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老张头一歪,直挺挺倒下去的时候,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手里拎着的半袋青菜,“哗啦”一下全洒在了地上,翠绿的叶子滚了一地,像我瞬间散掉的魂。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小区的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们刚从早市回来,他走在前面,步子迈得跟年轻时一样,四平八稳。我还跟在后面数落他:“跟你说了多少遍,医生让少吃咸,你非要买那腌萝卜干,那东西盐分多大啊!”
他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有点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就买了一小块,尝尝味儿。”
就是这句“尝尝味儿”,成了他倒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眼睁睁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像一棵被砍倒的老树,毫无征兆地砸在地上。周围晨练的老邻居们惊叫着围了上来,有人喊“快打120”,有人掐他人中。我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手脚冰凉,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天塌了。我们俩,终究还是有一个要先掉队。我一直以为,那个操心劳神、身体零件早就嘎吱作响的人会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先倒下的,会是他这个一辈子没怎么进过医院、嘴上总挂着“我身体好着呢”的犟老头。
救护车的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我被人推搡着上了车,握着他冰凉的手,那只曾经能轻易拧开任何罐头、能把我稳稳抱起来的大手,此刻却软绵绵的,毫无生气。车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我看着他灰白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们真的老了,老到随时可能要面对生离死别。
医生说,是高血压引起的短暂性脑缺血,幸亏送得及时,不然就可能是脑梗。我守在病床边,看着他挂着吊瓶,呼吸均匀地睡着,后怕的眼泪才一串串地掉下来。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篇文章,说夫妻俩谁会先走,其实早就有暗示。文章里列举了好几种人,我当时只当是危言耸耸,扫了一眼就关了。
可现在,那些字眼却像刻刀一样,一下下地往我心里凿。
第一种,是固执己见,不听劝的人。老张不就是吗?让他戒烟戒酒,他说应酬戒不掉;让他清淡饮食,他说吃了一辈子改不了;让他按时吃降压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说“是药三分毒”。他的那句口头禅“我心里有数”,现在听起来,是多么的讽刺。
第二种,是凡事都自己扛,报喜不报忧的人。他从厂里退休后,总觉得心里憋屈,可从来不对我说。单位返聘的老同事比他工资高,他不说;跟儿子因为房子的事闹了别扭,他也不说。所有的压力,他都像个蚌壳一样紧紧闭着,自己消化。可人心不是铁打的,哪能扛得住这么多的风霜。
我越想心越凉。原来,这场意外,根本不是意外。所有的“果”,早就种下了“因”。只是我们都活在自以为是的安稳里,谁也没去戳破那个危险的泡沫。他倒下的那一刻,倒下的不只是他的身体,更是我们这个家看似坚固的支柱,和我对他能陪我到老的全部幻想。
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我通红的眼睛,还想扯个笑话:“怎么了?看我这样,就当提前演习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攥紧了他的手。这一次,我不能再由着他了。这个家,不能没有他。我怕的不是他先走,我怕的是他用这种不爱惜自己的方式,残忍地把我一个人撇下。
第一章 病房里的硝烟
“爸,您感觉怎么样?”儿子张伟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身后跟着儿媳小丽,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老张已经能坐起来了,脸色还是不大好看,但精神头恢复了些。他看见儿子,眼睛亮了一下,嘴上却还是那副硬邦邦的样子:“能怎么样,死不了。小题大做,非要住院,浪费钱。”
我正在给他削苹果,闻言手里的刀一顿,差点削到自己。我压着火气说:“什么叫浪费钱?医生说你这是警告,再不注意,下次就不是躺在这儿这么简单了!”
张伟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一股鸡汤的香味飘了出来。“妈,您别急,医生都说了,送得及时。我跟小丽给爸炖了点汤,补补身子。”
小丽也赶忙凑上来,笑着说:“是啊妈,爸吉人自有天相。您也累了一天了,快坐下歇会儿。”
我心里堵得慌,这哪是吉人天相,这分明是阎王爷门前转了一圈。我没接话,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到老张嘴边。
老张却把头一偏,说:“不吃,没胃口。”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没胃口也得吃!从现在开始,你的嘴我管定了。烟、酒、大油大盐,一样都不许碰!”
