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苇,开了个棋牌室。
就在我们这老小区的沿街一楼。
生意不好不坏,混口饭吃。
棋牌室这种地方,龙蛇混杂,来来往往都是熟面孔,大家图的就是个放松和热闹。
那天下午,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女人。
整个棋牌室瞬间安静了一秒。
空气里混着劣质香烟和茉莉花茶的混合气味,空调的冷气嗡嗡作响,背景里麻将牌碰撞的声音都显得突兀起来。
这女人太扎眼了。
一身剪裁得体的米色连衣裙,不是什么大牌,但料子一看就舒服。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连头发丝都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脖颈。
她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贵的皮包,脚上一双细高跟鞋,踩在棋牌室油腻腻的地砖上,有点格格不入。
我们这儿,来的都是穿着拖鞋背心的大爷,或者烫着卷发、嗓门洪亮的大妈。
她像一只误入鸡窝的孔雀。
“老板,还有位置吗?”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
我指了指角落里刚散伙的一桌,“那儿有。”
常客刘姐立刻压低了声音,朝我对面努了努嘴,“哎,林子,这女的谁啊?看着不像咱们这块儿的人。”
我摇摇头,“生面孔。”
那女人坐下了,从包里拿出个小巧的钱包,动作优雅。
她叫苏晴。
很快,三缺一的牌搭子就凑齐了。跟她同桌的是刘姐,还有楼上开杂货铺的李哥,以及退休的张大爷。
我一边给别的桌续水,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她。
她打牌很安静,不像刘姐她们,摸张牌都能喊出半条街的声势。
她只是静静地码牌,理牌,出牌。
指甲做得是那种很淡的裸色,干净又雅致。
第一圈风平浪静,大家都在互相试探。
第二圈东风的时候,苏晴和了。
一把小牌,屁胡。
李哥和张大爷爽快地掏钱,刘姐慢悠悠地从她那个鼓鼓囊囊的钱包里抽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往桌上一扔。
“给,拿着。”
苏晴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双干净的手,把钱拿了过来。
然后,就是那个动作。
她把那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非常、非常仔细地,用指尖一点一点地展开,捋平。
就像在修复一件珍贵的古画。
每个褶皱都被她耐心地抚平,最后把两张平整如新的钞票,整整齐齐地放进了她那个精致的钱包里。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
一个打扮得如此“富贵太太”的女人,会对二十块钱这么珍而重之?
这感觉,太违和了。
刘姐也看见了,撇了撇嘴,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装的。
“哟,妹子,这钱还得供起来啊?”刘姐的嘴,是棋牌室里出了名的刀子。
苏晴的脸微微一红,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低声说:“习惯了,钱要放平整才好。”
她笑得有点勉强,像一朵被风吹蔫了的花。
我没吱声,转身去吧台后面,心里却翻江倒海。
这不对劲。
我在这市井里混了小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钱人来打牌,输赢几百上千,眉头都不皱一下,钱扔桌上跟扔纸一样。
没钱的,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但也不会像她这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去对待一张十块钱的旧钞。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金钱的敬畏和焦虑。
跟她这一身行头,完全不搭。
要么她是个冒牌货,要么,她家里的光景,跟她这身皮囊,是两个世界。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中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
棋牌室里的喧嚣声好像离我远了。
我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她抚平钞票的那个动作。
太慢了,太仔细了。
那不是习惯,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仪式感,一种对“来之不易”的无声确认。
“林子,发什么呆呢?给我拿包红双喜!”一个老主顾喊道。
我回过神,把烟扔过去,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回苏晴身上。
她又输了一把。
这次是刘姐和了,一把清一色。
苏晴从钱包里拿钱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捏着那几张红色票子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她的脸色白了些,但还是努力维持着镇定。
“刘姐今天手气真好。”她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意根本没到眼底。
刘姐得意洋洋地把钱收过来,“那是,今儿个出门踩着旺字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
刘姐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但嘴上从不饶人,尤其喜欢踩着别人的痛脚来彰显自己的优越感。
她显然是把苏晴当成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女人了。
“哎,我说妹子,”刘姐一边码牌,一边斜睨着苏晴,“看你这穿戴,也不像缺这百八十块的人啊,怎么输一把脸都白了?”
