稳定民心的手段之一,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穿书的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懵懵懂懂地做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就算心知傅璟是反派,也只想着「哥哥会处理他」,但在目睹傅璟逃窜的剧情之后,我终于开始有了一些真切的担忧。
哪怕这场傅璟开启的战事会在数月之后被傅泽叫停,我也惧怕它所带来的后果。
可是原书之中,燕国公主只是个小透明,她真的有能力扭转剧情吗?
不论如何,总要一试。
所以在傅璟回房准备歇息时,我大着胆子说:「喂,有件事情,我们商量一下?」
这一夜,我们借宿的是荒郊野岭里废弃的破庙。
两间禅房紧挨着,所以在听到一声轻微门响之后,谋士申贤与剑客萧无影立刻察觉不对,急忙去看时,只见人去楼空。
他们心叫不好,立刻去追。
随即在后山小道上,逮住了傅璟侍妾。她脚扭伤,正坐在杂草堆里哭泣。
申贤尽量摆出一副关切样子:「姑娘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来,是跟殿下吵嘴了么?」
那侍妾梨花带雨:「殿下晚间回来时便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好容易服侍他睡下,半夜又起来,喊我跟他出门。我不依,说等天亮了和申先生一同走,他就恼了,骂我说,『愚不可及!申先生是什么好人?只怕申先生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天黑路滑,我崴了脚走不得,殿下便抛下我,自己走了。
「申先生,殿下误会了您,求您快去将他追回来啊。」
申贤与萧无影对视,两人都表情凝重。
一个说:「奇怪,那小子是怎么发觉的?」另一个说:「别想了,事已至此,这丫头也别留活口,先解决了她吧。」
说着,剑尖刺向侍妾心口。
那侍妾放声尖叫,然而,剑终究是没有落下去。
因为有一道黑影站在萧无影身后,已将自己手中的利刃深深刺入。
申贤大惊失色,还欲挟持侍妾为人质,傅璟的另一把匕首已抵住他咽喉。
语气森然。
「申先生不必费力了。
「舅舅好意,璟儿心领就是。」
几滴温热的血,溅到我身上,也不知道是申贤的,还是萧无影的。
傅璟脱力,跌坐在地,借着凄楚月色,他黑琉璃一样的眼珠一动不动,如同鬼魅。
「喂,傅璟,你……你还好吗?」
被我提醒,他扯出一丝苦笑:「让公主受惊了。公主成日看的是歌舞升平,只怕会厌弃这样肮脏的我吧。」
目睹如此血腥场景,我的确是脑子里嗡嗡作响,几欲呕吐。可再怎么说,傅璟这样做,他也救了我的命。
动手的不是我,我犹如此惊惶,何况是傅璟。
我咬牙道:「我不嫌弃你。」
傅璟没有说话。
「你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我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傅璟长长叹一口气:「我这样子的也喜欢,燕国的公主,这样蠢么?」
我也学他的样子,讽刺回去:「要不是我这个蠢公主提醒,只怕现在倒地不起的,就是你傅璟了。」
傅璟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好半天才道:「是啊,蠢的是我才对。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相信舅舅会一如既往地站在我身后。
「我生母难产而亡,我没见过她。都说她和舅舅容貌相似,我就总看着舅舅,想象生母的模样。
「小时候我喜欢吃宫外的一种枣泥糕。舅舅每次入宫,都会带一匣子给我。我知道他是很疼我的。
「我离开梁国时,舅舅来送我,他泣不成声,连连说,『璟儿这一去,凶吉难料,别怕,舅舅会设法接你回来』。」
说得累了,傅璟干脆躺在污泥血泊里,双目无神,只是喃喃。
「我等了好久啊,终于等来舅舅音讯……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回家了。但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或许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活着才是。」
原来人在绝望难过的时候,心脏会疼。
傅璟现在应该是在心疼吧。
不然,他分明在讲述他自己的事情,我为什么也觉得胸口发闷呢?
11
下半夜傅璟回来的时候,我已烧好了热水。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我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拼命打水,洗手洗脸。不管怎么洗,血腥味仍是挥之不去。
傅璟身上又是污泥又是血渍,看起来颇为可怖。
我说:「傅璟你洗一下吧。」
他自去洗漱。劳累一整夜,我疲乏不已,渐渐睡去。待我醒时,天已大亮,然而傅璟却还在慢条斯理地洗他的手。
水桶里的水已经凉了,他仿佛毫无知觉似的,一遍一遍,舀水,洗手,再舀水。
动作机械,好像行尸走肉。
我跳下床,心惊胆战地去拍他肩膀:「喂,傅璟,你别洗了,会着凉……」
触手,是滚烫的肌肤。
这家伙已经发起高烧。被我一拍,软软倒下,人事不省。
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一路上都专门挑荒郊僻岭来走,这上哪里去找医生?
我将傅璟安置到床上,把所有的被单衣裳都往他身上堆,然后去找他的行李,看他会不会随身带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傅璟逃走的时候带的物品很少,只有一点干粮,还有几块碎银子。
唯一一个珍而重之包起来的物件,是个小小瓷瓶。
莫非是药?
我打开瓷瓶,从里边滚出几粒圆滚滚的小团子,似药非药,看着很眼熟。很像是我 日常吃的那种蜜饯话梅,但质地干燥,又不大像。
我犹豫着啃了一小口,味道无比熟悉,肯定错不了。
这话梅看着简单,原料金贵且工艺复杂,是公主宫里的专供,其他人都吃不到。傅璟能有这个,只能是因为那日我送他的那个零食匣子里,有它。
只是,他为何将蜜饯晒干,收到这瓶子里,连逃回家乡都要带走?
傅璟说过的话逐渐在耳边浮现。
「公主与我,素无交集,何必这般关怀?
「我只是漂泊异乡朝不保夕的质子,根本不配承受公主好意。
「我傅璟不是什么君子,但我自问从不曾陷害公主。
「公主与他人相比,也没什么不同,又何必抱了那一线的希望?
「还请公主明示,冲泡藕粉的水,我是该用河水呢,还是该用井水?
「以后,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这样很好。」
……到底,他还是接纳了我的好意啊。
嘴里还留着话梅干酸甜的味道。
待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眼睛里已蓄满泪水。
我默默将瓶子放回原处,努力说服自己——我哭,绝不是因为意外发现傅璟心仪于我。
而是因为我知道,我大概是可以控制傅璟,达到我的目的了。
成为反派白月光之后,他那个「向燕国宣战」的决策,是不是会做得更慎重一点?
