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是徐峰的微信。
头像是一个模糊的风景照,看不出是哪儿,但配上“搏一片未来”的签名,有种强烈的时代错位感。
“陈阳,在忙吗?”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CAD图纸,眼睛发酸。
回了句:“还行,怎么了?”
几乎是秒回:“老同学,好久没见了,出来聚聚?”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
徐峰。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记忆河底的石子,被他自己这么一搅,带着浑浊的泥沙泛了上来。
大学时,我们一个宿舍。他家条件不好,人却格外“活络”,总想着各种“路子”。卖过电话卡,倒腾过二手书,还试图拉着整个宿舍的人去给什么保健品讲座充人头。
毕业后,联系就淡了。朋友圈里,他的人生像一出高潮迭起的连续剧。今天在“高峰论坛”,明天和“业界大咖”合影,后天又喜提“玛莎拉蒂”。
当然,是微商朋友圈里的那种。
老婆林薇探头看了一眼我的手机,撇撇嘴。
“徐峰?他找你干嘛?”
“不知道,说聚聚。”
“黄鼠狼给鸡拜年。”林薇一针见血,“他上回找你什么时候?三年前,说有个‘区块链养猪’的项目,让你投十万。幸好你没钱。”
我有点尴尬。
确实。
“说不定人家现在真发达了呢?”我辩解了一句,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发达了还用得着找你?他朋友圈里那些‘大咖’,哪个不比你这个画图的强?”
林薇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过来,塞了一块到我嘴里。
“我跟你说,陈阳,你这人就是心软,念旧。同学情分是情分,但得分人。有的人,情分早就被他自己败光了。”
我嚼着苹果,没说话。
道理我都懂。
可微信那头,徐峰又发来一条。
“陈阳,你不会不认我这个兄弟了吧?当年在宿舍,你那份红烧肉,我可是一半都没跟你抢过。”
我笑了。
他记反了。
当年抢我红烧肉抢得最凶的就是他。
但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知道前面可能是个坑,就因为对方提了一句看似温情的过往,脚就忍不住想往前迈。
或许,我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那份记忆里的青春,到底被现实啃噬成了什么模样。
我回他:“好啊,什么时候?”
“就明晚!我正好有个项目在你们区附近谈,顺道。地方你定,我买单!”
后面跟了个“豪气”的表情。
我看着“我买单”三个字,心里反而咯噔一下。
林薇说对了,这只黄鼠狼,怕是真没安好心。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订了个位置。
一家中档的川菜馆,人均一百五左右。不算寒酸,也不至于让他觉得我是个可以随便宰的冤大G。
我甚至还提前跟林薇报备了一下。
“放心,我有数。就当是花钱给自己的青春买个凭吊。”
“说得跟上坟一样。”林薇白了我一眼,“记得,三不原则:不喝酒,不投钱,不借钱。”
“收到。”
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
饭店里空调开得足,人声鼎沸,热辣的香气钻进鼻腔,让人莫名有点心安。
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地方,应该容不下太多虚头巴脑的东西吧。
我当时是这么天真地想的。
七点整,徐峰的电话来了。
“喂,陈阳,我到门口了,你哪个位置?”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刻意的热情。
“靠窗,第二个卡座。”
我站起来招了招手。
他进来了。
隔着几张桌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又好像没认出他。
人还是那个人,胖了些,头发也稀疏了,用发胶倔强地固定着。
但他身上那套行头,太扎眼了。
一件印着巨大LOGO的T恤,牌子我认不出,但那明晃晃的金色字母,仿佛在呐喊着“我很贵”。手腕上,一块同样金光闪闪的大金表。腰间的皮带扣,是一个夸张的鹰头。
整个人像一个移动的义乌小商品市场爆款展台。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把一个手包“啪”地甩在桌上。
那手包的皮质,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油光。
“陈阳!你小子,还是老样子!”他拍着我的肩膀,力道不小。
我咧嘴笑了笑:“你变化可不小,发福了,看来是真发了。”
他听了这话,像是被挠到了痒处,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嗨,瞎忙。都是给社会做点小贡献。”
他拿起菜单,动作娴熟地翻着,嘴里啧啧有声。
“这家店不行啊,格局小了。连个澳洲龙虾都没有。”
服务员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尴尬。
我打圆场:“家常菜,吃个味道。你现在都吃澳龙了?”
