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林素闻成了我大嫂。
在我哥陈磊明确表示,死也看不上她之后。
这件事在我们家,像一口始终温着、却从未沸腾过的锅,咕嘟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里,林素闻从一个赖着不走的姑娘,变成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顶梁柱。我爸妈提起她,眼神里是揉杂了愧疚、庆幸和心疼的复杂情感。而我哥,那个曾经暴躁得像头公牛的男人,只要一看到她,就会下意识地收敛起所有棱角。
我们家,像是欠了她一笔还不清的债。
但这一切,都得从二姑那个自作主张的电话,和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说起。
第1章 那个闷葫芦姑娘
2005年的夏天,热得格外漫长。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都被晒得打了卷,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我哥陈磊就是在那样的天气里,被二姑陈亚芬拽去相亲的。
“小磊,听姑的,见见!照片你不是看了吗?多文静一姑娘,叫林素闻,高中毕业,在镇上的纺织厂上班,人勤快着呢!”二姑的声音穿透堂屋的门帘,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热情。
我哥正蹲在院里,给一个快完工的木头摇椅上最后一层清漆。他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像他手里的砂纸磨过木头:“不去。没空。”
陈磊那时候二十四岁,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木匠。跟老一辈的师傅不一样,他喜欢琢磨新花样,打的家具既结实又好看,找他订活的人得排队。他的人生规划里,只有刨子、凿子和一张张图纸,女人这东西,显然不在近期的图纸规划内。
“什么叫没空?你一天到晚跟这些木头疙瘩打交道,能打出个媳妇来?”我妈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擦手一边帮腔,“你二姑给你介绍的,能有错?去看看,就当吃顿饭。”
我哥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来。他个子高,常年干活,一身腱子肉被汗湿的背心勾勒得结结实实。他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妈,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现在不想这事。我想攒够了钱,去市里开个自己的家具店,而不是窝在这个小院子里。”
这就是我哥,陈磊。犟,有主意,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清晰到近乎固执的规划。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尤其是我妈和我二姑这两条“大腿”拧在一起的时候。最终,我哥还是被扒拉掉那身满是木屑的旧衣服,换了件崭新的白衬衫,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去了镇上的小饭馆。
我当时刚考上大学,暑假在家无所事事,自然也成了旁听席的一员。
林素wen就坐在二姑旁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洗得有些发白了。她人如其名,素净得很,甚至有些过分安静。二姑唾沫横飞地介绍我哥的“丰功伟绩”时,她就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偶尔抬眼看我哥一下,又飞快地垂下去,像受惊的小鹿。
我哥呢,全程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一个字。
“素闻啊,你觉得我们家小磊怎么样?”二姑显然对现场的冷空气很不满意,决定主动出击。
林素闻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挺好的。”
“好在哪啊?”二姑追问。
她憋了半天,小声说:“手……手很好看。”
我差点没把嘴里的茶喷出来。我哥那双手,因为常年跟木头打交道,指关节粗大,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跟“好看”两个字八竿子打不着。可林素wen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却很真诚。
我哥大概也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头皱得更紧了。在他看来,这姑娘可能脑子不太灵光。
整顿饭,就在这种尴尬到能用脚趾抠出一套三室一厅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我哥一言不发,骑得飞快。
“哥,你觉得那姑娘咋样?”我坐在后座上,颠得屁股疼。
“不咋样。”他言简意赅。
“为啥啊?我看挺文静的,长得也清秀。”
“不是一路人。”他丢下这四个字,再不开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哥喜欢的是那种爽利、有想法的姑娘,能跟他聊聊榫卯结构,能跟他一起规划未来家具店的蓝图。而林素wen,像一汪过于平静的水,他觉得沉闷,看不到一点波澜。
到家后,我妈和二姑正翘首以盼。
“怎么样怎么样?”
我哥把车一扔,进了自己房间,从里面传来一句话:“以后别给我安排了,没感觉。”
二姑的脸当场就垮了,我妈也唉声叹气。一场轰轰烈烈的相亲,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我们都以为,林素wen这个名字,就会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短暂地泛起一圈涟漪,然后就沉入水底,再无声息。
谁也没想到,三天后,这颗“石子”自己从湖底蹦了出来,还在我们家院子里,砸出了一个天大的水花。
那天下午,我正在屋里看书,听见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我探头出去,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是林素wen。
她看到我,似乎更紧张了,两只手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都发白了。
“你……你找谁?”我有点懵。
“我……我找陈磊。”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小,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奇怪的执拗。
我妈闻声从厨房出来,也愣住了:“哎呀,是素闻啊,你咋来了?快进来坐。”
我哥当时正在院子西头的简易工棚里干活,电刨的声音“嗡嗡”作响,根本没注意到院里的动静。
林素wen被我妈让进屋,局促地坐在小板凳上,那个帆布包还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她全部的家当和依靠。
“姑娘,你来是有啥事吗?”我妈给她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问。
林素闻抬起头,看着我妈,嘴唇动了动,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让我们全家都石化的话。
她说:“阿姨,我……我能在这儿住下吗?”