这几日我尽心尽力照顾傅璟。
他高烧不退,病情反复,时好时坏。整整两日之后,才逐渐清醒。
第一句话便是:「是我耽误公主回宫了。」
我却好似没听见这句话,只捏着他的下巴,给他灌药:「我走了十里山路才寻到市镇,问了郎中,买了伤寒药,药效如何也不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居然真把你救活了啊。」
傅璟不解:「既然找到了市镇,公主为何不离开?」
我撇了撇嘴:「你不仁,我不能不义,留你一个人在这破庙里自生自灭,这事我还做不出来。」
对于「不仁」这个评价,傅璟并没有反对,他哑声道:「可我傅璟,最不爱欠人情分,也不知该如何报答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我笑眯眯,掰着指头给他算:「救命之恩?傅璟你算一算,我救过你几条命了?你又不是九条尾巴的狐狸,当然要感激我。
「这次,我再救你一回,而且等你病好,我还会帮你逃出燕国,回到梁国。」
对上傅璟不敢置信的眼神,我继续补充,「不过呢,我有一个条件。」
「公主不妨一讲。」
我盯着他眼睛,一字一顿说出我心中所想:「条件便是,将来在你执掌梁国期间,绝对不向大燕开战。」
一阵剧烈的咳嗽,傅璟好像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
他笑着去擦眼角泪痕:「公主在说笑么?还是说,公主不明白?我不妨向公主解释,我来燕国为质,已五年有余。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聪慧绝伦、清贵无双的太子,而是一个忠奸难辨、令父皇忆起屈辱过往的弃子。
「连权倾朝野的梁国丞相都放弃了我,这还不足够说明情势吗?我已再无臂膀助力,你为何相信我会登上帝位?」
我当然知道,此刻傅璟万念俱灰。
他必须尝到背叛和抛弃的滋味,才会真正黑化,变作那个野心勃勃、追逐皇位的少年。
梁国朝堂波诡云谲,虽然他的丞相舅父独大,但也颇有一些其他势力可以收拢为他所用,并助他站稳脚跟。
我说:「我喜欢的人,当然是最好的。我相信他想做的事,就一定做得到。」
傅璟脸上掠过一丝痛苦,而我,继续道:「你我身份有别,立场不同,恐怕此生都不会有长相厮守的可能。
「为家国稳定,我不愿见硝烟。为我自己心安,我希望能够为彼此留下一个最完美的念想。而倘若开战,只怕这一切都会化作泡影。
「我喜欢的人,我相信他不会让我失望。
「傅璟你不会的,对吗?」
太子哥哥待我是极好的。
大燕的每一个人,都待我是极好的。
哪怕在原书里,周芜这位小公主只是个小小配角。此刻我身为公主,便要尽我可能,肩负起我该尽的职责。
这已经是我思考数日能够想出来的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12
我知道傅璟会答应我。
他才十七岁,便已品尝过众叛亲离的滋味。
而那个单纯而天真、朴实而奔放的燕国小公主,在他的心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就好像那颗蜜饯,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它风干珍藏。那么年少时期惊鸿一瞥的缱绻情丝,他也一定会尽可能将之妥贴存放。
哪怕出于利益,他或许最终还是会向燕国宣战开战,但即便如此,出于慈悲怜悯,这场战事也许会来得更晚一些。
傅璟沉思了整整半刻钟,才又抬起了头。
他在苦笑。
「我有点羡慕周旻。」
我不解。
「你羡慕他做什么?你们俩,都是一国太子,都是文治武功,卓尔不群。」
傅璟摇头:「可是,你是他妹妹。」
「我还是不明白。」
他半阖着眼眸,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因为你是他妹妹。因为你和他,血脉相连,同气连枝。因为你和他永远并肩而行,不会面临家国的选择。
「不像你和我,天生敌对,哪怕一个人剖出了心肝来……另一个人也是不信的。」
傅璟的话音如此悲切,我心中不由得隐隐发疼。
「倘我为帝,不向燕国宣战——这个交易,」傅璟接过我手里的药碗,将乌黑药汁一饮而尽,「看在你救我三次的分上,我答应你。」
得到了傅璟承诺,我心里应该踏实才对。
可是为什么,却还是感觉空空落落?
正午纯粹的日光洒到傅璟脸上,他大约是觉得刺眼,蹙着眉躲避。因这几日养病而清瘦不少,此刻他面容苍白,仿若易碎的琉璃。
原来算计一个人——算计一个你觉得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心里是很愧疚的。
看着他答应你的算计,心里是更难受的。
我果然不适合勾心斗角。
我猝尔站起,转身想逃开。
可是傅璟却低声喊住我。
「周芜。」
「诶?」
「既然约定达成,你不必再想方设法提防我了,我不愿在最后几天与你相处的日子里,还要互相猜忌。」
最后几天吗?
确实,假如我们的计划如约履行,那么他安安稳稳在梁国做他的国君,我则无忧无虑在燕国做我的公主。
山高水长,此生或许都不会再相见。
好像是一把小刀在心尖上划开那般疼。
为什么想到以后不会再遇见傅璟,会这样心疼?
我皱着眉头答允:「好。」
傅璟身体底子好,翌日便可以下床。又休养三四日,待他病愈,我乔装为他的幼弟,再次启程。
这一次运气好到不可思议。我们一路北上,所遇盘查不多,且每次都能顺利通过。
接近边境,民风大变,口音不同,我逐渐听不懂路人说话,傅璟的眼神却越发明亮。遇到熟悉的风土人情,还会一一讲给我听。
这家伙,离家五年,现在家乡近在咫尺,他想必是极开心的。
我们路过一个市镇时,路边有卖小泥人的摊子。手艺人会按照顾客容貌,捏出栩栩如生的小泥人。
在摊子前驻足许久,但我俩身上带着的钱快用尽了,只能买一只。
到底该按谁的容貌来捏?
我和傅璟争论半天也没达成一致,干脆就不买了。
到了翌日清晨我在客栈里寻不到他,却在那摊子边看见了人。摊主操着浓重口音跟我说了半天,我只听懂了一句:「这位小爷是今儿第一位客人呐。」
这家伙,竟一大早躲着我买小泥人。
我要看傅璟买来的成品,他不给,偏还有工夫逗我。
「我捏了个青面獠牙的小妖怪,吓人得很,你要看吗?」
堂堂一国太子,居然如此恶趣味,我懒得搭理他。
我是发现了,傅璟这个人吧,你要说他生性幽默,他总是一张冰块脸,特别割裂。要说他腹黑深沉,他动辄会给你讲个冷笑话,能气得人牙痒痒。
只不过,这样轻松惬意的时光并不算多。
数日之后,我们已走到两国交界之处。只要翻过山头,再走百十来丈距离,便是梁国。
「可以回家了,你欢喜吗?」
本来前几日,傅璟已没那么绷着了,但这会儿分别在即,他倒又冷漠下来。
我想跟他说点什么有仪式感的话语来告别,以巩固我们之间刚刚敲定的「合约」。
他却只是瞟我一眼:「没什么可欢喜,也没什么不欢喜。」
我不理他,只道:「我反而还挺开心的,毕竟……」
「毕竟送走了我,你便可以和哥哥团聚?」
「不止是因为这个。我是觉得,你终于回到自己的舞台上了。以后呢,你会遇到知己好友,会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日子要比在燕国自在畅快得多。
「当然,你还要提防傅泽。他的心机不比你浅……」
傅璟听我絮絮叨叨,不由得失笑:「从没听说过你精通占卜之术,怎么你这样确信,我以后会过怎样的日子?」
「我当然知道。」
初读此书,我只顾着感慨男主韬光养晦,艰难玉成。
以前我是坚定的男二派,回回站错 CP,笃信「男主是女主的,男二是大家的」,但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会为男配的悲凉身世潸然泪下。
璟,是质地不纯的玉。
或许他性情当中,确有偏激一面。
可是生长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傅璟不努力自保,谁又能来保护他呢?
