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山后的354厂:一个工人的家与一座城的影子
广安市古称賨城,名字来源于“广土安辑”之意,是四川在川东地区的地级市,或许经济不是特别发达的缘故,广安在其境内有些不服众。邻水是最大的反骨仔就不说了,工业建设方面,三线建设时期,又与华蓥市有很大的距离,但毕竟是伟人的故乡,1993年成立广安地区时,广安县成了广安地区。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354”只是我们家门口那块铁牌的编号。直到有一天,厂区拉起长长的警报,车间全线熄灯,父亲背着一布袋金属壳从黑暗里推门进来,额头全是汗。那一刻我才知道,家里悄无声息摆着的东西,关系着比我们一家大得多的事。
这个故事得从华蓥说起。别看现在叫“市”,当年它归广安代管,靠着三线那阵子的布局扬名。华蓥一带落下了七家大厂、三家小厂,整出一条光学仪器的链子。听起来高精尖,但我们那家,偏偏没走光学这条路。厂子在庆华镇——那会儿还属岳池,靠着华蓥山,离华蓥城区不算远,三十来公里,爬两道坡,拐过“宝鼎”那边的弯,烟囱就露头了。
父亲总爱提1965那个夏天。他说有一群工程师从重庆江陵那边赶来,带着图纸和卷尺,踩着泥土一脚深一脚浅地选地方。山窝里潮,风口冲,最后还是选了“背靠山、路不显,散开点”的地方。第二年,车间冒烟了,夜里也冒。那时候,厂子对外一律管自己叫“国营354”,不谈名字,不谈作坊,只认代号。
你要是问“354干嘛的”,父亲会先伸手比划一个小小的圆,然后笑着说:“打火机那么大,脾气可不小。”榴-1、榴-2这些字眼我们小孩听不懂,只知道家里经常有冰凉的金属壳,母亲做饭时会把它们拢在盆边,像晒红薯片。后来才晓得,那是炮弹的“心眼”。工友们夜里干到嗓子冒烟,白天还要检验,不准有半点差池。战争消息传来,越南边境那边情况紧,厂区里一度没日没夜地赶,父亲说过一句话:“我们不去前线,但那一圈圈的齿槽,也是命。”
热闹最盛的时候,厂里人头攒动,真不夸张,单算吃饭排队就像过年。职工家属加起来,得有一万多号人。整座庆华镇被厂子“长”进了骨头里:一村到五村像指缝一样分开,白墙红瓦,晾衣绳横着走;有子弟学校,操场一阵响哨就上操;有俱乐部,电影来得勤,台上放《地道战》,台下有人悄悄牵手;还有医院,护士袖章雪白。围着镇子转一圈,你总能撞见厂里的东西,哪怕是一块铁皮上喷着“354”的红字。
这些话我母亲说起更细。她记得住每一块砖的颜色。她说有一年雪大,厂房的人字梁嘎吱作响,工友们扛着木板顶,怕压到机床。也记得“宝鼎”上面时不时传来游人喊山歌,回音一层一层传下来,穿过柏林,进到车间里,和机器声混在一起。那时候大家的日子紧,但都往前挤。其实紧得连盐都要掰着吃——这话是闲话,我父亲听了总摇头:“你妈爱夸张。”
厂子跟镇子的关系,说不上你是谁的附属,倒像彼此是彼此的一部分。有人在一村娶妻,过几条街就是他岳父的车间;有人从五村搬到二村,窗外看到的仍旧是那根烟囱。我们这些孩子,读子弟校,穿蓝工作服改的小校服,跑过一地橘皮。年三十晚上,俱乐部放电影,返场票总不够用,父亲把我举肩上,说:“看,英雄从隧道里钻出来。”后来才明白,他那会儿把自己当了角色。
时间往前走,厂子的命运也拐弯。和平年代一慢下来,军工票子少,仓库里的订单不像以前那么厚了。为了活下去,厂里开始接民品——摩托车的离合器、各种零配件,换刀换夹具。技术上倒不难,收益却平仄,和以前那股子“关口上顶命”的冲劲不一样。父亲领了几年奖金后,开始发愁:工龄高,技术过硬,可岗位越来越紧。有人往沿海跑,说广东那边开模具的也缺人。也有人调侃:“咱们这是从打仗的心脏,改做自行车的牙齿。”