第2章 赖着不走的“客人”
我妈端着水杯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住……住下?”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显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素闻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恳切,但又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没再说话,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妈,仿佛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审判。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起来。窗外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但那声音此刻听起来,却像是无限拉长的警报,预示着一场家庭风暴的来临。
就在这时,工棚里的电刨声停了。我哥陈磊满身木屑地走出来,他光着膀子,汗水顺着结实的肌肉线条往下淌。当他看到坐在堂屋里的林素wen时,整个人都定住了,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不悦。
林素闻看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看到了最害怕的人。她猛地站起来,对着我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陈磊,我想在你家住下。”
这下,连我哥都懵了。他用沾满木屑的手挠了挠头,一脸“这世界疯了”的表情,看看林素wen,又看看我妈,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我,仿佛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姑娘,你……你家里人知道吗?”我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试图从一个合乎逻辑的角度来理解眼前这件完全不合逻辑的事。
林素闻的眼神黯淡下去,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我跟他们说我来城里找活干。”
“找活?”我哥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找活找到我家来了?我们家是木工房,不是介绍所。”
他的话很冲,像一把锋利的凿子,直直地戳向对方。
林素wen的脸白了一下,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看着我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干活。我什么都能干。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我不要工钱,管我吃住就行。”
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相亲对象,三天后跑到男方家里,说要留下当免费的保姆。这事儿别说是在我们那个相对保守的小镇,就算放在今天,也足以登上社会新闻了。
我爸当时正好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就感觉气氛不对。听我妈三言两语把事情一说,他那张平时就不苟言笑的脸,拉得更长了。他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中,他审视着林素闻,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看不懂的古董。
“胡闹!”最终,我爸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下了定论,“你一个女孩子家,住在我们这儿算怎么回事?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对我们家影响也不好。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回去。”
这是我们家最高决策者的意见,通常是不可违抗的。
可林素wen接下来的反应,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她“噗通”一声,竟然跪下了。
“叔叔,阿姨,求求你们了,别赶我走。”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真的没地方去了。你们让我留下,我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我会干活的……”
一个姑娘家,说跪就跪,这得是多大的委屈和绝望?
我妈心软了,赶紧上去扶她:“哎呀,你这孩子,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可林素wen就是不肯起来,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让人心碎。
我哥站在一边,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大概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女无赖”,又或者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仙人跳”。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清不楚、纠缠不清的事情。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低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你看上我什么了?我家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的?你要是想讹钱,我告诉你,一分都没有!”
林素wen被他吼得一哆嗦,但还是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要钱。我……我就想留下。”
场面彻底僵住了。
赶她走吧,她一个女孩子跪在地上哭成这样,谁也下不去这个狠心。留下她吧,这算怎么回事?不明不白地住下一个大姑娘,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们家院子给淹了。
最后,还是我爸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算了,天都快黑了。让她先住下,明天再说。老二家的(指我二姑),得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妈赶紧把林素wen扶起来,暂时安排在了我那间小屋的外间,用帘子隔了一下。
晚饭的时候,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林素闻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一句话也不说。我哥干脆没上桌,一个人在工棚里“叮叮当当”地敲着,那声音里充满了烦躁。
我妈试探着问了几个关于她家里的问题,她都含糊其辞地带过,只说家里一切都好。
吃完饭,她抢着收拾碗筷,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再没出来过。
夜深了,我听见我爸妈在屋里小声地争论。
“这叫什么事啊!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么……这么不要脸面?”我妈的声音里满是忧虑。
“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我爸的声音很沉,“她那眼神,不像是在撒谎,倒像是被什么事给逼急了。等明天问问亚芬再说吧。”
我躺在床上,也翻来覆覆去睡不着。我悄悄走到隔间的帘子边,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小声的啜泣。那哭声断断续续,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