再想这些都已经无济于事,傅璟这一生涉及我的剧情,就此结束了。
傅璟眼角似乎有些泪光,不过他还是很坦率地说:「那就,承你吉言。」
我努力按下心头酸楚:「我们早就说过……桥归桥,路归路,这一次,是真的要分别了。」
傅璟颔首,眼神却不舍得离开似的,又在我身上打了几个转。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喂,傅璟,那天你抱着我跳崖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很奇怪。你是什么意思?」
傅璟并未回身,只是停了步:「哦?我以为你吓得六神无主,听不到,记不得了。」
「我当然记得,你说,『不可救药』。到底是什么『不可救药』?」
13
傅璟慢慢转身回来。
我和他,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傅璟黑琉璃一样的眼珠转了转,眼底终于浮现一丝眷恋。
「你最好一辈子不知道。」
「快说啊,难道你还想让我念着这个问题好几十年吗?」
「假如你真因此念我好几十年,倒也不错。」
「凭什么我要念你好几十年,而不是你要念我好几十年?」
傅璟幽幽道:「你……真想让我念你好几十年?」
此话说毕,傅璟大步上前,忽伸手,扳住我肩膀。手指力度收紧,我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
他只是看起来单弱,但我撞上去的肌肉,紧实而流畅。
我唔唔数声,想抗议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
傅璟却抬起我下巴,迫使我抬头,然后凑近。
「……那倒也不难。」
不等我反应,细细碎碎的吻,已落了下来。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脑中有一瞬间的眩晕。
傅璟腰线微微内收,我不自觉想环上去,又觉得这样很不矜持。他却识破我意图,一手拉着我的手,牢牢将他环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舍得松开我。
我颊上灼热一片。
而傅璟,原本略有些苍白的唇,此刻甚至微微带了些粉色。
「现在,我就会一直记得你了。」
语气狡黠,可是眼底的光芒,却并不是在戏谑。
我这才缓过神来,犹豫着去掐傅璟的手臂:「你、你这轻薄无耻的小人……谁准你亲我的!」
「我本来也是坏人,不在乎多坏一点。」说着,又压低身子,凑在我耳边,似笑非笑,「周芜,我反悔了,我们的协议里,再加一条如何?」
我警惕地盯着他:「加什么?」
被我这样注视,傅璟的脸上突然滑过一丝窘迫和小心翼翼:「就是说,假如有一日,我真的执掌梁国,向燕国公主提亲……」
「什么?」
「你……不准不应。」
诶,提亲吗?
原书里绝无傅璟和燕国联姻的剧情。所以他为什么会求娶我?
我想拒绝,但根本说不出来一个字。
我知道傅璟喜欢我。
那我,喜欢傅璟吗?
一开始是不喜欢的。我对全天下说谎,也只是为了保证他不受伤。
可是同一个谎说了太多遍,当我想不再撒谎的时候,我发现,谎言已经成真了。
我恐怕,是真的喜欢上了傅璟。
为什么会喜欢呢?
也许是因为他为我逮住了膳房下毒的太监。
也许是因为他万念皆灰时,在月色下的低喃。
也许是因为他小心翼翼存起来我送他的话梅蜜饯。
情不知何时起,但等我醒悟时,我已动了心。
假若方才被他亲吻只是让我有点心酸,此刻我突然委屈至极,只差哭出声来。
我喃喃自语:「你明明是全天下最坏的人,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傅璟笑道:「是,我坏,可我喜欢……」
他话没有说完,和煦的东风突然掉转方向。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惊慌使我僵在原地。
傅璟却反应极快,他身形微动,捏住我肩膀,抱着我转了个圈。恰恰挡在我身前。
巨大的冲力让我踉跄数步,重重倒在地上。
傅璟甚至垫在我下面。
钻心的剧痛感觉传来,但这绝不是我受伤了。
是傅璟。
哪怕尘土弥漫,我也能看见,那支箭贯穿傅璟肩胛,又斜斜伸了出来,足足半寸之深。
尖锐的箭头甚至划破了我的胸口。
古代医疗水平低下,这种程度的贯穿伤,还有救吗?
傅璟胸襟敞开,露出个碎成数片的泥娃娃。
圆脸圆眼睛,竟与我容貌神似。
和这个支离破碎的泥娃娃四目相对,我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
傅璟松开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伤口,突而咧嘴一笑:「罢了,不逗你了。还是告诉你,免得我死在这里,你一辈子难受。
「那天,我……是想说……周芜,我竟然会喜欢你。我真是傻到……不可救药啊。」
太疼了,傅璟,疼到钻心裂肺,无法忍受。
我不知是因为他中箭而疼,还是因为他向我告白而疼,又或者是因为我明明在算计他,他却还救我而疼。
我环顾四周,努力集中注意力去想,该怎么办。
箭矢射出的方向恰好是两国交界,是敌是友尚不清楚。我既不敢贸然带着他往梁国走,更不敢带着他回燕国。
傅璟难受得表情狰狞:「别管我,你快回燕国,你是公主,他们总不至于……」
「你别说话了,我扶着你逃到林子里,我不会丢下你。」
我去搀扶傅璟,可是他根本不能动,一动,伤口的血液喷涌而出。
温热的液体沾在我手心,而傅璟的气息逐渐短促微弱。
我只觉悲愤难抑。
谁能来帮一帮我?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混蛋,谁准你们射箭的!伤了她怎么办!」
我好像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向我大步跑来。
因为绝望而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
「求哥哥,救活傅璟。」
14
我们的行踪当然不可能瞒天过海。
质子出逃,公主失踪,此事非同小可。
皇室秘辛无法公之于众,于是周旻亲率御林军四处巡逻,因为不便言明我二人身份,便只说在寻逃犯。
数日之前便有人来报,说有形迹可疑之人往北逃窜。周旻便昼夜兼程,寻至此处。假如再晚一刻钟,傅璟就成功逃出去了。
周旻就地驻扎,又找到了此地最好的大夫,救治昏迷不醒的我和气息奄奄的傅璟。
我醒过来的时候,周旻坐在床头。他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还在翻看舆图。
除了跌倒在地导致的脑壳痛,奇怪的是,我胸口只有轻微疼痛——是箭尖擦伤的疼,而非是贯穿身体的疼。
怎会如此?傅璟受伤而我不难受,莫非是他有什么不测吗?
我吓得一个激灵,汗毛倒竖,反手握住周旻的手:「傅璟呢,哥哥?傅璟活下来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周旻露出这种深沉而奇异的表情。
他盯着我,仿佛从不认识我似的,连声音也很陌生:「阿芜吃了这么多苦,好容易醒过来,第一句话竟是问傅璟?」
我顾不得细究周旻心情,追问:「先回答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周旻慢慢吐出两字。
「活着。」
我如释重负。
接踵而至的是惊愕。
我居然感知不到傅璟受伤的疼痛,难道是因为我们一同受伤,所以我们两人的连接就此断开?