他眉头拧成了个川字,瞪着我:“林慧,你这是干什么?我就是有点头晕,你至于吗?搞得我跟个废人一样。”
“我至于?”我气得声音都发抖了,“张国梁,你倒在地上的时候怎么不说至于?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跟儿子怎么办?你这个家还要不要了?”
我们俩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一点就着。病房里原本还算缓和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张伟赶紧过来打圆场:“妈,爸,你们俩少说两句。爸刚醒,您让他情绪稳定点。”他又转向老张,“爸,妈也是担心您。您就听句劝,身体是自己的。”
我心里觉得委屈,我这不是担心他吗?怎么到了他眼里,就成了我要把他当废人管着了?我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无力感。我跟这个男人过了一辈子,怎么到老了,连话都说不通了。
老张沉默了,他扭头看着窗外,窗外是灰蒙蒙的天,跟我的心情一样。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小丽看气氛尴尬,连忙给张伟使了个眼色。张伟会意,清了清嗓子说:“爸,妈,有件事跟你们商量一下。我跟小丽觉得,你们年纪也大了,这回爸又……要不,你们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我们那个小区环境好,也方便照顾。”
我心里一动,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张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去!我住不惯你们那儿,跟坐牢一样。我这老房子住了一辈子,自在。”
“爸,怎么能是坐牢呢?我们也是为了你们好啊。”小丽的脸色有点挂不住。
“你们的好,我们消受不起。”老张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硬,“我还没到动不了的地步,用不着你们照顾。”
我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又急又气。我知道他是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可他这脾气,真是能把人气死。他总觉得接受别人的好意,就是承认自己不行了,就是丢了尊严。
我忍不住想,老张这种人,就是文章里说的第三种,自尊心极强,不愿示弱。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却忘了,家人之间,互相依赖,从来都不是丢人的事。他这样,只会把关心他的人越推越远。
小丽的表情已经很尴尬了,张伟叹了口气,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劝劝。
我能怎么劝?我太了解他了。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只能无奈地说:“这事以后再说吧。你爸这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张伟和小丽对视一眼,没再坚持。病房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有保温桶里鸡汤的热气,还在徒劳地氤氲着,温暖不了这冰冷的气氛。
我看着老张固执的侧脸,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身体有问题,只是一直瞒着我?不然为什么对住院这么抗拒,对我们的关心这么排斥?这个悬念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坐立不安。
晚上,儿子儿媳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给他打来热水,拧了毛巾给他擦脸。他的皮肤有些松弛了,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林慧,对不起,今天让你担心了。”
我手上的动作停住了,眼泪差点又掉下来。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软话。
我吸了吸鼻子,说:“知道我担心,以后就好好听话。别再跟我犟了,行不行?”
他没回答,只是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心很热,带着一丝颤抖。我心里一酸,所有的气都消了。我们是过了一辈子的夫妻,吵归吵,闹归闹,可这根线,是怎么也断不了的。
我决定等他出院,一定要好好跟他谈谈。不光是为了他的身体,也为了我们这个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这条掉队的路上,越走越远。
第二章 陈年的药瓶子
老张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吵着要出院,医生拗不过他,只好嘱咐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开了半年的降压药,才放他走。
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觉得住院是件丢人的事,搅得全家不安生。
我也不想惹他,就自顾自地盘算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厨房里的咸鱼腊肉全扔了,再把他藏在床底下的那两条好烟也给处理掉。从今天起,这个家的健康革命,必须由我来主导。
一进家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油烟气。老张换了鞋,径直走到沙发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陷了进去。那一刻,我看到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依赖和疲惫。
我心里一软,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先喝口水,我去把药给你拿出来,以后每天得按时吃。”
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我走进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准备把他新开的药和以前的药放在一起,方便他吃。可一拉开抽屉,我愣住了。
抽屉里,除了几盒零散的旧药,还躺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信封我从没见过。老张不是个藏东西的人,家里的大小事务,钱款票据,基本都是我管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好奇心,拿了出来。信封没有封口,我轻轻一倒,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化验单和一沓厚厚的缴费单滑了出来。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化验单,日期是半年前。上面的名字是张国梁,诊断结果那一栏,赫然写着:高血压(3级,高危)。甘油三酯、胆固醇,好几个向上的箭头,红得刺眼。
我的手开始发抖。半年前?他半年前就知道了自己是高危!可他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他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偶尔被我逼着量个血压,还总说“好着呢,没事”。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捶了一下,又闷又疼。我一直以为他的固执是源于无知,现在才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翻看着那些缴费单,有挂号的,有拿药的,都是在他常去遛弯的那个社区医院。他竟然瞒着我,偷偷去看了病,拿了药。我再去看抽屉里的那些旧药盒,果然,上面的日期都对得上。可这些药,大多都没怎么动过。他拿了药,却不好好吃!