这话问得,简直是把人的脸皮往下撕。
棋牌室里瞬间又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苏晴身上。
苏晴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紧绷的弦。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刘姐,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疲惫的平静。
“刘姐说笑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输了当然会心疼。”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示弱,也没发火。
我都有点佩服她了。
但刘姐不依不饶,“也是,现在经济不景气,好多人看着风光,其实家里早就空了。我邻居家的侄子,开个大奔,结果上个月连物业费都交不起了,你说逗不逗?”
这指桑骂槐的本事,刘姐是专业的。
苏晴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没再接话。
她只是默默地摸牌,出牌,动作里透着一股压抑的倔强。
我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故意把茶壶重重地放在桌上。
“刘姐,打牌就打牌,话那么多干嘛?影响别人手气。”
刘姐知道我有点不高兴了,悻悻地闭了嘴。
棋牌室的规矩我定的,谁砸我场子我跟谁急。
苏晴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感激。
我冲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苏晴输了三百多块钱。
散场的时候,她走到我吧台前结账。
“老板,今天台费多少?”
“二十。”
她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十块的,又是那样,仔细地铺平,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来,那钱上甚至还带着她指尖的余温。
“明天还来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来。”
说完,她就推门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傍晚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孤单。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重了。
这女人,浑身都是故事。
第二天,苏晴果然又来了。
还是那身米色的连衣裙,妆容依旧精致。
仿佛昨天那个输了三百块钱、脸色发白的女人不是她。
刘姐一见她,就阴阳怪气地喊:“哟,富婆又来送温暖啦?”
苏晴像是没听见,径直走到昨天的位置坐下。
我给她倒了杯水,“喝点水。”
“谢谢老板。”
她的客气,让她和这个嘈杂的环境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墙。
今天的牌局,苏晴的手气似乎好了点。
有输有赢,但总体没亏。
到了晚饭时间,棋牌室里开始弥漫起各种外卖的味道。
李哥点了份黄焖鸡米饭,张大爷吃的是自带的馒头咸菜,刘姐则让她儿子送了份饺子来。
“妹子,你不吃饭啊?”刘姐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含糊不清地问苏晴。
苏晴摇摇头,“不饿。”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地叫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这一桌却听得清清楚楚。
苏晴的脸“刷”地一下全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那是一种极度的窘迫和难堪。
刘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说不饿,肚子都替你抗议了。”
我心里恨不得给刘姐一脚。
苏晴窘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我看不下去了,从吧台后面拿了碗泡面,加热水泡好,端了过去。
“我刚要吃,吃不下了,你要不嫌弃就垫补一下。”
我找了个最蹩脚的理由。
所有人都看着我。
苏晴也抬起头,眼睛里水汪汪的,像受了惊的小鹿。
她看了看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吃吧,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经典口味,不难吃。”我把叉子递给她。
她犹豫了几秒,终于接了过去,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她吃得很慢,很小口,但看得出来,是真的饿了。
一碗面对她来说,仿佛是山珍海味。
刘姐在旁边看得直撇嘴,嘀咕了一句:“吃现成的倒是不客气。”
我一个眼刀飞过去,她才悻悻地闭了嘴。
我心里清楚,我这一碗泡面,可能彻底坐实了刘姐对苏晴“装腔作势”的判断。
但我顾不上了。
看着她把最后一口汤都喝完,我心里莫名地有点酸。
一个连一碗十几块的外卖都舍不得点的女人,却要花钱维持着表面的光鲜,来一个输赢几百块的棋牌室里“搏杀”。
图什么呢?