困扰多日的烦忧一扫而空,我忍不住想偷笑。
然而视线不经意挪到周旻脸上,这时我才发现,哥哥瘦了好多。
不过十来天时间,他原本丰润的两颊已经凹陷下去,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憔悴不堪。
是因为在找我,劳累而瘦了吗?
我心里一酸,主动坦白:「让哥哥操心了,是我不好。那天是傅璟想逃,被我撞上,他怕我坏他的事,就一路挟持。
「后来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我本想把他送回梁国之后,再报平安的。倒是哥哥先找到我们了。」
周旻的表情总算有了一点松动。
「竟是他挟持你……我们阿芜受苦了,回家以后,我好好给你调理身体。」
我说:「那,哥哥能不能放傅璟走?」
周旻本来脸上已经有了笑容,此刻又是一僵,反问:「为何?傅璟是质子,是死是活,都合该留在我燕国。」
我犹豫着解释:「我已跟他约好,我送他回梁国,他保证将来不对我大燕动兵。他这个人说到做到,不会食言的。所以为了两国和平……」
周旻叹口气,伸手给我掖了被子,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发丝,斩钉截铁。
「不行。」
「哥哥……」
「阿芜喜欢他,我知道,可世上哪个男人你都可以喜欢,唯独傅璟不行。这家伙满口谎言,不可信任。听话,忘了他吧,我给你寻一个真心待你的夫婿。」
哪怕事实上两国争端不断,但周旻对傅璟的敌意似乎也有些过于大了。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讨价还价:「那,我听哥哥的话,忘了他,然后嫁一个真心待我的夫婿——假如我答应你这样做,你能放他走吗?」
「阿芜真能忘了一个人,再喜欢一个人吗?」
周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探究我对傅璟到底有多在意。
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答复。
能忘掉傅璟吗?
也许,随着时间推移,爱意会消减褪色。
也许哥哥真能给我寻来上佳的夫婿,比傅璟强一千倍,我和他也会相敬如宾。
可傅璟已经给我留下了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后来的人再好,只怕我也始终不会再快乐了吧。
我勉强笑道:「也对。若我心里还有旁人,嫁给谁,对他都不公平。可是,既然哥哥要我听你的话,我听便是。哥哥就选一个没那么好的夫婿吧,我们凑合着过日子就好。」
周旻冷笑:「我让你嫁你不爱的人,你也肯嫁——就只为了换他平安?」
我故作轻松道:「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戏本子里的假话,我才不信。天底下有几对夫妻是心心相印的呢?
「糊里糊涂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也不知是哪个字眼刺痛了周旻,他手臂上的肌肉一寸一寸绷紧。
就在我以为他要发怒的时候,他突然长舒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阿芜都已吃了这么多苦,哥哥怎么忍心再逼迫你?
「放心……这一次,只要阿芜喜欢,就算千难万难,哥哥也会为你办到。」
他说「这一次」的语气加重,仿佛还有「上一次」「下一次」。我想问他这是何意,但先前服下安神汤药的药效上来,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醒的时候,周旻并不在身边。
问伺候的人,都说太子在讯问逃犯。
傅璟的伤还没好,就要讯问他?可是哥哥分明说他不要再「逼迫我」。
我思来想去还是担忧,干脆下床去寻。
帐篷不远处,十来个人围拢着,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而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条长凳。
傅璟白衣沾血,长发披散,被捆在长凳上。
他胸口的箭伤草草包扎,仍旧露出斑斑血迹。
赤着的两脚,恰好露在长凳之外。
两个军士手持利刃,在傅璟脚踝处比比划划,仿佛在选哪里下刀。
其中一个似有了把握,回头问:「殿下,可以动手了吗?」
他问的人,是周旻。
15
「谁叫他想逃呢?挑断脚筋,总不能再逃了吧。」
周旻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道:「动手。」
话音冷静克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这样的自然从容。
我汗毛倒竖,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推开持刀的军士。
「不行,哥哥,住手!」
跑太急,扭到脚踝,我疼得满头冷汗,仍然哭着去抱哥哥大腿。
周旻俯身稳稳托住我手肘,耐心解释:「阿芜怎么醒了?别怕,我不是要傅璟性命,只是挑断脚筋,坐卧都无碍,只不过,不能走路而已。」
「哥哥这样,与毁了他何异?!」
「毁便毁了,只有折掉羽翼,傅璟才会安心做你的驸马呀。」
「我、我不要傅璟做驸马,哥哥你快开他。」
周旻不为所动。
「让他一辈子留在大燕,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做个富贵闲人——这已是我周旻对傅璟最大的让步。」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原书剧情里傅璟瘸了的腿,是周旻所害?
这也说不过去啊。
从剧情来讲,分明傅璟的逃窜计划瞒过了燕国所有人,一直到他成功返回梁国都城,消息才传回燕国。接下来两国才撕毁了和平协议,边境摩擦愈演愈烈,战事一触即发。
从人设来说,原书中一尘不染有如月下清辉的周旻,不可能会做「挑断脚筋」这种肮脏事。
我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只好先哭着哀求:「哥哥是最清风霁月的人,哥哥是最温柔善良的人,哥哥是最理智冷静的人——求您停手吧。」
周旻低头看我,眼底一片赤红。
这是我第一次在周旻身上看到戾气和阴森。
「温柔?理智?阿芜想错了,我……」
「我再不想做这样的人了。」
他下令,脸色平静,毫无波澜,「动手。」
周旻已无法说服,但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我松开周旻衣摆,扭身向后扑去。
腰刀下落的势头极猛,但我义无反顾。
哪怕军士反应极快,立刻收刀,我的手背仍被割出一道殷红血痕。
「阿芜!」
「公主!」
傅璟和周旻同时出声,周旻甚至嗓音都喊破了。
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我疼得嘶嘶叫,却还是扑在傅璟身上:「请哥哥收回成命!」
我手下感触到傅璟滚烫的肌肤,他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道是被我的动作惊吓到,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我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捉住傅璟手腕,示意我会保护他。
所有人乱作一团,却因为怕伤了我,不敢上前。
周旻冷着脸骂:「都愣着做什么,找大夫!」
我却扬着脖子毫不示弱:「除非哥哥答允不对傅璟下手,我才看大夫!」
假如傅璟不良于行,这岂不是又走回到原书剧情了吗?实情无法和盘托出,我只能仗着哥哥的宠爱来胁迫他。
周旻勃然变色,死死攥着拳头,仿佛下一瞬就会爆发。
「胡闹!」
我们兄妹僵持不下,可傅璟却渐渐松开我的手。
我惊愕地扭头去看他。
傅璟脸上有困惑,有无奈,有惊讶,还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怜惜。
他轻声说:「阿芜,很痛的。伤口不及时包扎,会更痛。」
我确实手臂剧痛,但我还是死咬着牙坚持:「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伤。」
傅璟好像在哄我一样:「我也不忍心看着你疼。快去包扎上药吧。」
他已挣脱了捆缚的绳索,此时轻轻抬手,将我往前一推。我没提防,恰好被推到周旻怀里。
周旻速度很快,立时将我拦腰抱起。
我试图继续「耍赖撒娇」,可周旻丢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你再闹,我就原样在傅璟身上割十道口子。」
周旻身上自带未来天子的肃杀气势,但他素来疼爱妹妹,一向是温柔如水。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严厉的话。
我被放到了郎中的营帐。
众人聚过来给我包扎。
我不能退缩。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该怎么软?