我拿着那沓纸,感觉有千斤重。我走出去,站在他面前,把化验单和缴费单“啪”地一声摔在茶几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看到那些纸,脸色瞬间就变了,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张国梁,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就是……就是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小毛病,不想让你跟着瞎操心。”
“小毛病?”我气笑了,“高危!医生写的‘高危’两个字,你不认识吗?你都这样了,还瞒着我!你拿我当什么了?当外人吗?”
我感觉自己快要气炸了,这已经不是听不听劝的问题了,这是信任的问题!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不能一起扛?他宁愿自己偷偷摸摸地去看病,也不愿意告诉我,这说明什么?说明在他心里,我根本不是那个可以和他共担风雨的人。
他看我真的动了怒,也有些急了,站起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我这点事,跟你说了,你不是更要天天睡不着觉了?我不想给你添负担。”
“负担?”我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样瞒着我,才是给我最大的负担!你知不知道,你倒下的那一刻,我感觉天都要塌了!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调整,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气的不是他生病,我气的是他的隐瞒,是他那种大男子主义的自我牺牲。他以为这是爱,可这种爱,太沉重,也太伤人了。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想过来拉我,又不敢。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就是我们家的常态。每次吵架,吵到最激烈的时候,他就会选择沉默。他的沉默像一堵墙,把我所有的情绪都挡了回去,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我忽然明白了,老张也符合文章里说的第四种人,有事憋在心里,不沟通。夫妻之间,最怕的不是吵架,而是沉默。沉默,是婚姻里最温柔的酷刑,它能慢慢地,把两个人的心越拉越远。
那个下午,我们家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可我们之间的时间,却好像停止了。
我坐在沙发这头,他坐在那头,中间隔着一个茶几,上面散落着那些刺眼的单据。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谁也走不进对方的世界。
我心里乱糟糟的。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逼他?他会更抗拒。不管他?我做不到。这场关于健康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我就已经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这么坚持,到底是对是错。也许,我应该像他说的那样,别管他,让他“自在”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掐灭了。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滑向深渊。
第三章 一碗蛋羹的战争
发现了老张隐瞒病情的事,我们俩冷战了。
他大概也觉得理亏,没再跟我犟嘴,每天默默地吃我递过去的药,喝我煮的寡淡无味的粥。只是,我们之间的话,比以前更少了。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你不是不听劝吗?好,那我就用行动来管你。我把家里彻彻底底地“净化”了一遍。厨房里,所有高盐高油的调味品全被我收了起来,换成了低钠盐和橄榄油。冰箱里,他爱吃的腊肠、咸鸭蛋,全进了垃圾桶。
他看着我把那半瓶他最爱的腐乳扔掉时,眼皮跳了跳,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他心里不服。这就像一场无声的战争,我在进攻,他在消极抵抗。
为了让他吃得健康点,我开始研究各种养生食谱。今天炖个冬瓜汤,明天蒸个鱼。可他吃了几天,就撂了筷子。
“林慧,咱能吃点有味儿的东西吗?这嘴里淡得能飞出个鸟来。”他皱着眉头,看着碗里那块白水煮鸡胸肉,脸上写满了嫌弃。
“医生说了,要清淡饮食。这对你好。”我把一碗蒸蛋羹推到他面前,“尝尝这个,我特意没放盐,就滴了几滴酱油。”
他用勺子拨了拨那碗嫩黄的蛋羹,像完成任务一样吃了一口,然后就把勺子放下了。
“怎么不吃了?”我问。
“吃饱了。”他淡淡地说。