那天晚上,苏晴赢了一百多。
走的时候,她把一百块钱递给我,“老板,这碗面钱。”
我把钱推了回去,“说了是我吃不下的,你要给钱,就是看不起我。”
她愣住了,拿着钱,手足无措。
“收下吧,就当我请的。”我语气不容置喙。
她看了我很久,最后把钱收了回去,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板,你是个好人。”
我被她这一下搞得有点不好意思,“行了行了,快回去吧。”
她走了之后,刘姐凑了过来。
“林子,你跟她什么关系啊?这么护着她?你可别被这种女人骗了,看着楚楚可怜,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刘姐,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在我这儿,就得守我的规矩,其他的,我不管,也轮不到你管。”我话说得有点重。
刘姐碰了个钉子,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走开了。
我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棋牌室。
地上一片狼藉,烟头、瓜子皮、用过的纸巾。
这就是市井,真实,粗糙,但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
苏晴,就是这片粗糙里,一抹最不协调的亮色,也是最脆弱的谜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苏晴每天都来。
她和棋牌室里的常客们,也渐渐从针锋相对,变成了一种微妙的共存。
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角落里那个安静打牌的精致女人。
刘姐虽然嘴上还是不饶人,但也不再那么咄咄逼逼。
苏晴的手气时好时坏,有时候能赢个一两百,有时候又会输个精光。
赢了,她眼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和放松。
输了,她会沉默很久,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低气压里。
我发现她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她的手机屏幕碎了一角,用透明胶粘着。
她那个看起来很贵的包,边角处已经磨损得露出了底料。
她从来不喝棋牌室里收费的饮料,永远只喝我提供的免费白水。
有一次,她的口红沾到了杯子上,她下意识地用纸巾去擦,那动作,带着一丝心疼。
我猜,那支口红,对她来说,可能也是一件奢侈品。
这个女人,就像一个精美的瓷器,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却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
她用尽全力,维持着一个易碎的体面。
那天,是周五,棋牌室人特别多。
苏逼仄的空气里,烟味、汗味、饭菜味搅和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苏晴那天手气特别背,一个下午,就输了快五百块。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
最后一圈,她抓了一手好牌,清一色带对对胡,眼看着就要听牌了。
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大变,那种惊慌失措,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
她拿着手机,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外去接。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过了大概五分钟,她回来了。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失魂落魄。
“不……不打了。”她声音嘶哑,从钱包里掏出钱,手抖得厉害,钱掉了好几张在地上。
“怎么了这是?”李哥问。
她没回答,只是蹲下去捡钱,捡起来,又掉下去。
我赶紧走过去,帮她把钱捡起来。
“出什么事了?”我扶着她的胳膊,她的手臂冰凉。
她抬起头看我,眼眶红得吓人,眼泪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我……我家里有点急事。”
刘姐在旁边凉凉地说:“能有什么急事?输不起就直说嘛,找什么借口。”
这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苏晴紧绷的神经。
她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刘姐,那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你懂什么!”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这是她第一次在棋牌室里失态。
所有人都被她吓住了,包括刘姐。
“你每天坐在这里,说风凉话,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每天睁开眼就是还不完的账单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看着亲人躺在病床上,你却连第二天的医药费都凑不齐是什么滋味吗?”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穿得好看?我化妆?因为我不能倒下!我一旦看起来像个失败者,就再也没有人会帮我!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我来这里打牌,你以为我喜欢吗?我他妈是没办法!赢个一百块,就能给我儿子多买两盒进口奶粉!输一百块,我晚上就得琢磨着从哪儿再省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吼,把所有的委屈、压抑、绝望,都吼了出来。
整个棋牌室,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压抑的哭声和喘息声。
刘姐张着嘴,愣如木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精致的妆容,是她的战袍。