那一刻,我心里对她的那点反感和戒备,忽然就淡了许多,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这个叫林素闻的姑娘,身上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赖在我家不走,不是因为看上了我哥,更不是为了讹钱。
她是在求救。
第二天,我二姑的电话打过来,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二姑在电话里大呼小叫,说她也是一头雾水,林素闻的父母告诉她,女儿是去城里亲戚家了,他们也联系不上。
线索,就这么断了。
而林素闻,就像一颗钉子,就这么钉在了我们家。她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开始了她“寄居”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给我们全家做好早饭。然后洗衣服,收拾屋子,下午就去我哥的工棚里帮忙,扫木屑,递工具,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她话很少,总是默默地干活。我哥对她视若无睹,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地冷漠。他从不跟她说话,递工具的时候,眼神都不看她。有时候工具递得慢了,他还会不耐烦地呵斥一句。
林素闻从不反驳,只是默默地低下头,下次动作快一点。
家里那张我哥亲手做的,但有一条腿稍微有点不稳的旧饭桌,吃饭时总会轻微晃动。有一天,我看见林素闻吃完饭,一个人蹲在桌子底下,用一块小木片,仔细地垫在那条桌腿下,反复调整,直到桌子稳稳当当,再没有一丝晃动。
她做这些的时候,表情专注而认真。
我哥回来看到,什么也没说,但吃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推了推桌子,发现纹丝不动,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林素wen用她的勤劳和沉默,一点点地嵌入我们家的生活。我们从最初的警惕、不解,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默许。她就像一个安静的影子,你平时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一回头,她就在那里。
可这种诡异的平衡,注定是无法长久的。矛盾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第3章 积压的怒火
转眼间,半个多月过去了。
林素闻在我们家“住下”这件事,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们镇这个小池塘,虽然没激起惊涛骇浪,但那一圈圈的涟漪却在不断扩散。
左邻右舍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我妈去买菜,总能感觉到那些异样的目光和压低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老陈家,住了个姑娘,说是给大儿子相亲的,结果赖着不走了。”
“啧啧,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事?这姑娘脸皮也太厚了吧。”
“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事呢,别是……珠胎暗结,找上门负责的吧?”
这些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妈耳朵里钻,让她原本就忧心忡忡的脸,又多了几分憔悴。我们家一辈子都是本本分分的人家,最看重的就是个脸面。现在,这脸面像是被人在地上来回地踩。
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
我哥陈磊是压力最大的那一个。他本来就是个不喜欢被人关注的性子,现在倒好,一出门就成了全镇的焦点。以前那些找他做活,总爱跟他开几句玩笑的大叔大婶,现在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点暧昧和探究。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浑身不自在。
他把所有的烦躁和怒火,都发泄在了那些木头上。工棚里,电锯的轰鸣声,刨子的摩擦声,凿子敲击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都要急促。
他对林素wen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冷漠,升级到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那天下午,林素wen像往常一样在工棚里帮忙。我哥正在赶制一套复杂的雕花衣柜,需要精确地开一个燕尾榫。他全神贯注,额头上全是汗。
“把那把小号的角尺递给我。”他头也没抬地命令道。
林素闻赶紧从工具墙上取下角尺,递了过去。或许是有些紧张,她的手稍微抖了一下,角尺的金属边轻轻磕碰到了我哥正在划线的木板上,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划痕。
就是这道划痕,点燃了我哥积压了半个多月的炸药桶。
“你干什么吃的!”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你看不到我正在划线吗?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他的吼声又大又凶,整个工棚都为之一震。
林素wen吓得脸色惨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滚出去!”我哥指着工棚门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这里不用你帮忙!看见你就烦!”
林素闻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她默默地转过身,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工棚。
我当时正在院子里看书,目睹了这一切。我看着林素闻瘦弱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我哥压力大,心情不好,但这么对一个姑娘,实在太过分了。
我走进工棚,想劝劝他。
“哥,你干嘛发那么大火?她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哥把手里的角尺“啪”地一声摔在工作台上,木屑飞溅,“她待在这里,本身就是个天大的错误!陈阳,你不懂!我每天一睁眼,就看到她那张脸在眼前晃,像个冤魂一样!我一出门,所有人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快被她逼疯了!”
他烦躁地在工棚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原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我本来打算年底就去市里租个门面,现在呢?我现在连出门都觉得丢人!这叫什么事啊!”
我沉默了。我确实无法完全体会他的感受。对于一个心高气傲、有自己明确目标的男人来说,这种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和流言蜚语捆绑在一起的感觉,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那天晚上,林素闻没有吃晚饭。
我妈去叫她,她只说自己不饿。我妈叹着气,把饭菜给她留在了锅里。
深夜,我起夜,路过厨房,发现里面有微弱的灯光。我悄悄走过去,看到林素闻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盘已经冰凉的剩菜。
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单和瘦小。
我没有去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回了房间。
第二天,我哥的态度更加恶劣了。他开始变着法地“折磨”林素wen,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把她逼走。
他会故意把满是油污的脏衣服扔给她洗,会让她去搬那些她根本搬不动的沉重木料,会在吃饭的时候,对她做的菜百般挑剔。
“这盐是不要钱吗?咸死人了!”
