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殿前的台阶上，看几个小太监扑捉萤火虫。纱囊里的绿光明明灭灭，让他想起李夫人的眼睛。

“陛下又想美人了。”老太监苏文悄声对掖庭令说，“每岁秋凉，总要在李夫人旧居前坐到三更。”

武帝听见了，却不回头。他只望着渐台方向，那里曾养着三百名歌舞伎，现在只剩秋虫啁啾。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夜，平阳公主府上的笙箫穿过雨幕，十六岁的李妍妍水袖翻飞，像只玉色蝴蝶扑进未央宫的灯火里。

“北方有佳人……”他低声自语。那时他凯旋回来，就听见这美妙歌声，酒盏停在唇边，琥珀光里看见她眼尾一颗小小红痣。

太医说夫人是忧思成疾。其实他知道，她是被宫里的胭脂香气熏坏了。那些诸侯进贡的螺子黛、西域进献的玫瑰露，堆满了建章宫的妆台，她只用青黛画眉，说青黛配得上未央宫的月色。

最得宠那年，她兄长李延年在殿前失仪，按律当重罚。她脱簪待罪，跪在冰凉的玉阶上唱：“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唱得他心软，亲手扶起她：“朕必不负卿。”

夫人薨前三月，已不肯见驾。他执意进入寝宫，却见她用锦被蒙头，说：“陛下若念旧情，请善待我兄弟。”

病损娇容。聪明如她，只想让皇帝永远记得灯影里惊鸿一瞥的绝美容颜。

萤火虫忽散忽聚，像那年昆明池上的河灯。此刻秋风掠过未央宫，隐约带来蕙草的香气，也是她爱的。

“摆驾渐台。”武帝忽然起身，“命乐府奏《佳人曲》。”

黄门侍郎慌忙跪劝：“夜深露重...”

老人已踏着满地白霜走去。月光照见他玄衣上的十二章纹，却照不亮衣袖里的寂寞。渐台荒草齐腰，旧舞裙挂在荆棘上。

当笙箫响起时，所有太监都垂下了头——皇帝抱着一段褪色的披帛，像抱着个看不见的人。

后来史书记载：武帝思念李夫人，召方士招魂。惟见烛影摇红，帷帐拂动。

其实老人很清楚，那夜隔着帷幕的，不过是风声光影。他明白，当年倾国倾城的从来不是容颜，是那女子的温柔和解语。

霜降时节，建章宫的海棠结果了。武帝嚼着酸涩的果子忽然笑了，忆起当年她摘了这果子泡酒。

如今果子还是老味道，摘果人已化作茂陵秋草。

“苏文，”皇帝望着宫墙外的雁阵，“你说人死后，真有魂灵么？”

老太监还未答，老人自己摇了摇头：“不必说了。”

他怕听到答案，更怕听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