我心里清楚,他哪里是吃饱了,分明是吃不下。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换来的却是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又一点点冒了上来。
我忍着气,把碗筷收了。晚上,我起夜,路过客厅,发现他正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茶几上,放着一包方便面的调料,他正撕开包装,小心翼翼地往嘴里倒。
那一瞬间,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张国梁!你在干什么!”我冲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调料包,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被我吓了一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愣在那里。
“你就这么馋?馋到半夜偷吃这个?这东西有多少盐你不知道吗?你是不是非要把自己作成脑梗才甘心!”我气得口不择言,声音尖利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被我吼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我就是想尝点咸味儿怎么了!我生病了,不是坐牢!你整天跟个狱警一样盯着我,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碰,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我为你好!我都是为你好!”
“你的好,我受不起!”他一把推开我,冲进了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看着地上那包被我摔破的调料,红色的粉末撒了一地,像血一样刺眼。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让他健健康康地活着。可为什么,我的爱,会变成我们之间互相伤害的武器?我们的心,就像那碗被嫌弃的蛋羹,看起来完整,其实一碰就碎了。
第二天,张伟和小丽来了。大概是老张跟他们诉苦了。
小丽一进门,就拉着我的手,劝道:“妈,我爸那个人您还不知道吗?吃软不吃硬。您把他逼得太紧了,他反而会反抗。”
张伟也说:“是啊妈,养生也得讲究科学方法。不能一下子就把爸几十年的习惯全改了,得慢慢来。您这样,爸不高兴,您自己也累。”
我听着他们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我当然知道要慢慢来,可我怕,我怕慢了,就来不及了。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倒下的恐惧,他们没有体会过,他们不懂。
我心里想着,也许我真的错了。我的方式太极端,太急切。我只想着怎么为他好,却忘了去体会他的感受。他是一个要强的男人,我把他当成一个病人来管制,这本身就伤害了他的自尊。
正当我准备反思自己的时候,小丽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心头一凉。
“妈,要不这样吧,”小丽笑着说,“我听我同事说,有个叫‘活力健’的保健品特别好,好多叔叔阿姨吃了,三高都降下来了。我给爸买几盒试试?那个味道还不错,甜甜的,爸肯定爱喝。”
我一听“保健品”三个字,头皮都发麻了。我立刻警惕起来:“什么保健品?医生开的药还没吃完,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妈,这怎么是乱七八糟的呢?人家是大牌子,好多人都在吃。”小丽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我这也是想为爸好啊。”
我看着儿媳那张年轻又笃定的脸,心里一阵悲哀。这就是代沟。我们这代人,信的是医生,是科学。他们那代人,信的是广告,是朋友圈。
还没等我反驳,老张从卧室里出来了,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竟然来了兴趣:“什么东西?拿来看看。”
小丽立刻像找到了救星,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花里胡哨的链接,递给老张看。
我看着老张凑过去,饶有兴致地听着小丽的介绍,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军奋战的士兵。我的敌人,不只是老张的固执,还有这个家里,各种看似是“为你好”的错误观念。
这场战争,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第四章 尊严与旧扳手
保健品的事,成了我们家新的矛盾焦点。
老张被小丽说得动了心,觉得那东西既能治病,又不像药那么难吃,简直是两全其美。我坚决反对,告诉他那些都是骗人的,有病就得听医生的,按时吃药。
“你就是老顽固!”老张跟我吵,“人家小丽一片好心,你总把人往坏处想。再说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不能做主了?”