“那哪儿能啊。”他把菜单推到我面前,“主要是一些商务宴请,没办法,场面上的事儿。来,你点,别给兄弟省钱。”
他说得客气,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菜单上那几道最贵的菜。
我心里叹了口气。
行吧,今天就是来“凭吊”的。
我点了两个家常菜,一个水煮鱼,一个麻婆豆腐。
他一把抢过菜单。
“你这点的什么玩意儿?打发叫花子呢?服务员!”他嗓门又高了八度。
“把你们这儿最贵的那个什么……沸腾东星斑,来一个!那个什么……黑椒牛仔骨,也来一个!再来个汤,松茸菌菇汤!”
服务员赶紧记下。
我看着他,感觉像在看一出蹩脚的舞台剧。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露出那双同样印着巨大LOGO的豆豆鞋。
“陈阳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太实在。都什么年代了,吃饭还只图个饱?”
他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人活着,为的是什么?面子!格局!你得让别人看得起你!”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动作模仿着某个电视剧里的大佬。
“你看我,这几年在外面跑,接触的都是什么人?身家上亿的老板,手握资本的大佬。跟他们在一起,我学到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气场’。”
我点点头,附和道:“是是是,气场很重要。”
“对吧!”他一拍大腿,“就说你这个工作,设计院?稳定是稳定,一眼望到头啊。一个月挣那万把块钱,有意思吗?”
来了。
正题终于要来了。
我心里已经开始倒计时。
“还行吧,养家糊口。”我淡淡地说。
“什么叫养家糊口!”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男人,要有事业心!老婆孩子,你得给她们最好的!你住的房子,多大?”
“一百平,贷款还没还完。”
“一百平?”他夸张地张大嘴,“那能住吗?我跟你说,我去年刚在市中心提了套大平层,两百八十平,全款。”
我没说话,拿起茶壶,给他和我各倒了一杯茶。
我知道,他那套“大平层”,很可能只存在于他的嘴里,或者某个P图软件里。
菜上来了。
沸腾东星斑,红油滚滚,香气扑鼻。
他拿起公筷,夹了最大的一块鱼肉,放进自己碗里,然后才象征性地对我说:“吃,吃啊,别客气。”
他一边吃,一边嘴也没停。
从国际局势聊到楼市风云,从人工智能聊到元宇宙。每一个话题,他都能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然后引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商业内幕。
我默默地吃着我的麻婆豆腐。
这家的麻婆豆腐做得确实不错,麻、辣、烫、鲜,豆腐嫩而不散。
相比之下,他嘴里的那些“风口”和“蓝海”,显得如此虚假和乏味。
“陈阳,你听没听说过‘数字遗产’?”他突然压低声音,身体前倾,一脸神秘。
我愣了一下:“什么?”
“数字遗产!就是人死了,那些游戏账号、虚拟货币、社交平台账号怎么办?这可是个巨大的市场!空白市场!”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的碗里。
“我最近就在做一个项目,叫‘永恒链接’。我们开发一个平台,用户提前把自己的数字资产托管给我们,设定好继承人。一旦用户发生意外,我们平台就自动执行继承程序。”
听起来……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技术上能实现吗?隐私安全怎么保证?”我提出了疑问。
“哎呀,你这个人,就是想得太多!”他一脸不耐烦地挥挥手,“技术上的事,有技术团队去搞。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是抓住风口!是抢占市场!等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黄花菜都凉了!”
他从他的油光锃亮的手包里,摸出一沓东西。
不是文件,不是合同。
是一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
“你看,”他把宣传单铺在桌上,指着上面的图,“这是我们的商业模式。我们现在招募‘城市合伙人’。一个城市,只招一个。你只要投资二十万,就能成为我们市的独家代理。”
他指着我,眼神灼热。
“陈阳,这个机会,我可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我看着那张设计粗糙、充满了“财富自由”“人生巅峰”等字眼的宣传单,突然觉得很可悲。
为他,也为我自己。
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好骗的傻子?一个可以被他用几句虚假的“兄弟情”就收割的韭菜?
而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他讲这些天方夜谭?
就因为那点可笑的、早已褪色的“同学情”?
“怎么样?陈阳,考虑一下。二十万,对你来说,洒洒水啦。一年,不,半年,我保证你连本带利翻倍赚回来!”
他还在滔滔不绝。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仔骨。
肉质很老,嚼不烂。
就像我们之间这段关系,早就僵硬了,腐朽了,只剩下一些嚼不烂的虚伪。
“徐峰,”我放下筷子,看着他,“我现在没那么多钱。”
这是实话。
家里的存款,大部分都准备着给孩子上学,还有一部分是应付突发情况的备用金,根本动不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没钱?不可能吧!你在设计院干了多少年了?没一百万,八十万总有吧?二十万都拿不出来?”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仿佛我拿不出二十万,就是一种无能,一种罪过。
“真没有。”我摇摇头。
“那你老婆呢?她不是在一家外企吗?工资不低吧?你们俩凑一凑,总该有了吧?”
