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间，青州府有书生李某，名文昭，字子默。家境并不富裕，力学不倦，年二十未娶，唯与老仆李忠相依。秋闱将近，文昭欲寻清静处温书，闻城郊有古宅，原是前朝太傅旧第，荒废半纪，人言多异，故租金极廉。文昭性素不信鬼神，遂携书箧往。

古宅占地颇广，入门便是败落庭园，阶上苔痕没胫，廊下蛛网蒙尘。正屋三间，西间稍整，文昭便安顿其中，命李忠扫除尘土，设一案一榻，倒也清雅。是夜，月色如霜，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文昭读至夜半，忽闻东间似有环佩叮当，初以为幻听，未在意。俄而，又闻女子低吟，声若游丝，似叹似泣。文昭蹙眉，唤李忠：“老仆，东间可有动静？”

李忠从外间踉跄进来，面有惧色：“公子，莫不是……”话未毕，那声音又起，这次却近在窗外，似有若无。文昭起身，取烛台往窗边，只见月影下，阶前立一女子，白衣胜雪，长发垂腰，背向而立。

“窗外何人？”文昭喝问。

女子缓缓转身，烛光映照下，其容清丽绝伦，唯面色惨白，毫无血色。文昭心下一惊，却强作镇定：“深夜至此，姑娘有何要事？”

女子不语，只定定望着他，眸中似有水光。文昭忽觉寒气侵骨，烛火摇曳欲灭。女子轻启朱唇，声如寒玉相击：“妾名素影，居此有年。先生既来，何不分半席之地，容妾避寒？”

文昭知其非善类，却念及孤魂无依，不忍厉拒，便道：“姑娘若需避寒，可入内稍坐，只是屋中简陋，莫怪。”

素影颔首，飘然而入，足不沾地。李忠早吓得瘫在地上，文昭示意他退下，自与素影相对而坐。素影目光落在案上书卷，轻声道：“先生读《楚辞》？”

“正是。”文昭见她谈吐文雅，稍释疑虑。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先生可知，世间最苦，莫过于美人迟暮，魂魄无归？”素影幽幽道，眼中闪过凄色。

文昭默然，忽觉她话中有因，追问：“姑娘莫非有难言之隐？”

素影垂眸，指尖轻抚案上砚台：“妾本是崇祯年间人，父为太傅府中画师。十六岁那年，随父入府，为太傅绘《春江花月夜》图。太傅之子见妾，强要纳为妾室，妾抵死不从，投井而亡。死后魂魄不散，困于此宅，已有三十余年。”

文昭闻言，恻然道：“原来如此，姑娘身世可叹。”

素影抬眸，眼中似有感激：“先生不惧妾？”

“人鬼虽殊，情则一也。姑娘守贞而死，本是烈女，何惧之有？”

素影闻言，起身敛衽一礼：“先生高义。妾久居此宅，孤寂难耐，若先生不嫌弃，愿每日伴先生读书，为先生研墨铺纸。”

文昭思及独居无聊，又怜其孤苦，便应允了。自此，每夜素影必至，或与文昭论诗，或为其研墨，相处甚洽。文昭渐觉她虽为鬼，却温婉知礼，心中竟生异样情愫。

月余后，文昭忽觉精神倦怠，面色日渐苍白。李忠看在眼里，急道：“公子，那女子恐非善类！您看您这气色，怕是被她缠上了！”

文昭斥道：“休要胡言！素影姑娘绝非害人之辈。”

然是夜，素影来时，文昭见她袖口似有血迹，心中微疑。素影察觉，忙将袖口掩住，强笑道：“先生今日似有倦意，早些歇息吧。”

文昭追问：“你袖口为何有血？”

素影眼神闪烁，半晌方道：“实不相瞒，妾虽不害人，却需汲取些微生气方能维持形态。先生近来倦怠，恐是妾之过。”

文昭闻言，心中一沉，却道：“无妨，些许生气，何足挂齿。”

素影眼中含泪：“先生待妾恩重，妾不忍伤您。只是……此宅另有一物，比妾更凶，若妾不维持形态，恐它会加害先生。”

文昭大惊：“何物？”

素影正要言语，忽闻东间传来一声厉啸，似猫非猫，似鼠非鼠。素影面色骤变：“它来了！先生快熄灯！”

文昭忙吹灭烛火，屋内顿时漆黑。只听东间有抓挠之声，似有巨物在木器上爬行，腥气从门缝中渗进来，令人作呕。素影紧紧攥住文昭的手，其手冰冷刺骨。过了约一炷香的时辰，那声音渐远，腥气亦散。

文昭惊魂未定，颤声问：“那是何物？”

素影喘着气道：“是一只老猫精，在此宅盘踞已逾百年，专吸生人精气。妾当年投井，便是被它惊吓，失足坠下。它见先生阳气盛，早觊觎多时，只是妾每日以阴气护着，它才不敢妄动。今日妾汲取先生生气稍多，阴气弱了，它便趁机出来了。”

文昭方知素影用心，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后怕：“那如何是好？”

素影沉吟道：“先生若肯信妾，明日可往城南白云观，寻一清玄道长，求一道‘镇宅符’。只是那老猫精颇有道行，符纸恐只能挡它一时。若要除它，需得……”