我回忆影视剧里小白花的演技,一言不发垂下头,泪水淌下来,衣襟瞬间湿了一片。
这种无声哭泣的抗议极富杀伤力。果然,周旻妥协一步:「阿芜听话。不能轻易放傅璟走。你不知道,只要放他走,待他继位,头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挥军南下……
「他要用一场胜仗来洗他这些年吃过的苦,他要用屠城来树立不可动摇的威信。这样阴狠的人,他不会收手的。」
周旻果然颇具帝王之风。他所预料的,与原书剧情丝毫不差。
可他没有上帝视角,所虑的,到底有些片面。而且,他不知道的是,我已在傅璟身上做足了「手脚」。
我忍着痛,认真分析:「可是燕、梁两国对立已久,发动战争的即便不是傅璟,也会是傅泽。哥哥这样做,其实于大局无益。」
周旻仿佛很感兴趣,道:「说下去。」
「梁国的两个皇子,一个嫡长,却在外为质。一个庶出,却常年承欢膝下。恐怕此刻连皇帝都拿不准,到底要选谁为继承人。
「傅璟和傅泽,两人势均力敌,都需要把梁国的民意聚拢起来,才能坐稳皇位。哥哥能猜到傅璟挥军南下是为了树立威信,为何看不出,若换了傅泽,也会如此?
「与其寄希望于素未谋面的傅泽,不如利用近在眼前的傅璟。更何况我知道,傅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答允我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这已是我基于对原书理解和穿越以来收集到的信息,所作出的最客观的判断。
16
我结结巴巴说完,周旻脸色数变。
过了许久,他才苦笑:「倒有几分在理……只是,从前怎么不知道我妹妹长了这样一张利嘴。」
我见他态度松动,心中大喜:「哥哥,再给傅璟一次机会吧。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情势所逼,若他能有第二次机会,必定会不同的。」
「第二次机会?」周旻拇指轻轻摩挲我脸上血污,眼睛里突然有了泪花,「阿芜可知,即便上天怜悯,给了第二次机会,也并不是人人都能顺遂心愿。」
「可是哥哥不试一试,又怎会知道第二次的结局不会比第一次更好?」
周旻终于不再说话。
分明是宛如谪仙的清俊脸庞,此刻眼神却空洞而阴郁,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叹道:「阿芜……」
「你曾说我是世上最好的哥哥……现在我差一点伤了你心爱的人,你还会当我是最好的哥哥么?」
我微微一震。
念及方才哥哥的行为,我颇有些心有余悸。
可再怎么说,周旻待周芜都是全心全意,无可指责。
任谁看到自家妹子爱上了敌人,都会忍无可忍吧?周旻……也只是在保护妹妹而已。
我默默贴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是的,我永远都当你是最好最好的哥哥。」
因为周旻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最后,他无奈地笑了一声。
「好,妹妹喜欢的人,我总要给她一次圆满才对。
「我会再跟傅璟一谈。假如他愿意的话,我会为你们订下婚事。」
傅璟暂时安全了,我却顾不上开心。
周旻的话,值得信任吗?我现在已经感知不到傅璟的疼痛,假若周旻再对傅璟下手,我是毫无所知的。
在「相信骨肉至亲」和「不能让傅璟受伤」之间再三权衡,我到底还是溜下了床。
傅璟被关在一处偏僻营帐。尽管五花大绑,坐在稻草铺就的床铺上,却仍然脊背挺直。
残阳昏黄的光线透过帐篷缝隙钻进来,恰将里面的空间分为两半。
周旻和傅璟,一在明,一在暗。
周旻上前,用食指抬起傅璟下巴,左右打量,语气轻蔑。
「打也不让打,杀也不让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哪里好,让我妹妹对你死心塌地?」
傅璟别过脸:「是我配不上她。公主心性纯真,世上难得。」
周旻「哼」了一声:「你是配不上,天底下谁也配不上,但怎奈她就是喜欢?你为人狡诈,诡计多端,偏偏运气竟这样好,可见老天也是不开眼。」
傅璟苦笑:「若论『诡计多端』,殿下也不遑多让。」
两个人都沉默片刻,仿佛谁都不能说服谁。
最后,还是周旻先开口:「傅璟,从前的事,我们既往不咎。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三年的时间,铲除异己,东山再起,然后你回来……」
他很短暂地停顿一下。
仿佛有什么轻微的气流从营帐中淌过。连周旻的声音,都带了一丝轻颤。
「娶阿芜。」
傅璟霍然抬头,难以置信:「殿下?」
周旻却果断地补充:「阿芜的陪嫁是五座城池,梁国的聘礼也是五座城池。十座城池的缓冲地带,足以让我们彼此都相安无事。
「我们两国互通嫁娶,你娶阿芜,我也从你们梁国娶一位姑娘做皇后。嫁娶当日,正式签订停战协定,三十年内不再开战,你以为如何?」
既有军事考量,又有亲情加持。
周旻给足了诚意。
傅璟显然也很触动。
「殿下高瞻远瞩,傅璟佩服。只是,殿下继位,顺理成章,而我却只是一个接近废弃的太子。殿下为何笃信我能够继位?」
周旻对这个疑问很不以为然:「我承诺在此,至于你能不能做到,是你的事。只不过,三年之内若你无法做到,那我便会为阿芜另寻佳婿。她若愿意,自然最好。若是不愿……
「我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傅璟眉头紧锁,整整半刻钟后,才复抬头:「我能做到。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讲。」
「打从我来到燕国,殿下便对我戒心十足。第一年宫宴,为我斟了会致人声哑的毒酒。第二年春,在我卧榻上藏了小蛇。第三年冬,趁我发热昏睡,命人在我居所外放火……殿下做得很隐秘,是直到最近我才发觉。
「殿下分明恨我,此刻为何舍得将如珠如宝的妹妹嫁给我?」
周旻并没有否认傅璟的指控。从表情来看,傅璟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他只是轻轻一叹。
分明应当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人,可这声叹息里蕴含太多的情绪。
周旻抬手抚了下眼角,声音悲怆:「我有我的原因,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疼她,爱她,和她相濡以沫,子孙满堂,恩爱百年,就够了。你能答应我么?」
傅璟眼神一凛,正色道:「我傅璟在此许诺,若得阿芜为妻,必疼她爱她,让她一生幸福安乐……
「至死不渝。」
「好,很好。」周旻抚掌,「那我的妹妹,就……拜托给你了。」
或许是傅璟的诺言太过真挚,或许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他半天才回过身,向着我的方向,轻斥:「鬼鬼祟祟的,出来!」
偷听墙脚被发现,怎么看都是我不够乖觉。
我吐了吐舌头,掀开帘子,弯身进来。
两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
周旻下意识地解开他身上的披风,裹在我肩上:「穿得这样少,躲在帐篷外受了风,又要着凉。」
我鼻子发酸,但这绝不是着凉的症状。
我笑盈盈地挽起他的手臂:「哥哥,当着傅璟的面,就别训我了,怪丢人的。等傅璟走了之后……」
我回首去看角落里的少年。
他的样子还是挺狼狈的,身上衣衫破烂,头发蓬乱,连脸上都带着血污。
可是他在笑。
笑容真挚而澄澈,恰似夏日雷霆大雨之后的骄阳一般。
17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一下子就能读懂傅璟的心思——能从宠妹如命的周旻口中讨到成婚的许诺,他也是极开心的。
一切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阻碍都变得容易克服。
我不由得也笑起来,摇周旻衣角。
「反正,等傅璟走了之后,三年时间,足够哥哥训我啦。」
周旻仿若未闻,只顾着给我系披风的系带。
系好了,他直起身子,最后看傅璟一眼。
「既然约定已成,那么一刻钟之后,我会命人送你越过边境线。若你有什么话给阿芜说,此刻便说尽了吧。」
说毕,自己拂袖而出。
我和傅璟的笑容都凝在脸上。
刚订完亲事就开始异国恋,还不准我们多告别一会儿,哥哥好严格啊。
还是说,只给一刻钟时间,是怕他自己会反悔?