他竟然开始打林薇的主意。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这是我的事,跟我老婆没关系。”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话锋一转,又开始打感情牌。
“陈阳,你别误会。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你看你,工作这么辛苦,压力这么大,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给你指条明路,让你轻松一点,有错吗?”
他端起酒杯——他自己点了一瓶价格不菲的白酒,自斟自饮。
“来,兄弟,喝一个。当年的事,你都忘了?有一次你发高烧,半夜里,是谁背着你去校医院的?是我,徐峰!”
我看着他。
我确实发过一次高烧。
但背我去校医院的,是睡在我上铺的李磊,一个来自山东的壮小伙。
当时徐峰在干嘛?
哦,他正忙着在宿舍里推销他新进的一批“防辐射”手机贴膜。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很多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就都涌了上来。
那次,是谁把我的饭卡拿去刷,刷到只剩两毛钱,害我饿了两天?
那次,是谁以我的名义借了隔壁宿舍同学的吉他,结果弄坏了,让我去赔礼道歉?
那次,是谁在考试时,把我的卷子抄得一字不差,结果被老师发现,连累我差点被记过?
都是他,徐-峰。
我过去总觉得,他就是爱占点小便宜,人不坏。
现在我明白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不是不坏,他只是没有机会做更大的恶。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他可以利用的资源。
同学情,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张可以兑换利益的优惠券。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顿饭,无比恶心。
每一口菜,都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
“陈阳,你怎么不说话了?”徐峰还在劝酒,“是不是觉得兄弟我唐突了?这样,二十万,你要是实在紧张,十万!十万总行了吧?我再给你找个合伙人,你们俩一起干。这可是最低门槛了,不能再低了!”
他把这说得像是一种天大的恩赐。
我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看着他那双闪烁着精明和贪婪的眼睛。
我不想再跟他争辩,不想再跟他解释。
因为我知道,我们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的世界里,有责任,有家庭,有脚踏实地的生活。
他的世界里,只有“风口”,“项目”,和一个个可以被收割的人。
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我自己的生命。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薇打来的。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喂,老婆。”
“怎么样了?那只黄鼠狼还在放厥词吗?”林薇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嗯。”
“我就知道。你找个借口赶紧溜吧。别跟他耗着了,不值得。”
“好。”
挂了电话,我深吸一口气。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这辈子可能做过的,最“不体面”,但也是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我拿起手机,站起身。
“不好意思,徐峰。我得去接个电话,公司里有点急事。”
我脸上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徐峰显然没当回事,不耐烦地挥挥手。
“去吧去吧,快点回来。我们接着聊那个‘合伙人’的事。”
他已经开始低头,用手机计算着什么。
大概是在算,如果我投了十万,他能拿多少提成吧。
我转身,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稳。
经过前台时,我停了一下。
“你好,买单。窗边第二桌。”
我把手机支付码递过去。
服务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徐峰,眼神里有点疑惑。
“先生,你们那桌还没吃完呢?”
“我有点急事,先走了。单我买了。”
“好的。”
“滴”的一声,支付成功。
六百八十八块。
我没有丝毫心疼。
就当是,花钱买了一张告别过去的门票。
走出饭店大门,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身后,是饭店里的喧嚣和灯火。
身前,是城市的车水马龙和回家的路。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徐峰大概会在十分钟后,发现我“接电话”接得太久了。
他会给我打电话,或者发微信。
我没有拉黑他。
我只是把他设置了“消息免打扰”。
我拿出手机,给林薇发了条微信。
“我出来了。”
林薇秒回:“干得漂亮!给你和儿子买了西瓜,快回来吃。”
我笑了。
这才是生活。
这才是真实的人间烟火。
回到家,儿子乐乐已经睡了。
林薇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放着半个切好的西瓜,用保鲜膜盖着。
她见我回来,按了遥控器的暂停键。
“怎么样?没受什么内伤吧?”
我换了鞋,走过去,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差点。幸好你那个电话来得及时。”
我拿起一块西瓜,狠狠咬了一口。
冰凉,甘甜。
瞬间驱散了残留在心里的那点油腻和烦躁。
“他跟你说什么了?”林薇问。
我把徐峰的那个“永恒链接”项目,原原本本地跟她学了一遍。
林薇听完,笑得前仰后合。
“数字遗产?亏他想得出来。他怎么不去做‘灵魂托管’呢?投资一个亿,以后人死了,灵魂还能在云端继续上网。”
“你别说,这主意,他可能真想过。”
我也笑了。
笑过之后,是一阵沉默。
“陈阳,”林薇突然认真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我愣住了。
失望?