“这青菜炒得跟草一样,怎么吃?”
林素wen从来不为自己辩解。衣服她默默地拿去,用搓衣板搓到手都红了;木料她搬不动,就一点一点地拖;菜不好吃,她下次就少放盐,多炒一会儿。
她就像一棵逆来顺受的蒲草,无论风雨如何摧残,她都坚韧地弯下腰,从不折断。
她的隐忍,非但没有让我哥心软,反而让他更加烦躁。因为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攻击,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毫无作用。这个女人,有着超乎想象的承受能力。
家里的气氛,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就像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所有人都知道它随时会爆炸,只是不知道那个引爆点,会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到来。
引爆点,很快就来了。
那天,我哥的一个大客户,市里一个准备开高档茶楼的老板,打电话来说要提前过来看看那套定制的红木家具的进度。这对我哥来说,是一笔至关重要的大单子,关系到他去市里开店的启动资金。
他自然是万分重视。
可就在老板来的前一天晚上,出事了。
第44章 一记耳光
那天晚上,我哥在工棚里加班,对那套红木家具做最后的打磨和检查。林素闻像往常一样,给他送去晚饭和一壶热茶。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我们都准备睡了,院子里突然传来我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紧接着是“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我和我爸妈被吓了一跳,赶紧披上衣服冲了出去。
工棚里灯火通明,眼前的景象让我们都惊呆了。
我哥像一头发狂的狮子,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林素闻。而在他脚边,是一个摔得四分五裂的茶壶,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溅得到处都是。
最致命的是,一大片深色的茶渍,正好泼洒在一扇刚刚打磨好、还没有上漆的衣柜门板上。那块上好的红木,就这么被毁了。
林素闻傻傻地站在那里,脸色比墙壁还白,浑身都在发抖,显然是被吓坏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拿稳……”她哆哆嗦嗦地解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不是故意的?”我哥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暴戾之气,“林素闻,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你是不是故意要毁了我!啊?”
他一步步逼近她,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林素闻完全笼罩。
“我告诉你,这套家具是我全部的心血!是我去市里开店的希望!现在全被你给毁了!你满意了?”
“我真的不是……”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了整个院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我爸、我妈,全都愣在了原地。
我哥竟然动手打了她。
林素wen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用手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哥。那眼神里,有惊恐,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破碎和绝望。
“陈磊!你疯了!”我爸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推开我哥,怒喝道,“你混账!你怎么能动手打人!”
我妈也赶紧跑过去,心疼地扶起林素wen,看着她脸上的指印,眼泪都快下来了:“素闻,你怎么样?疼不疼?”
林素wen摇了摇头,眼泪终于像决了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那么默默地流着泪,那种无声的悲伤,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我哥也被自己这一巴掌给打蒙了。他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又看看跌坐在地上的林素wen,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后悔。但他嘴上依旧强硬,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爸,你不知道!这块木头有多贵!这一扇门废了,整套家具都得重做!我上哪儿再去找一块一模一样的料子?我的生意,我的店,全都完了!”他嘶吼着,像是在为自己的暴力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生意完了,就可以动手打一个姑娘?”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从小怎么教你的?我们陈家的男人,什么时候可以对女人动手了?你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我爸一辈子没这么发过火。他一脚踹在旁边的一堆木料上,木料“哗啦”一声散了一地。
“明天,你亲自把这姑娘送回家!跟她家里人赔礼道歉!我们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爸指着林素闻,话却是对我哥说的。这话说得极重,几乎等同于要将她扫地出门。
林素wen听到这话,哭得更凶了,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我妈抱着她,不停地安慰:“好孩子,别怕,别怕……”
那天晚上,我们家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我哥把自己关在工棚里,再没出来。我爸气得一晚上没睡,在院子里抽了一宿的烟。我妈则陪着林素wen,给她用冷毛巾敷脸,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我心里堵得难受。我知道我哥那一巴掌,打掉的不仅仅是林素闻的尊严,也打碎了我们这个家原本还勉强维持的平静。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哥就从工棚里出来了。他眼圈发黑,胡子拉碴,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好几岁。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我爸面前,声音沙哑地说:“爸,我知道错了。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然后,他走到林素wen的房门口,隔着门帘,低声说:“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谈谈。”
过了一会儿,林素wen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过,但半边脸依旧红肿着,眼睛也肿得像桃子一样。
院子里,我们一家人都站着,气氛凝重得像要下雨。
我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林素wen面前。信封很厚,鼓鼓囊囊的。
“这里是五千块钱。”他看着地面,声音很低,“一半是赔偿你这一个月的辛苦和……昨晚的事。另一半,算是我借给你的。你拿着这笔钱,回家去,或者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吧。”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艰难地说道:“对不起。你是个好姑娘,但不适合我,也不适合我们家。你走吧。”
这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和的语气跟她说话。但这平和里,却带着一种更伤人的、彻底的拒绝和驱逐。