这个原因傅璟显然也想到了。
他用眼神示意我替他松绑。我手上包着纱布,一动就疼。傅璟的眉毛却皱得比我还紧,好容易解开了,他先托起我的手,问:「疼吗?」
「不疼。」
对视片刻,他撇嘴:「阿芜是个小骗子。刀子割在身上,怎么会不疼?」
我伸一根食指,隔空去点他胸口的伤:「你中了箭,都没喊疼,我喊什么嘛。」
「确实是个傻姑娘,」傅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他将我揽住坐下,按着我伏进他怀里,「就算周旻真的伤我,你又何苦去拦?」
「哥哥只是一时过激而已,待他冷静下来,必定不会如此。」
傅璟转头,在我发顶上轻啄:「你不必担心我会怪他。若我们角色对调,唯一的妹妹爱上了个小坏蛋,只怕我也会痛心疾首。」
我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哥哥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既信你,就不会食言。再说,你也没有特别特别坏……」
傅璟唇边浮起笑意:「所剩时间无几,阿芜当真要和我继续讨论周旻?不若,再和小坏蛋亲近一番吧。」
就算他人设是个反派,这话也过于鬼畜了吧?
我气鼓鼓地瞪他:「我哥哥就在外边,你休想无礼。」
可傅璟怎么会听。
「你哥哥亲口许配,还能有假么?」他不容置疑地覆过来,声音仿若呓语,「先前那一次,记得不够深,再给夫君熟记一次吧。」
「若是害羞,不妨闭眼。」
我想骂他下流,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紧紧闭上眼睛,然而黑暗却使触觉越发灵敏。
蜻蜓点水一样的轻触,拂过脸颊、下巴,傅璟的胡茬带起一阵酥痒发麻。
我心跳极快,简直好像不是自己的。可是我能听到傅璟的心跳,甚至比我还重。
门口已经响起了军士的催促。
傅璟要抓紧时间动身了。
我陡然睁眼,眼角已是一片湿润。虽然早做好了将他送回梁国的打算,但眼下我们心意相许,离别显然更令人感伤。
傅璟高挺鼻梁在我额头上亲昵地磨蹭几下,柔声道:「别哭。」
「周旻只给了我三年时间,我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做。但是娘子放心,我必会竭尽所能,赶快回来,娶你为妻。」
我咬着唇道:「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要记住,不然,我在梦里也会骂你。」
傅璟忍俊不禁:「多骂一骂也好,省得你把我忘了。三年的时间这么久,你要真忘了我,我上哪儿再去找你这么一个可爱的娘子呢?」
我气得去拧他的脸:「油嘴滑舌!」
「那也没办法,谁叫你喜欢。」
确实,三年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情。
在送走傅璟不久,父皇驾崩,哥哥继位。我不知傅璟经历了怎样的苦心谋划,但到底他保住了太子之位。
傅璟每月都会写信给我。
在梁帝退位、傅璟登基之后,两国婚事也正式敲定。
燕国公主和梁国新帝的婚书很快签订。
至于约定好的梁国公主嫁来燕国,就很是费了一番周折。
两国交恶已久,这婚事,地位崇高的皇室宗亲避之不及,最后是一位文官的女儿云氏挺身而出,受封公主,嫁与燕国皇帝周旻。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稍微有些替哥哥不值。
「就算听闻这位云姑娘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自愿请嫁,想来也是倾慕哥哥已久——可梁国皇族贵女居然连一个都不肯嫁,实在是有眼无珠。」
周旻却不以为意:「谁嫁都是一样,朕都会给足梁国颜面。」
打我们从边境回来,周旻便开始给我筹谋嫁妆的事情。每日,他除了勤政,便是从宫中库房里搜罗各路珍宝,充作我嫁妆。
先时我还怕周旻会后悔与傅璟的约定,但很快我便不敢再猜疑——因为宫里的好玩意儿都快被他搬空了。
吃、穿、用,桩桩件件,无一不细细考量,精挑细选。连马桶都准备了百十来个,属实有点过于细致。
嫁妆备得差不多,周旻又开始修缮中宫皇后所居的宫殿。
「把中宫宫殿修漂亮一点,也给傅璟那小子做做样子,有样学样,好好在他们梁国修个一样漂亮的宫殿,别委屈了我们阿芜。」
嫁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吧?
18
全宫上下都在忙给我备嫁,我倒成了最清闲的一个。
我不由得开始好奇新嫂嫂。
我给傅璟写信,问她新嫂嫂的性情任何?
傅璟却回说,云小姐每日备嫁,心情甚美,甚至亲手缝制床帐被褥,那针脚做工,谁看了都啧啧称赞。
末了,还酸我一句,「也不知为夫是否能睡到娘子亲手缝制的被褥?」
嗯……我回头看了看率领一众宫女缝被褥的春桃,略有点汗颜。要不然我就缝个枕罩吧?也算糊弄过傅璟这张嘴了。
只不过以我这女红的手艺,免不了要扎几次手指。
不到半个月,我就收到了傅璟加急送来的信和几匣子新奇玩具。
「南边港口新来的,我送给娘子解闷,别刺绣了,伤眼睛。」
有了新玩具,我便将刺绣抛开,开开心心玩乐起来。春桃打趣:「都说心有灵犀,驸马这是怕公主手指头疼呢。」
我嗤之以鼻:「我疼我的,干 他什么事?」
三年之后,终于到了出嫁之期。
周旻亲自送嫁。别说是十里红妆,只怕百里都有余。
一路行至两国交接的最后一座城镇。临别时,冷静自持的年轻帝王也忍不住泪盈于眶。
「他要是敢待你不好,别跟他吵,回娘家便是,知道不知道?