“你的身体就你一个人说了算吗?你出了事,这个家怎么办?”我针锋相对。
我们俩又一次不欢而散。
那几天,家里气氛降到了冰点。我照常给他准备清淡的饭菜,他默默地吃,吃完就躲进他那个小书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我知道他在里面捣鼓他那些宝贝。他退休前是厂里的高级技工,一把扳手使得出神入化。退休后,最大的爱好就是修理些旧电器。邻居家的收音机、电风扇坏了,都爱拿来找他。他总能三下五除二地修好,然后摆摆手,分文不取,享受着那份被人需要的满足感。
我以前总说他,放着清福不享,净爱操心这些破铜烂铁。现在我却有点感激这些破铜烂铁了,至少,它们能让他有点事做,不至于整天胡思乱想。
这天下午,对门的李婶拿着一个旧的电水壶找上门来。
“老张哥,你给嫂子看看,这壶还能修不?刚买没两年,扔了怪可惜的。”李婶一脸的期待。
老张正在沙发上看报纸,一听有东西修,眼睛都亮了,立刻来了精神。“拿来我看看。”
他接过水壶,戴上老花镜,拿出他的工具箱,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摆弄起来。他一手拿着螺丝刀,一手扶着水壶,神情专注,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彩。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病恹恹的、跟我赌气的老头,而是那个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张师傅。
我看着他熟练地拆开底座,检查线路,用万用表测量电阻,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精准,那么沉稳。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他的尊严所在。一个男人,一辈子靠手艺吃饭,最怕的就是老了,没用了,被人嫌弃了。
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他头也没抬,说了声“谢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把最后一颗螺丝拧紧,插上电,按下开关。不一会儿,水壶里的水就“咕嘟咕嘟”地响了起来。
“好了!”他把水壶递给李婶,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哎呀,老张哥,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太谢谢你了!”李婶千恩万谢地走了。
老张收拾着工具,心情看起来好了很多。他对我说:“看见没,我还没老到什么都干不了的地步。”
我点点头,轻声说:“是,你厉害。”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坐到他身边,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说:“国梁,我知道,你不愿意被人当成病人看着,你想证明自己还行。修东西是你的本事,我从来没怀疑过。可是,身体不是机器,坏了的零件,不是换一个就行的。”
他沉默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继续说:“我管着你吃饭,不让你抽烟,不是不尊重你,也不是想控制你。我就是怕,怕你这台‘机器’,不好好保养,提前报废了。到时候,谁来给我修东西?谁来陪我吵架?”
我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说:“林慧,我不是不知道你好心。可我……我就是觉得憋屈。以前在厂里,上百号人排着队等我解决问题。现在倒好,连吃口咸菜都得看你脸色。这落差,我受不了。”
我心里一酸。原来,他所有的固执和反抗,都源于这种巨大的失落感。他不是不懂好歹,他只是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维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忽然想起那篇文章里提到的一种人:活在过去,无法接受现实改变的人。老张就是这样。他的心,还停留在那个被人需要、受人尊敬的“张师傅”时代,却无法适应眼前这个需要忌口、需要吃药的退休老人身份。
“国梁,”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因为常年和机器打交道,有些粗糙,但很温暖,“‘张师傅’很厉害,‘老头子’也很重要。对我来说,后者比前者,重要一百倍。我不要你当英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陪着我。”
他看着我,眼圈有点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反手握紧了我的手。
那天晚上,他主动把小丽买的那两盒“活力健”拿了出来,放在我面前。
“这个,你看着处理吧。”他说,“我还是……听医生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终于有了一丝裂缝。这场战争,也许我还没有赢,但至少,我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第五章 儿子的“背叛”
我以为,解决了保健品的问题,老张也开始配合治疗,我们家的日子就能慢慢回到正轨。可我没想到,新的风暴,来得那么快,而且是从我最信任的后方——我儿子张伟那里刮来的。
事情的起因是一笔钱。
老张出院后,我坚持要带他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特别是心脏和脑血管。社区医院的设备不行,得去市里最好的三甲医院。我咨询了一下,一套检查下来,加上后续可能需要的治疗,至少得准备个三五万。
我们俩的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不到八千,除了日常开销,剩不下多少。家里是有点积蓄,那是我们准备着养老和应付突发状况的,我不想轻易动用。
我跟张伟提了一嘴,意思是让他先帮着垫付一下,我们以后慢慢还。
张伟当时满口答应:“妈,这说的什么话。爸看病,必须的!钱的事您别操心,我来想办法。”
我听了心里很安慰,觉得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可过了两天,张伟晚上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支支吾吾的。
“妈,那个……爸检查的事,能不能……先缓缓?”