我们都以为,事情会就此了结。她会拿着钱,带着一身的伤痕和委屈,离开我们家。
然而,林素wen接下来的举动,再一次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她没有接那个信封。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哥,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一段足以颠覆我们所有人认知的话。
那个藏在她心底的、巨大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揭开了。
第5章 惊雷般的真相
“我不能走。”
林素闻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碎后的平静。她没有看那封装满钱的信封,只是抬起头,迎着清晨微凉的风,直视着我哥的眼睛。
“我回不去了。”
我哥愣住了,眉头紧锁:“什么意思?五千块钱还不够?你到底想怎么样?”他以为这又是她新的把戏。
“不是钱的事。”林素闻摇了摇头,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滑落,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不再是哀求和委屈,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绝望。
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颤抖,将那个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秘密,一字一句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我家里……我爸妈,要把我嫁给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瘸子。”
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们家院子里炸响。
我爸刚点着的烟从嘴里掉了下来,我妈捂住了嘴,满脸的不可思议。我哥那副不耐烦的表情,也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那个瘸子,他老婆前年病死了,留下三个孩子。他家里有点钱,答应给我弟弟……十万块彩礼。”林素闻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自己的心上。
“我弟弟,在外面赌钱,欠了一屁股债。那十万块,是用来给他还债的。”
“我不愿意。我跟他吵,跟他们闹,我说我死也不嫁。可是没用……”她说到这里,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爸说,养我这么大,就当是为家里做的最后一点贡献了。我妈抱着我哭,说她也没办法,说我不嫁,那些要债的就要剁了我弟的手。”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她压抑着哽咽的叙述声。
“那天……跟你相亲的前一天晚上,我偷听见我爸妈商量,说怕我跑了,准备先把我的身份证藏起来,过两天就让男方家来人,把我‘接’走。我知道,我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
“我身上只有几十块钱,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想到了你……”她的目光转向我哥,那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二姑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说你人好,有本事,还说你家……你爸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我想,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活路了。”
“所以,我不是赖着不走,我是不敢走。我不是看上了你,我是……是走投无路,来你们家避难的。”
“我怕你们赶我走,所以我拼命干活,我想让你们觉得我还有点用。我哥打我,骂我,我都不敢还嘴,我怕你们嫌我麻烦……昨晚,是我不对,我不该把茶水打翻,毁了你的东西……”
她说着说着,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充满了被抛弃的无助,被压榨的委屈,和对命运不公的全部控诉。
真相,竟然是这样。
我们所有人都被这个残酷的故事震住了。我们一直以为她是个脸皮厚、有心机的姑娘,用一种近乎无赖的方式纠缠我哥。我们嫌她麻烦,厌恶她带来的流言蜚语,甚至打她,骂她,想尽办法要赶走她。
却从没想过,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她正被自己的至亲,一步步推向一个可以预见的火坑。她赖在我们家不走,不是为了索取什么,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卑微的自救。
我哥陈磊,那个一向刚硬的男人,此刻呆立在原地,像一尊石雕。他看着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林素wen,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个信封。
那五千块钱,他本以为是了结麻烦的遣散费,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痛。
他昨晚的那一记耳光,那一句句恶毒的咒骂,此刻都变成了无数根尖锐的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他以为自己是在驱赶一个麻烦,却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亲手把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孩,推回了深渊。
“!”
我爸突然爆喝一声,一拳砸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他骂的不是我哥,而是林素wen的父母和弟弟。
“这还是人吗?为了给儿子还赌债,就能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这跟卖女儿有什么区别!”我爸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愤怒得像一头被触怒的雄狮。
我妈早已泪流满面,她走过去,蹲下来,紧紧地抱住林素wen,像抱着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好孩子,苦了你了……是阿姨不好,是我们不好……我们都错怪你了……”她哽咽着,不停地拍着林素wen的背。
林素wen在她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一次性哭出来。
我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懊悔和自责。他慢慢地走到林素wen面前,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碰一碰她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他看着她红肿的脸,看着她哭到颤抖的身体,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对……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然后,他站起身,转身面对我爸,眼神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爸。”
我爸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这事,我管了。”陈磊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她,不能回去。只要她不愿意,谁也别想把她从我们家带走。”
我爸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好!”