「哥哥……永远等你回家。」
我想说傅璟才不敢对我不好呢,我背后站着对我疼爱有加、无微不至的周旻,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待我不好。
可话一出口,却全变成了哭音。
哥哥亲手为我打理凤冠上的流苏:「大喜的日子,阿芜不哭。这一回定要答应哥哥,一生平安喜乐。」
好容易送嫁队伍进入梁国境内,我仍是两只眼睛哭成桃子样。
队伍却停下来了。
原来是恰逢梁国送嫁的云氏。
我赶紧下车拜见。
云氏容貌不算绝色,但难得气质脱俗,令人难忘。
我替哥哥先喜欢上了这位嫂嫂。
为避免盲婚哑嫁难以磨合,我拉着她,滔滔不绝地讲了半日哥哥的喜好。
云氏含笑倾听,时不时附和我两句:「公主这样活泼健谈,我很是意外。」
我笑道:「嫂嫂,不是我健谈,是我哥哥真的是世上最好的男儿,嫂嫂嫁给他,必定会一生幸福的。」
我以为这么直白的祝福,会让云氏害羞,想不到她大大方方地附和:「我想也是如此。」
分别时,云氏深深看我一眼:「阿芜一定也要幸福啊。」
车马又行了数日我才反应过来,我连云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为何知晓我的闺名叫阿芜?
也许,是傅璟告诉她的吗?
来不及细想了,因为临近梁国都城,我开始恐婚。
哪怕春桃和几位服侍的女官轮番上阵,给我讲授夫妻和美的案例,我仍然忧心忡忡。
——成了亲,傅璟会不会变坏?
——也许不会吧,他本来就挺坏。
——他要是移情别恋,我该怎么办?
——要不就让春桃打他一顿,应该能管点用。
焦虑和舟车劳顿导致我大姨妈推迟了半个月。
大婚那日,姨妈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涌,简直是血流成河。
没办法,良辰吉日是算好的,流着血也要成亲。
我身边足足站了三个女官,看似扶着我,其实是架着我,不致我倒下去贻笑大方。
还好梁国尚武,礼仪没有燕国繁琐。新娘子站立行礼的时间并不算很多。
然而,我情况不佳还算有情可原,为什么新郎也是脚步虚浮,满头大汗,笑容勉强?
这也太古怪了。
合卺,礼成,宫人散去,而我的夫君他,颤抖着瘫倒在床。
其实三年不见,少年眉目已经长开,多了几分舒朗矜贵,少了几分阴郁青涩。
就好像一柄宝剑开了锋芒,越发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然而此刻,傅璟脸上满是痛苦,完全没有看见媳妇的半点喜悦。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成亲的第一日便哭丧个脸,日后还能和和美美吗?
我忍着腹痛,拿脚踹他:「喂,傅璟,三年不见,你就是这般迎我的?还天天写信说思念我,果然你们大猪蹄子都是说假话!」
被我一踹,喜床上的傅璟蜷缩起来,好半天才呜咽道:「我没说假话,我 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娘子,今日我虚弱无力,实在是因为……因为……」
他「因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突然就脸一红,泪汪汪地抬手,扯我嫁衣裙摆。
「娘子这一次的月事,来得尤其艰难,快些躺下,早点歇息吧。」
19 哥哥番外
我是大燕的太子。
我的父皇和母后,伉俪情深,怎奈母后生下阿芜不久,便撒手人寰。父皇悲痛,渐渐沉迷于求仙问道,不理国事。
父皇膝下子嗣稀薄,女儿更是只有阿芜一个。
我和阿芜年岁相近,年幼时,我常带她玩耍。她天生活泼,简直像丛林里奔跃的小鹿,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只不过后来年纪渐长,我每日一心读书,照料她的重任,便落在贵妃身上。
贵妃是我们早逝的母后的族妹,她待阿芜,视如己出,我自是很放心。
阿芜十五岁时,贵妃为她选定了一门亲事。夫婿无论是出身、容貌、才情都无可挑剔,我和父皇也认为很好。
我私底下问阿芜喜不喜欢,她只是笑:「哥哥说好,我便觉得好。」
我有点感叹,妹妹长大之后当真成了个「淑女」,一言一行都是温婉内敛,哪里还找得到从前半点率真直爽的影子?
阿芜十六岁时,风风光光出了嫁。
可是不知为何,她嫁后,夫妻感情很差,几乎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我派人私下打听,却查不到任何消息。
某日宫宴,阿芜赴宴,即便是盛装,也难掩形容憔悴。
我实在担心,便将她传到我宫里,预备细细盘问。
待我回去时,她已喝醉了酒。
我斥责宫人给她倒酒,她却说:「我要什么清醒?我此后终生都不会幸福了。」
「若哥哥对妹妹还有一丝一毫的怜惜,请准予妹妹和离。」
我大惊失色。大燕开国百年,都没有一位公主和离过。更何况这位驸马是贵妃精心挑选,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也就是这一次,我才知道,早在成亲之时,驸马的房中已有两三个怀有身孕的姬妾。成婚之后,驸马对公主更是屡屡不敬。
「不过是仗着早年在战场上,他家先祖立下大功……常跟我说,天下应当有一半是他刘家的……」
我虽心疼妹妹,但和离与否,还需父皇首肯。
父皇却说:「年少风流,也是常有的事……让阿芜忍一忍吧。过个一年半载,有了孩子,驸马会回转的。」
我明白父皇的隐忧。刘家对于周家,确有大恩。若是准予两家和离,只怕会冷了旧臣的心。
就在我预备再次劝说父皇的时候,父皇驾崩,我仓皇登基,尊贵妃为太后。
政事忙碌,我根本无暇顾及阿芜。
待我再次查问阿芜近况时,我才知道她忧思成疾,缠绵病榻。她曾派宫人往宫中送信,信使却被太后截住——直到此时我才觉察,如今的太后,曾经的贵妃,恐怕早存了搓磨阿芜的意思。
她将我的妹妹养成了个柔弱隐忍的姑娘,受了委屈,也只敢和着眼泪往肚子里吞。
只因为我的生母、她的堂姐,在入宫那一夜对她说:「你本为庶女,随我入宫,是你福分,必定要谨言慎行,不可辱没我母族声名。」
本是劝诫的话语,却被她记在心里,视为轻视的证据。
若干年后,堂姐的亲女儿养在她膝下,她便要把曾经的「耻辱」,变本加厉讨回来。
天底下竟有如此阴毒的人!