原来那些体面的衣着,是她的盔甲。
原来她抚平每一张钞票,是因为那上面,承载着她为一个母亲的尊严和她对孩子的爱。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好了,别说了,我懂。”
她在我怀里,终于放声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棋牌室提前散了场。
客人们都默默地走了,连台费都是悄悄放在吧台上的。
刘姐走在最后,她看了看吧台,又看了看趴在桌子上哭得不能自已的苏晴,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塞到我手里。
“林子,这钱……算我今天赢的,你……你给她吧。”
说完,她像逃一样地快步走了。
我拿着那五百块钱,心里五味杂陈。
市井小民,有刻薄,有算计,但骨子里,却也藏着最朴素的善良。
等苏晴哭够了,我给她递了杯热水。
她眼睛肿得像核桃,声音沙哑。
“对不起,老板,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傻话。”我把那五百块钱推到她面前,“刘姐给的。”
她愣住了,看着那钱,眼泪又下来了。
“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等你缓过来了,再还给刘姐。”我找了个台阶。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她跟我讲了她的故事。
她和丈夫本来有个小公司,不大,但日子过得殷实。苏晴也过着很多人羡慕的“富贵太太”的生活。
变故发生在一年前。
他们五岁的儿子,被查出了罕见的血液病。
为了给孩子治病,他们卖了公司,卖了车,最后卖了房子。
积蓄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还欠了一屁股债。
丈夫去跑长途货运了,没日没夜地开车,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苏含一个人带着孩子,一边在医院陪护,一边想尽办法挣钱。
她那些“精致”的衣服,都是以前买的。她说,她必须穿得体面,因为她还要去跟各种人打交道,求人帮忙,找兼职。
“人都是看碟下菜的,林姐。我要是穿得破破烂烂,一脸丧气,谁会相信我能把事情做好?谁会愿意把工作交给我?”
我听着,心口堵得慌。
“那你为什么来打牌?这东西有输有赢,风险太大了。”
她苦笑了一下,“我试过很多办法,做微商,做手工,但来钱太慢了。孩子每个月的进口药不能断,一盒就要好几千。我听人说,这里……手气好的话,一天能赢点生活费。”
“就为了这点生活费?”我简直不敢相信。
“是啊,”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赢一百,够孩子三天的水果钱。赢两百,我能给他买他最爱吃的鳕鱼。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我脑子都要被气炸了。
这是什么斗争逻辑!把希望寄托在麻将桌上?
“你这是赌博!是拿孩子的救命钱在赌!”我气得说不出话。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我知道!可我还能怎么办?我也想找个正经工作,可孩子在医院,我根本走不开!我只能找这种时间自由,来钱快的办法!”
“那你也不能……”
“林姐,”她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哀求,“你让我怎么办?你教教我,我还能怎么办?”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不是她,我无法体会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那一晚,我们在空无一人的棋牌室里,坐了很久。
夜深了,我送她回家。
她的家,在离我们小区很远的一个老破小里,没有电梯。
爬了六层楼,我感觉自己的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异常干净。
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个正在输液的小男孩,他睡着了,脸色苍白,但眉眼很清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旁边守着,应该是苏晴的婆婆。
看到我们进来,老太太赶紧站起来。
“晴晴,回来了?”
“妈,我回来了。这是我朋友,林姐。”
我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目光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这就是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一切。
墙上,贴着孩子画的画,歪歪扭扭,但色彩很明亮。
画的是一家三口,手拉着手,在太阳下笑。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从她家出来,我一个人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
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苏晴那张布满裂痕却依然倔强的脸,和她儿子苍白安静的睡颜。
我突然觉得自己以前那些烦恼,什么生意不好,什么邻里纠纷,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回到棋牌室,我坐在吧台后面,一夜没睡。
我得帮她。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母亲,用这种最愚蠢、最危险的方式去拯救她的孩子。
但怎么帮?
直接给钱?那是杯水车薪,而且会伤了她的自尊。
我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办法。
第二天,我在棋ar牌室的门口,贴出了一张红纸。
“为庆祝本店开业三周年,特举办‘雀神争霸赛’,冠军奖金5000元!”
棋牌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林子,你发财啦?这么大方?”
“五千块!真的假的?”
刘姐第一个冲到我面前,“林子,你没开玩笑吧?报名费多少?”