是有一点。
但不是对徐峰。
而是对那段回不去的时光。
“我只是在想,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上大学那会儿,他虽然也爱占小便宜,但……不至于这么面目可憎。那时候,我们一起熬夜打游戏,一起在食堂抢饭,一起在宿舍楼下起哄。我以为,这些东西,多少会留下点什么。”
“留下了啊。”林薇说。
“嗯?”
“留下了今天这顿六百八十八块的饭。让你彻底看清了一个人,买了个教训。多值。”
她的话,总是这么直接,却又总能说到点子上。
我转头看着她。
灯光下,她眼角有了一丝细纹,但眼神依旧明亮。
我们从大学开始恋爱,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
有过争吵,有过疲惫,但我们始终牵着彼此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今天。
这才是真正的“链接”。
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数字遗产”,而是实实在在的、融入了彼此生命的岁月。
“老婆,你说得对。”我由衷地说。
“那是。”林薇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所以,以后再有这种‘老同学’找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知道。直接拉黑。”
“孺子可教也。”
第二天,我到了单位,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微信图标在闪烁。
点开,是徐峰。
几十条未读信息。
从昨晚八点半开始。
“陈阳,你电话怎么打不通?”
“人呢?掉厕所里了?”
“我靠,你不会是跑了吧?”
“陈阳!你什么意思?把兄弟一个人扔在这儿?”
“你他妈的玩我呢?”
“行,你行!这顿饭的钱,你必须给我转过来!六百八十八!一分都不能少!”
看到最后一条,我差点笑出声。
他还真去前台问了价格。
我猜,他当时一定是准备等我回来,然后找各种借口让我买单。结果发现,我不仅跑了,还已经把单买了。
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几乎能想象得出来。
我没有回复他。
我只是默默地截了个图。
然后,打开了我们的大学同学群。
群里很安静,大部分人都在潜水。
我把那张支付凭证的截图,发到了群里。
然后,配上了一句话。
“昨晚请老同学徐峰吃饭,相談甚欢。大家有空也多聚聚。”
发完,我退出了微信。
我知道,这颗小小的石子,会激起怎样的涟漪。
果然,不到十分钟,我的手机就开始震动个不停。
是同学群的消息。
有人@我:“陈阳,什么情况?”
有人发了个“惊恐”的表情。
然后,当年睡我上铺的李磊,发了一段语音。
“我靠,陈阳,你请徐峰吃饭了?他是不是又找你投钱了?这孙子前两天也找我了,说有个什么‘元宇宙墓地’的项目,让我当他们市的代理。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元宇宙墓地”?
看来他的项目库还挺丰富。
紧接着,班长也出来了。
“徐峰这几年,把班里同学几乎借了个遍。少则几百,多则上千。没一个还的。大家以后都注意点吧。”
群里一下子炸了锅。
各种关于徐峰的“光辉事迹”被抖了出来。
原来,被他“骚扰”过的,远不止我一个。
原来,看清他真面目的,也远不止我一个。
我们只是都选择了沉默。
或许是顾及那点可怜的同学情面,或许是觉得没必要为这种人浪费口舌。
而我的那张截图,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大家积压已久的情绪。
徐峰在群里出现了。
他发了一长串的语音,愤怒地咆哮着。
“陈阳!你他妈有病吧?你什么意思?你想毁了我吗?”
“我吃你一顿饭怎么了?我给你项目,是看得起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在背后捅刀子?”
“你们这群人,都是穷鬼!烂泥扶不上墙!活该一辈子打工!”
……
没人理他。
他的独角戏,显得那么滑稽,又那么可悲。
最后,群主,我们的老班长,默默地把他移除了群聊。
世界清静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种淡淡的释然。
我不是想毁了他。
我只是不想再有下一个“我”,怀着对过去的温情,去赴一场精心设计的鸿门宴。
有些人和事,就该被留在过去。
强行打捞上来,只会弄脏了现在的生活。
中午,我和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饭。
食堂的饭菜十年如一日的难吃。
但和同事们坐在一起,吐槽着公司的奇葩规定,聊着孩子的学习成绩,分享着周末去哪儿玩的计划。
这种感觉,很踏实。
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喂,是陈阳吗?”
“是我,您是?”