我勃然大怒,宁可背负「不孝」骂名,也将太后逐出后宫,迁到佛堂。
接下来,我降旨准予阿芜和离,又将她接回宫。
我给了她无数的荣宠和赏赐,只为了让她忘却旧事。
阿芜到底是争气的。那时我尚未立中宫皇后,她替我打理后宫事务,从无偏颇。
如是数载,我不忍见妹妹年华老去,问她是否要再嫁,她却拿出一条白绫,掷地有声。
「若哥哥再想抛开我,我便一死了之。」
我暗中命人挑选有才有貌品行出众的男子,只求再给妹妹寻一个好姻缘。
我的妹妹,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但很快,我就自顾不暇了——梁国朝堂风云变幻,傅璟篡位,向大燕发动战事。
傅璟有备而来,而我,措手不及。
梁国大军势如破竹,不过数月,已是兵临城下。
城破那日,嫔妃各寻出路,只有阿芜没有走。
反而,她精心盛妆,为我送了一杯酒。
我看着妹妹的消瘦脸庞,摇头:「你和她们一样,都走吧,走了还有一条活路。留在宫里,只怕是死路一条。」
阿芜却突然笑了。
那笑容娇艳可爱,竟又像是她年幼时的那般纯真无瑕。
她将酒杯送到我手里,徐徐道:「哥哥不妨满饮此杯,权作是我们的上路酒。」
「我们是大燕皇族最尊贵的血脉,就算要死,也要铁骨铮铮地死。」
我们到底没有死。
傅璟亲率大军入皇城,他大发「慈悲」,留我们一命。他的目标并不是我燕国的土地,他是为了一雪当年在燕国为质的前耻。
傅璟好吃好喝将我们养起来,大军就留在都城休整。
但是他的部下看上了阿芜。
那个络腮胡须的大将,年纪足可以做阿芜的爷爷,却觍着脸求娶阿芜。
我婉拒数次。
后来傅璟也学聪明了,不再找我,而是直接去问阿芜。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威胁诱惑阿芜的,但等我知道的时候,阿芜已经允诺了这门婚事。
我强忍着悲痛去劝她,别嫁。
她第一位夫婿已如此荒唐,现在第二位又是这等粗鲁年迈之人,如何能幸福?
可阿芜却笑道:「都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心,我决定嫁的,哥哥管不着。」
我知道她怕得罪那个冷面杀神傅璟,可我还是哀求:「阿芜不必如此。傅璟小人得志,可我们也不是非要依存于他。」
我有点忘记阿芜说什么了,她最后只说了一句。
「嫁谁不是嫁?一辈子也不过这么几十年。糊里糊涂,很快便过去了。」
于是阿芜的第二次亲事,仓促而成,甚至连花轿都是破损的。
我大醉三日。
清醒之后,阿芜已随着傅璟的部队继续南下。
我知道,我不能再退让下去了。
眼看着明面上毫无胜算,我开始暗地里联络傅泽。在傅璟从南边返回、再次路过燕国都城的时候,我会发动暗杀,取他狗性命。
条件之一就是,把妹妹还给我。
我成功了。
傅泽迅速派来十位绝顶高手,他们生擒傅璟,并随即押解回梁国。
可是我等不来妹妹了。
我只等来她的灵位。
原来在我密谋暗杀傅璟的时候,我的妹妹也是如此想。
她嫁给傅璟心腹,一日趁众人饮酒作乐之时刺杀傅璟。只不过她出手不成,遂含恨自尽。
冬去春来,我的河山依旧壮阔,仿佛战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可是阿芜却已长眠地下了。
我几乎是倾尽国库为她修了一座陵墓。
修好的那一日,我去向阿芜作最后的告别。可是天生异象,路遇山洪。
我以为我死了,但再次睁眼时,我竟然回到了十二岁时的那个除夕之夜。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瘦弱不堪的小孩子跪倒在父皇座下。
「梁国质子……傅璟……拜见陛下。」
我旁边,坐着娇憨可爱的妹妹:「哥哥你瞧,梁国来的那个质子,说是和你一般大呢……只是病恹恹的,好可怜。」
我几乎以为这是梦境。
一个逼真的美梦。
可我很快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这是现实。这是上天给我第二次的机会,让我保住燕国,保护妹妹。
于是,我开始暗中布局,一边游说父皇,将大半政务交到我手里;一边牢牢护住阿芜,不教任何人欺辱于她;另一边试图剿除傅璟羽翼。
……让傅璟死在大燕,以绝后患。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父皇信任我,妹妹依赖我,傅璟被我打压,难有招架之力。
我几乎以为自己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
可是事与愿违。
阿芜喜欢上了傅璟。
天底下多少好男儿,怎么她偏就喜欢傅璟这个大魔头?
那天在弘文馆听到她向傅璟告白,我心中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
我本以为阿芜在说笑,毕竟她跟傅璟认识五年,只不过是数面之缘,哪里就到芳心暗许的地步了?
可现在,我问了多少次,她口口声声都是相同答案。
我提点她,她倒是乖觉,一口答应说她不再喜欢了;但是转过头来,两人还是牵扯不清。
最可怕的是傅璟脱逃,居然还带上了阿芜。
这是前一世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我心慌意乱,一向冷静的脑子,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
等我终于找到她行踪时,她满身是血,神志不清,却还喃喃叫着傅璟的名字。
哪怕醒过来,也第一个问傅璟是否平安。
我这个傻妹妹,甚至还想放傅璟回梁国。
我逼问她:「我让你嫁你不爱的人,你也肯嫁——就只为了换傅璟平安?」
她大眼睛扑闪着, 含泪笑道:「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戏本子里的假话,我不信。嫁谁不是嫁呢, 糊里糊涂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我心口如遭重击。
什么叫做「糊里糊涂」, 什么叫做「戏本子里的假话」。
我的妹妹啊,你不可以随意嫁给其他人。
你只能嫁给一个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的人。
你们要心心相印, 你们要白头到老。
哥哥欠你一个称心如意的佳婿, 所以只要你喜欢, 哥哥就会为你拿到。
我不自觉地吸溜一下嘴角:「殿下还是敷药吧,你额头红肿一片,必定很疼。」
所以我改变计划, 打算将傅璟变为残废,留在燕国。
但阿芜还是不依不饶。
我头一次恨我这一生疼爱妹妹到了「宠溺无边」的地步,以至于她敢威胁我。
——拿自己的身体来威胁我放过傅璟。
最可恨的, 是傅璟也对我妹妹情根深种。
我盘问那天追捕他们的军士, 原来那支箭是奔着阿芜去的。是傅璟以血肉之躯, 替她受了一箭。
最后, 阿芜只是轻伤, 傅璟却差一点丧命。
连自己性命都不管也要救阿芜……傅璟, 已经比前世的我,强了许多许多。
可笑阿芜总说我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可我这个「最好」的哥哥,尚且对她做不到以命相救。
反而是我一直提防着的仇人, 誓死也要护她平安。
……那就没办法了, 真的没有办法。
有时候, 上天给了第二次机会,可又有多少事能称心如意?
罢了,她喜欢的,就好。
我的妹妹只需要喜欢她喜欢的人, 剩下的一切,都交给哥哥吧。
凭借我对于前世的记忆,我和傅璟签订了停战的协定。我给他三年之期,让他从从容容地迎娶阿芜。
回宫后,我开始给阿芜备嫁,嫁妆都是精心挑选的上好之物。
言官几次三番上谏,说公主出嫁所费过多, 我都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我只想让阿芜这一次,再不受任何委屈。
我的妹妹,不可以再受任何委屈。
她已吃了这么多苦, 就放纵一回, 又如何呢?
送亲那日, 我看着一身嫁衣、明艳不可方物的阿芜,忍不住问:「嫁走之后, 还会想哥哥么?」
阿芜扁了扁嘴,哭道:「会的, 我天天都会想的。」
那就够了。
她不需要知道哥哥为了她, 做过哪些肮脏事, 苦心谋划过什么,又忍痛放弃过什么。
她只需要平安、快乐,和深爱的人, 相守到老。
我含笑,在她脸颊上轻轻拂去泪痕。
「好。阿芜要答应哥哥……这一次,一定要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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