“不要报名费,”我笑着说,“就图个热闹。比赛时间,这周日下午两点。”
所有人都兴奋了,纷纷表示要报名。
我偷偷把苏晴拉到一边。
“你也报名。”
“我?”她连连摆手,“我不行,我打得不好,而且……”
“没有而且,”我按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苏晴,这不是赌博,这是一场比赛。你把它当成一个机会,一个不用看运气,而是看牌技和心态的机会。”
“可是我……”
“你听我说,”我打断她,“这几天,你别想着输赢,你就研究牌路,研究别人的打法。我也会帮你。你信我一次,就当是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这四个字,像一个开关,瞬间点燃了她眼里的光。
她咬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棋牌e室里充满了备战的紧张气氛。
苏晴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关注输赢,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牌局里。
她会复盘每一局牌,思考自己哪里出错了,别人为什么那么打。
我把一些麻将技巧的书找出来给她看,她看得比高考还认真。
我也会在旁边点拨她几句。
我发现,苏晴其实很聪明,一点就透。她之前打不好,完全是心态问题,被输赢的压力压垮了。
现在,卸下了包袱,她的潜力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
连刘姐都啧啧称奇,“哟,这妹子,几天不见,牌风都犀利了。”
比赛那天,棋牌室里人山人海,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我临时又加了两张桌子。
比赛分初赛、复赛、决赛。
苏晴一路过关斩将,打得非常稳。
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焦虑和紧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和冷静。
那是一种为了目标而全力以赴的美。
我看着她,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终于,到了决赛。
桌上只剩下四个人:苏晴,刘姐,李哥,还有一个外号“快手王”的老师傅。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围观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牌局打得异常胶着,四个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最后一圈,南风。
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到了。
所有人的分数都咬得很紧。
轮到苏晴坐庄。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码牌。
我站在她身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牌局进行到一半,苏晴的牌面非常好,已经听牌了,而且是把大牌。
只要和了这把,冠军就是她的。
就在这时,坐在她下家的刘姐,打出了一张牌。
一张“三万”。
这张牌,正好是苏晴要胡的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苏晴的手,已经伸向了那张牌。
只要她喊一声“和了”,那五千块钱,就到手了。
但是,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看了一眼刘姐的牌面。
刘姐的牌,也听了,而且听的也是“三万”。
如果苏晴和了这张牌,刘姐就没机会了。
但如果苏晴不和,让牌局继续下去,刘姐就有可能自摸,或者和别人的牌。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局面。
按照比赛规则,谁先和谁赢。苏晴和了,天经地义。
但是,她犹豫了。
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刘姐塞给我的那五百块钱。
她在报恩。
她在用一个价值五千块的机会,去还一份五百块钱的人情。
我气得直想笑。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刘姐突然开口了。
“看什么看?该你摸牌了!磨磨蹭蹭的,想什么呢?”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一贯的咋咋呼呼。
但她的眼睛,却看着苏晴,那眼神,很复杂。
苏晴像是被她喊醒了,猛地回过神。
她看了一眼刘姐,又看了一眼那张“三万”。
然后,她收回了手,从牌墙里,摸了一张牌。
她放弃了和牌的机会。
所有人都发出了惋is惜的叹息声。
我简直要被她气疯了。
然而,更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苏晴摸起那张牌,看了一眼,眼睛瞬间亮了。
她把牌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摊开了自己所有的牌。
“自摸,清一色,对对胡,杠上开花!”
全场静默了三秒钟,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我的天!这牌也太神了!”
“杠上开花!这运气绝了!”