“我是徐峰的爱人。”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疲惫。
我心里一沉。
“你好。”
“我……我替徐峰跟你道个歉。他那个人,脑子不清楚,被外面那些搞传销的洗脑了。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
“我们……我们已经准备离婚了。他把家里的积蓄都投到那些乱七-八糟的项目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房子也快被抵押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抽泣。
“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也想谢谢你。”
“谢我?”我不解。
“谢谢你把他从同学群里踢了。也算是……让他彻底断了念想吧。省得他再去祸害别人。”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很久没有说话。
原来,徐峰那身光鲜的行头,那套市中心的大平层,那句“我买单”的豪言壮语,背后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现实。
他不是在骗我们。
他首先骗的,是他自己。
他活在自己编织的一个“成功人士”的幻梦里,并且试图把所有人都拉进他的梦里。
谁不肯入梦,谁就是他的敌人。
可悲吗?
可悲。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下班回家,路过菜市场,我买了一条鱼,又买了点林薇爱吃的青菜。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一餐一饭,一日三餐。
没有那么多“风口”和“蓝海”,有的只是实实在在的责任和爱。
回到家,林薇正在陪乐乐搭积木。
看到我手里的菜,她笑了。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陈大设计师亲自下厨?”
“那必须的。犒劳一下昨天成功逃离虎口的英雄。”
我也笑了。
厨房里,油烟机嗡嗡作响。
我熟练地给鱼刮鳞,开膛,清洗。
刀刃划过鱼身,发出细碎的声响。
客厅里,传来林薇和乐乐的笑声。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什么“数字遗产”,什么“元宇宙墓地”。
都不如眼前这盘即将出锅的红烧鱼,来得实在,来得温暖。
晚饭后,我和林薇坐在阳台上。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燥热。
“那个……徐峰的老婆,今天给我打电话了。”我把下午的事跟林薇说了。
林薇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也是个可怜人。”她说。
“是啊。”
“所以说,陈阳,我们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林薇靠在我的肩膀上,“虽然要还房贷,要为孩子的学费发愁,但我们每天都活得很踏实。我们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要去哪里。”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
“是啊,挺好的。”
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陈阳!你这个王八蛋!”
是徐峰。
他大概是用了他老婆的手机。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怨毒。
“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他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咒骂,咆哮。
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直到他骂累了,喘着粗气。
我才缓缓地开口。
“徐峰。”
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还记得吗?大三那年,我们宿舍集体去爬山。下山的时候,你脚崴了,走不了路。”
电话那头,沉默了。
“那时候,天快黑了。李磊二话不说,背起你就走。我跟另外一个室友,帮你拿着包。我们四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两个多小时才下山。”
“回到宿舍,你连一句谢谢都没说。第二天,你就把李磊新买的一双球鞋,‘借’去穿了,一个星期都没还。”
我说完,静静地等着。
电话那头,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徐峰,那份把同学当兄弟的情分,不是我今天不要的。是你,在很多年前,就亲手把它扔掉了。”
“你现在所遭遇的一切,不是我造成的。是你自己。是你一次又一次地,透支了所有人的信任和情分。”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了这个号码。
林薇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说完了?”
“嗯,说完了。”
“心里舒服了?”
“嗯,舒服了。”
这一次,是真的舒服了。
不是逃离的轻松,不是报复的快感。
而是一种,与过去彻底和解的平静。
我终于可以,把那个叫做“徐峰”的石子,连同那些浑浊的泥沙,一起从我的记忆河底,清理出去。
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山高水长,天清气朗。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CAD图纸,依旧画不完。
林薇的工作,也时常需要加班。
乐乐的兴趣班,又涨价了。
但这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具体。
偶尔,我也会在深夜里想起徐峰。
想起他站在饭店里,指点江山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或许,他还在寻找下一个“风口”,还在向下一个“老同学”兜售他的“项目”。
或许,他已经一败涂地,流落街头。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是庆幸。
庆幸在那一天,我选择了“逃离”。
逃离的,不仅仅是一场令人窒-息的饭局。
更是逃离了一种,被虚妄和贪婪绑架的人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大学宿舍。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上铺的李磊在打呼噜。
对面的室友在戴着耳机听歌。
徐峰坐在他的书桌前,回头对我笑。
“陈阳,去吃饭吗?食堂今天有红烧肉。”
他的笑容,干净,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就像很多年前,我们刚刚认识时那样。
我愣住了。
然后,我摇了摇头。
“不去了。”
我说。
“我回家吃饭。”
梦醒了。
天光大亮。
厨房里,传来了林薇做早餐的声音。
我笑了。
是的。
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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