话未说完，素影忽然身形一晃，似要消散。她急道：“妾元气不足，需暂避，先生切记明日之事！”言罢，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墙角。

文昭独坐黑暗中，心乱如麻。他既信素影之言，又恐李忠所言非虚，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文昭依素影之言，往白云观寻清玄道长。道长见他面色青灰，叹道：“公子被阴邪所缠，又逢精怪窥伺，已是凶兆。”文昭遂将古宅之事和盘托出。

清玄道长捻须道：“那白衣女子，本是含冤而死的善鬼，只是久居阴地，阴气侵体，难免伤人。至于老猫精，乃是百年老物，吸足精气便可化形，若不除之，必成大患。”遂取一道黄符，交与文昭：“此符可镇宅三日，三日之后，贫道亲往相助。只是那女鬼与你有羁绊，若除猫精，她怨气或散，能否留存，全看天意。”

文昭闻言，心头一紧。他与素影相处月余，早已情同知己，虽知人鬼殊途，却盼她能得善终。思忖半晌，道：“若能两全，愿道长成全；若不能，只求除了猫精，护她魂魄安宁。”

道长颔首：“公子仁心。三日之后，贫道准时至。”

文昭持符归宅，将符贴在门楣上。是夜，素影未现，文昭却辗转难眠，案头那束野菊似有幽幽清香，竟与素影身上气息相似。

第三日傍晚，清玄道长携法器而至，身后跟着两个道童。道长先在院中设坛，画符念咒，又命道童在东西厢房各燃三炷檀香。文昭立于阶下，见道长作法时，院中风声大作，阴气森森，似有无数鬼影在暗处窥伺。

夜半时分，忽闻东间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震得窗纸瑟瑟发抖。道长喝道：“孽畜！出来受死！”只见一道黑影从东间窜出，足有小牛大小，浑身黑毛如针，眼似铜铃，正是那老猫精。它甫一出，便直扑文昭，道长忙掷出一把铜钱，铜钱在空中化作金光，将猫精逼退。

猫精怒啸一声，张开巨口，喷出一股黑气。道长取出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桃木剑顿时火光熊熊，直刺猫精。猫精躲闪不及，被剑尖扫中，痛得满地打滚。就在此时，文昭忽觉身后一凉，回头见素影立于阶下，面色虽白，眼中却有坚毅。

“先生，妾助你一臂之力！”素影说罢，化作一道白影，缠上猫精。猫精被白影所困，动弹不得，道长趁机持桃木剑刺入它的心口。猫精发出一声惨叫，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只余下一摊黑血。

道长收剑，松了口气：“总算除了此患。”

文昭忙问：“素影姑娘如何？”

道长望向素影，沉吟道：“她怨气未散，反因护你之心生出执念，竟能留存。只是人鬼殊途，久留阳世终非长久之计。”

素影敛衽一礼：“多谢道长。妾知不可久留，只求与先生道别。”

文昭眼眶发热：“素影……”

素影浅笑，眼中无悲无戚：“先生待妾恩重，妾记在心上。如今大患已除，先生可安心备考。妾知先生尚未婚配，日后遇良人，当珍惜眼前。”她抬手，袖中飘落一卷残破画轴，“此乃当年未完成的《春江花月夜》，赠予先生，权作念想。”

文昭接过画轴，指尖触及之处冰凉，似她的手。“你……日后何处去？”

“地府已召，妾该去轮回了。”素影望向天边残月，“先生若念妾，可在每年菊开时，于井边置一杯薄酒。”说罢，她身影渐淡，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散，只留一句轻语：“先生前程似锦，勿念。”

文昭握紧画轴，泪落沾襟。

数日后，文昭搬离古宅，秋闱得中，授翰林院编修。三年后，经同僚引荐，娶了吏部侍郎之女苏氏。苏氏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待文昭体贴入微。成婚次年，诞下一子，文昭为其取名“念秋”，苏氏虽知其故，却从未多问，只待他愈发亲厚。

又过五年，文昭奉旨外放，任青州知府。赴任途中，特意绕道城郊古宅。只见荒宅已被修缮，院中老井旁竟真有野菊丛生，开得泼泼洒洒。他命随从置了杯酒，放在井边，自己则展开那卷《春江花月夜》。画中江水依旧，只是月下添了个白衣女子的背影，似在眺望远方。

“素影，我来看你了。”文昭轻声道，“如今我有家有室，生活安稳，你若在天有灵，当为我喜。”

话音刚落，忽有一阵清风拂过，卷起几片菊瓣，落在画轴上。文昭抬头，见月光下，野菊丛中似有白影一闪，转瞬即逝，空气中飘来一缕似有若无的清香，恰如当年素影身上气息。

他微微一笑，将画轴收好，转身离去。身后，野菊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有人在低声浅笑。

异史氏曰：“情之一字，非阴阳可隔，非岁月能磨。李生遇鬼而不伤，因其心纯；素影为鬼而护人，因其情真。然世间圆满，非必相守，而是各得其所。李生终得人间烟火，素影得入轮回正道，此乃天意，亦是人情。所谓‘两不相负，各自安好’，莫过于此。”

（本故事根据民间传说改编，无不良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