苏晴也愣住了,她看着自己的牌,仿佛不敢相信。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发自内心的,灿烂的,不带一丝阴霾。
眼泪顺着她的笑脸滑落下来。
刘姐也愣住了,她看着苏晴的牌,又看了看苏晴,最后,她也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摇头,“你这个傻子……真是个傻子……”
比赛结束了。
我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了苏晴手里。
“拿着,你应得的。”
她捏着那个红包,手在抖。
“林姐……”
“什么都别说,”我拍了拍她的手,“这是你靠自己本事赢来的,不是任何人施舍的。抬头挺胸地拿着。”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棋牌室的客人们,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散去。
大家凑钱,在隔壁的小饭馆摆了一桌。
算是给苏晴的庆功宴。
饭桌上,苏晴成了主角。
大家轮流给她敬酒,说着祝福的话。
连平时最爱挑刺的刘姐,都端着酒杯,走到了苏晴面前。
“苏晴妹子,”刘姐的脸喝得通红,“以前是姐不对,嘴贱,你别往心里去。姐就是个粗人,没坏心眼。这杯,我跟你赔罪了。”
说完,她一仰脖子,把一杯白酒全干了。
苏晴赶紧站起来,眼眶红红的。
“刘姐,你别这么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要不是你那天……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两个女人,一个泼辣,一个文静,在这场充满了烟火气的酒局上,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洋洋的。
这大概就是市井的魅力。
有摩擦,有矛盾,但也有最真挚的情义和最朴素的温暖。
那笔奖金,解了苏晴的燃眉之急。
但更重要的,是那场比赛,让她重新找回了自信和希望。
她不再来棋牌室打牌了。
她用那笔钱,加上自己东拼西凑的一点,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小的摊位,卖起了自己做的营养餐。
专门针对病人和家属。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食材。
然后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在灶台前忙碌。
她的“富贵太太”的衣服,被收进了箱底。
取而代代的是简单的T恤和围裙。
她的脸上,不再化精致的妆,但那份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活力和光彩,比任何化妆品都动人。
我有时候会去她的摊位看她。
她总是忙得脚不沾地,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踏实和满足。
“林姐,你来啦!尝尝我今天新做的山药排骨汤!”
“生意怎么样?”
“还行!回头客挺多的,都说我做的干净又好吃。这个月刨去成本,能挣个七八千呢!”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刘姐她们,也成了她摊位的常客。
“苏晴妹子,给我来份鸡汤!给我家那口子补补!”
“哎,你这鱼汤怎么做的?教教我呗!”
苏晴总是笑着,耐心地回答她们每一个问题。
她和她们,真正地融入到了一起。
从棋牌室里那个格格不入的精致女人,变成了小区里一个勤劳、善良、努力生活的普通人。
后来,我听刘姐说,小区里有个业主群,大家知道了苏晴的情况后,自发地组织了一个小小的募捐。
你一百,我五十。
钱不多,但代表着一份心意。
还有人帮苏晴联系了省城的大医院,找到了更权威的专家。
社区也知道了情况,帮她申请了相关的医疗补助和困难家庭补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天,苏晴特地来店里找我。
她给我带来了一大罐她自己熬的秋梨膏。
“林姐,谢谢你。”她看着我,认真地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没有推开我,还给了我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我笑了,“我可没那么伟大。我就是个开棋ar牌室的,看不惯有人在我这儿输得太惨而已。”
她也笑了。
我们俩坐在吧台后面,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聊着天。
聊她的生意,聊她儿子的病情,聊小区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八卦。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暖暖的。
棋牌室里,麻将声、说笑声、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曲最真实的人间交响乐。
我看着苏晴脸上踏实的笑容,突然明白了。
生活就像一场麻将。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张会摸到什么牌。
有时候,你会抓到一手烂牌,输得一败涂地。
但只要你不放弃,只要你身边还有人愿意给你点炮,甚至愿意为你点亮一盏灯,你就总有自摸翻盘的机会。
苏晴走了之后,我打开了她送的秋梨膏。
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棋牌室。
连那呛人的烟味,似乎都被冲淡了许多。
我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甜而不腻,润到了心底。
原来,成年人的世界里,连崩溃都是奢侈品,得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敢出门。
转载请注明来自Sjyct,本文标题:《打麻将攻略妹子游戏(棋牌室来了个精致女人)》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