那一刻,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满了我们家的小院。那光芒,照在林素wen的身上,也照亮了我们每一个人心中的阴霾。
我们知道,从这一刻起,林素闻不再是一个赖着不走的“客人”。
她成了我们陈家要拼尽全力去保护的人。
第6章 新生的屋檐
我哥陈磊说出那句“这事,我管了”之后,我们家的整个气场都变了。
之前那种压抑、猜忌和尴尬,像是被清晨的阳光驱散的浓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同仇敌忾。
我爸当机立断,收起了我哥手里的那个信封,塞回他口袋里,然后对还在哭泣的林素闻说:“闺女,起来。从今天起,这就是你家。只要有我们老陈家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谁敢上门来找你要人,先问问我这把老骨头同不同意!”
我爸的话,像一根定海神神针,瞬间让林素闻找到了依靠。她慢慢止住哭声,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着我爸,又看看我妈,嘴唇翕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的:“叔叔……阿姨……”
我妈拉着她,柔声说:“以后别叫叔叔阿姨了,生分。你要是不嫌弃,就跟陈阳一样,叫我们爸、妈。”
林素wen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但这次,是感动的泪水。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小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爸……妈……”
我爸妈的眼圈,一下子都红了。
我哥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走进了工棚。很快,里面传来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我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消化这一切,来安放他内心的愧疚。
那扇被茶水浸染的柜门,他没有扔掉,而是小心翼翼地搬到了一边。
从那天起,林素wen在我们家的身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外人”,而是成了我们家名正言顺的“闺女”。
我妈把我的房间彻底收拾了出来,把她那些陈旧的行李拿出来,给她添置了新的被褥和衣物。她拉着林素闻的手,絮絮叨叨地问她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忌口,像是在弥补这一个多月来的亏欠。
林素闻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和不适应,但在我妈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她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极淡的、浅浅的笑容。
而变化最大的,是我哥陈磊。
他不再对林素闻冷言冷语,虽然话依旧不多,但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会默默地把林素闻洗好的沉重衣物端到晾衣绳下;吃饭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把她喜欢吃的菜往她那边推一推;看到她单薄的旧鞋子开了胶,第二天,他从镇上回来,就带回了一双崭新的白球鞋,一声不吭地放在了她的房门口。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但他用这些笨拙而沉默的行动,表达着他的歉意和关怀。
林素闻也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她依旧在工棚里帮忙,但我哥不再让她干重活,而是开始教她一些简单的木工活。
“你看,这叫墨斗,用来弹直线。”
“这块木头,你用这块砂纸,顺着纹路慢慢磨,要有耐心。”
阳光透过工棚的窗户,洒下斑驳的光影。我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林素闻瘦弱的身体,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使用刨子。木屑纷飞,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松木香气。
那一刻的画面,和谐而温暖。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或许二姑的眼光并没有错。他们两个人,一个像火,一个像水;一个刚硬,一个柔韧。看似截然不同,但当他们站在一起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契合。
当然,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林素闻的家人,还是找上门来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还有一个染着黄毛、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是林素wen的父母和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他们一进院,林素闻的脸“唰”地就白了,下意识地躲到了我妈身后。
“素闻!你个死丫头!你还知道躲!赶紧跟我们回去!”她爸一开口,就充满了火药味。
“亲家,亲家母,你们别生气啊。”我妈赶紧上前打圆场,但这个称呼显然用得不对。
“谁是你亲家!少在这儿套近乎!”林素闻的弟弟林强吊儿郎当地说,“我姐人呢?让她出来!那边的彩礼都收了,她不嫁人,我们怎么跟人家交代?”
就在这时,我哥和我爸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哥往门口一站,像一堵墙,把林素闻护在了身后。
“人,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我哥的声音很平,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父上下打量着我哥,冷笑一声:“你谁啊?哦,你就是那个相亲的木匠吧?怎么,你想娶我闺女?行啊!十万块彩礼,一分不能少!拿来,人你现在就领走!”
在他看来,女儿就是一件可以交易的商品。
我哥还没说话,我爸先开口了:“我们家没那么多钱。但是,素闻这个闺女,我们认下了。她不愿意嫁,你们谁也别想逼她。”
“你们认下?你们算老几!”林强大声嚷嚷起来,“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们有关系吗?赶紧把我姐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说着,就想往里冲。
我哥一步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林强。我哥常年干体力活,身材高大结实,那眼神一瞪,林强这个被酒色掏空了的家伙,顿时就有点发怵,往后缩了缩。
“你们这是要抢人了?”林父色厉内荏地喊道。
“不是抢人,是讲理。”我爸不疾不徐地说,“你们为了给儿子还赌债,逼着女儿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瘸子,这不叫嫁女儿,这叫卖女儿!这是犯法的!”