转折点是在2002。那年风向定了,国家调整三线格局,我们这个“靠山吃山”的厂子,连根拔,往成都龙泉驿搬。会议开了好几次,家属楼门口贴着名单和去处,谁去,谁留,谁分到哪个车间。母亲打包东西时把老照片装箱,我盯着照片里父亲的黑发,鼻子一酸。有人舍不得山,有人想试试城。父亲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跟着厂走:“不走,机器走了,人守什么?”一句话,像把门关上。
搬走之后,庆华镇安静下来。那些年我偶尔回去,总能看见一扇扇空窗子像没睡醒的眼睛。原来白净的墙灰了,一块一块掉。曾经昂着头的人字梁,有的已经压塌,露出一截截锈色的骨头。家属区一楼敞着,楼道里全是尘,墙上“安全第一”几个字还淡着红。门框没了门,窗框没了玻璃,风从这面穿到那面,带出一点湿草味。村里人路过会快步走,怕踩到哪根钉子。等到天色暗点,狗叫会在楼缝里乱撞,像远处有人召唤,回应的人却走了二十年。
你要问怎么成了这样,也不难懂。当初三线定调,是为了“打起来了,后方不停”。厂子往山里靠,点位拉开,外表低调——我用自己的话讲,意思就是“贴着山,散成片,别显眼”。为了那个目标,一切都服从。可这条路在和平年代拆不开——交通受限,配套差,信息慢半拍,慢慢地,厂子好像在大棋盘外打转。搬,是必然。不搬,耗着无非更伤。
还有一个小插曲。当年华蓥定成光学仪器基地,街上流传的称呼都朝着镜头玻璃那边去。但庆华这块地头的权属在那时归岳池,分工也不尽相同。我们的机器、工艺、师傅,最后扎在引信和相关弹药零件这条线上。这不是偏题,是因地制宜。后来父亲跟我解释:“光学也好,机械也好,重要的是我们补齐了哪一块短板。”他说这话时,已经在龙泉驿新车间干上了第三个年头。
我常问自己,父亲那一代人,到底怎么想。也许他们没有那么复杂。年轻时有人递图纸,他就接;机器来了,他就上;调令一下,他就走。没有“诗与远方”这些词,但他们的脚印彼此看得见。等他退休,闲到家里,会拈着眉毛跟我说:“你妈那会儿笨,晾衣服都晾到厂里去。”母亲在一边笑骂:“胡说。那是你们车间太挤,衣服在那才干得快。”一对一答,像是把那些年的风景又重讲了一遍。
不过话说回来,遗留下来的楼怎么办?厂里多数资产移交给地方,可一个普通乡镇,心有余而力不足,没那么多钱和人手去接住这么大的盘子。于是它们空着,空到让人发怔。有人说可以做工业遗址公园;有人说不如推了再建新房。每次听到这些争论,我都会想起俱乐部门口那根旗杆——锈了,歪一点,但还扎在地里。它像个老问题,谁也装不进兜里。
我最后一次回去,是一个湿答答的春天。宝鼎上有游客,风把他们的笑声吹下来。镇上的小卖部换了人,门楣上还留着掉色的“欢迎光临”。我在五村那排老槐树下站了一会儿,树皮裂得像土地。突然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要不就让它这样歇着吧,像一册翻过的旧账,谁路过,谁翻两页。可转念又觉得不甘心,这些墙里有人的一辈子啊,不能只用“残旧”两个字打发。
故事说到这儿,也说不尽。有人在新城市落了脚,孩子在更好的学校读书;有人留下,守着田和一片荒楼,偶尔会做个梦,梦见夜里车床还在转,哨声一响,一群人从灯光里冲出去。那个年代的铁与火,藏在华蓥山的影子里,藏在“354”三个数字里,也藏在无数家里,餐桌上一个小小的金属壳里。
我们常说,历史就是道路的选择。可落在个人身上,它就是吃饭穿衣、外迁落户、灯一灭就要摸门把的生活。那些被山包住的工厂,曾经是国家的底气,也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童年。如今它们半睡半醒地站着,像问我们:要我成为什么?纪念,拆除,还是一段只在心里留出的空地?我没有答案。也许,有一天又有孩子站在那儿,看见一块掉漆的“354”,会追着大人问:这是什么?到那时,故事大概就又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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