“你……你胡说八道!”林父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气急败坏。
“是不是胡说,我们去派出所说个清楚?”我爸语气一沉,“正好让警察同志评评理,看看你们做得到底对不对!”
一听到“派出所”三个字,林家三口的嚣张气焰顿时就灭了一半。他们这种事,本就理亏,最怕的就是见光。
双方就这么僵持在院子里。
最后,还是我哥打破了僵局。他看着林父,平静地说:“叔叔,彩礼的事,我们可以谈。但不是十万,我们家也拿不出十万。而且,钱给了你们,素闻必须跟你们家断绝关系,以后她的事,由我们家做主。”
这话一出,林家人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我哥会来这么一出。
“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哥看着躲在后面的林素闻,眼神里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坚定,“我娶她。但是,是用我的方式,不是用你们卖女儿的方式。”
第7章 一场没有彩礼的婚礼
我哥那句“我娶她”,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激起了千层浪。
最震惊的,莫过于林素闻。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哥宽阔的背影。她从没想过,这个曾经无比厌恶她的男人,会在这样的时刻,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林家人也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贪婪的喜色。
“娶?行啊!”林父的眼睛亮了,“那彩礼……”
“彩礼,一分没有。”我哥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但我可以帮你们解决一部分债务。”
他从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布包,当着他们的面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还有一张纸。
“这里是三万块钱。”我哥说,“这是我这几年全部的积蓄。本来是准备用来去市里开店的。现在,我拿出来,就当是替素闻,还了你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他把钱推了过去,然后拿起了那张纸。
“这上面,是一份断绝关系的声明。只要你们签了字,拿了钱,从今往后,林素闻跟你们林家,再无任何瓜葛。她是生是死,是福是祸,都由我陈磊一个人担着。”
三万块,在2005年,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虽然离十万的目标差得远,但足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林父看着那笔钱,眼睛都直了。他和他儿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贪婪战胜了最后一点亲情。
“光签字不行,得按手印!”林强补充道。
“可以。”我哥拿出了早就备好的印泥。
林素闻的母亲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女儿,又看看那笔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她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最终只能低下头,默默地抹眼泪。
于是,就在我们家院子里的那张石桌上,上演了荒诞的一幕。林父和林强,几乎是抢着在那份断绝关系的声明上签了字,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然后,他们一把抓过那包钱,揣进怀里,看都没再看林素闻一眼,就急匆匆地跨上三轮摩托车,突突地消失在了村口,仿佛生怕我们反悔一样。
从头到尾,林素闻一句话都没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弟弟,如何用三万块钱,干脆利落地将她从他们的生命中彻底剥离。
当那辆三轮车消失后,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我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她靠在我哥坚实的臂膀上,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轻声地,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我们说:“结束了……都结束了。”
那一刻,她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但也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哥扶着她,低声说:“不,是开始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那件事之后,林素闻彻底成了我们家的人。
我哥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没有浪漫的求婚,没有华丽的辞藻,但他用他全部的积蓄和一份沉甸甸的担当,为她撑起了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天空。
他们很快就去镇上领了结婚证。没有办酒席,没有通知亲朋好友,只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我爸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好酒,亲自给我哥和林素闻,不,现在应该叫我大嫂了,倒了满满一杯。
“小磊,素闻,”我爸端起酒杯,眼眶有些湿润,“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你们俩要好好过日子。小磊,你要一辈子对素闻好,你要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饶你!”
“爸,你放心。”我哥看着身边的素闻,眼神里满是郑重,“我不会了。”
大嫂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温暖而明亮。
他们的婚礼,简单得甚至有些寒酸。没有婚纱,没有戒指,没有彩礼。但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富足的婚礼。因为那背后,是一个男人倾其所有的守护,和一个女人绝处逢生的新生。
婚后,我哥把去市里开店的计划暂时搁置了。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他的木工房里,比以前更加拼命地干活。他要赚钱,要养家,要给他新过门的妻子一个安稳的生活。
大嫂则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她似乎对木工有着天生的悟性,学得很快。从一开始的打磨、上漆,到后来,她甚至能帮我哥画一些简单的图纸,做一些精巧的小物件。
工棚里,不再是我哥一个人枯燥的劳作,而是两个人默契的配合。电锯声,刨子声,还有他们偶尔的低声交谈,构成了一曲最动听的生活交响乐。
那扇被毁掉的红木柜门,我哥没有扔。他用了一天的时间,仔细地将茶渍的部分切割下来,然后用一块新的木料,通过精巧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地拼接了上去。接口处,他没有刻意掩盖,而是巧妙地雕刻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
那道曾经的“伤疤”,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处别致而独特的风景。
就像他们的感情一样。从一个充满误解和伤害的开端,最终,却开出了一朵坚韧而美丽的花。
暑假结束,我回学校的时候,我哥和大嫂来送我。大嫂往我包里塞了一个她亲手缝制的布袋,里面是热乎乎的煮鸡蛋。
“陈阳,在学校好好学习,别惦记家里。”她笑着说,眉眼弯弯,脸上已经有了健康的光泽。
我哥站在她旁边,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我,咧嘴一笑:“臭小子,钱不够了就跟哥说。”
看着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我心里感慨万千。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们还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它会用最粗暴的方式,安排一场错误的相遇,却又在兜兜转转之后,让这场错误,变成了一场最正确的缘分。
第8章 岁月里的答案
时间一晃,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我们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哥陈磊的家具店,最终还是开起来了。不是在市里,而是在我们镇上。当年那三万块钱虽然没了,但他和大嫂两个人,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硬是靠着一门手艺,一单一单地做,一分一分地攒,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他们的“陈氏木艺”现在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招牌。我哥负责大件和技术攻关,大嫂则负责设计那些精巧的木制工艺品和打理店里的生意。她设计的那些小木梳、发簪、小摆件,因为样式新颖别致,特别受欢迎,甚至有外地客商专门跑来订货。
那个曾经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林素闻,在爱和安稳的滋养下,变得越来越开朗、自信。她跟我哥站在一起,脸上总是带着温柔而笃定的笑容。
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小名叫芽芽。芽芽继承了我哥的动手能力和我大嫂的心灵手巧,从小就喜欢在工棚里玩那些边角料,做出来的小东西像模像样。
我爸妈也老了,头发白了,但精神头却很好。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带着小孙女芽芽在院子里玩。看着儿子儿媳和睦恩爱,孙女活泼可爱,他们脸上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
而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也成了家。每次回家,看到家里这番其乐融融的景象,我都会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夏天。
那个闷热的、充满了争吵和误解的夏天。
有一年过年,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电视里放着春晚,芽芽在旁边跑来跑去,嬉笑打闹。
我妈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她拉着大嫂的手,看着她,眼睛里有些湿润:“素闻啊,有时候我做梦,还会梦到你刚来我们家那会儿。妈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
大嫂笑了,她反握住我妈的手,轻声说:“妈,都过去了。要不是当年你们收留我,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我该谢谢你们才对。”
我哥在一旁,默默地给大嫂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鱼,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的温柔,能把冰都化开。
我看着他们,端起酒杯,对我哥说:“哥,我敬你一杯。”
我哥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也端起了酒杯。
我们兄弟俩,碰了一下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敬他当年的那一巴掌,也敬他后来的那份担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重要的是,能在犯错之后,有承担错误的勇气,有弥补过错的决心。
吃完饭,我和我哥坐在院子里抽烟,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哥,你后悔过吗?”我问,“为了大嫂,把你当初去市里开店的计划都耽搁了。”
我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看着远处漆黑的夜空,笑了。
“后悔什么?”他说,“如果当年我真的一门心思去了市里,可能生意会做得更大,钱会挣得更多。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可能会错过一个好媳妇,错过一个温暖的家,错过像芽芽这么好的闺女。陈阳,钱是挣不完的,但家只有一个。”
他顿了顿,掐灭了烟头,看着屋里透出的温暖灯光,灯光下,是大嫂和女儿嬉笑的身影。
“再说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但更多的是庆幸,“当年那个毛头小子,脾气又臭又硬,真去了市里,指不定碰得头破血流。是素闻,是这个家,把我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给磨得圆了一些。我现在觉得,守着老婆孩子,守着这个小店,挺好,心里踏实。”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百感交集。
是啊,生活最终会给我们答案。
当年,我哥没相中二姑介绍的林素wen,是因为他觉得她沉闷、无趣,不是他想要的那种能并肩作战的伴侣。
可命运却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让他们重新认识了彼此。他看到了她沉默外表下,那颗坚韧、善良、勇敢的心。而她,也在他暴躁的脾气背后,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有担当的臂膀。
他们都不是完美的人,都曾有过缺点和错误,但他们最终在生活的磨砺中,互相成就,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我想,这世上最好的缘分,或许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完美契合。而是两个原本不搭界的人,因为一次意外的交集,看到了彼此最真实、最脆弱的一面,然后,选择不离不弃,用余生的岁月,去温暖对方,治愈对方。
就像那扇被修补过的柜门,那道伤疤,最终成了最独特的勋章。它时刻提醒着我们,家,不仅仅是血缘的维系,更是危难时的收留,是困境中的守护,是误解后的包容,是用一颗真心换另一颗真心的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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