我心里一沉:“缓缓?你爸这病能缓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张伟为难的声音:“妈,不是我不想管。是我跟小丽……我们最近手头也紧。您知道,我们那个房子,月供就得六千多。再加上孩子的补习班……实在是拿不出整笔的钱了。”
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小丽不同意。我的心,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手头紧?张伟,那是你亲爸!他的命重要,还是你们的月供重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妈,您别激动啊!”张伟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小丽也说了,不是不给爸看病,是觉得……爸现在情况也稳定了,没必要一下子花那么多钱去做那些用不着的检查。她说,还不如把钱花在刀刃上,买点好的保健品给爸调理身体。”
又是保健品!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是不是被那些卖保健品的洗脑了?有病不去看医生,指望吃那玩意儿?张伟,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妈,小丽也是好心……”
“好心?我看她是觉得给你爸看病是无底洞,怕花钱!”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行,我知道了。这钱,不用你们出,我跟你爸自己想办法!”
我“啪”地一声挂了电话,气得胸口发疼。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一手带大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小时候,发高烧说胡话,是我和老张轮流抱着,一夜一夜地守着。现在他爸病了,需要用钱了,他却跟我说手头紧,跟我提保健品。
老张从书房出来,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一说,眼泪就下来了。我觉得委屈,更觉得寒心。我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到头来,却连儿子最基本的支持都得不到。
老张听完,一言不发,默默地回到房间,从床底下的一个旧皮箱里,翻出了一本存折,递给我。
“这里面有六万块钱,是我以前攒的私房钱。本来想着,万一哪天我走了,留给你应急的。”他声音沙哑地说,“拿去用吧。别为难孩子了。”
我看着那本写着他名字的存折,上面的每一笔记录,都是几十、几百地存进去的。这是他从自己那点可怜的烟酒钱里,一点点省下来的。我瞬间泪崩了。
我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国梁,我对不起你。我没教育好儿子……”
他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不怪你,也不怪孩子。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家庭的矛盾,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儿子有自己的小家要养,儿媳有自己的算盘要打,我不能用我的标准去要求他们。可是,道理我都懂,心里的那道坎,却怎么也过不去。
我决定,不动老张这笔“应急钱”。我拿出我们自己的养老积蓄,第二天就去医院预约了检查。
这件事,成了我和儿子之间的一根刺。他后来又打过几次电话,想解释,想缓和关系,都被我冷冷地挡了回去。
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会让老张为难。可我控制不住。我觉得我被儿子“背叛”了。他选择了他的小家,而把我们这对年老的父母,放在了次要的位置。
家庭的裂痕,一旦产生,就很难弥...合。我甚至悲观地想,也许,先从这个家里“掉队”的,不是我和老张的身体,而是我们和下一代之间,那份曾经紧密相连的亲情。
第六章 病危通知书
预约的检查在半个月后。这半个月,我们家过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老张大概是受了儿子那件事的刺激,也或许是我的眼泪让他心软了,他变得前所未有的配合。每天按时吃药,吃饭也不再挑三拣四,甚至还主动提出,让我陪他去公园散步。
我们俩就像回到了刚退休那会儿,每天挽着手,在夕阳下慢慢地走。他会跟我讲厂里以前的趣事,我会跟他抱怨菜市场的菜价。我们聊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也不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
我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他没有晕倒,我们没有争吵,儿子也没有让我们寒心。我们还是那对最平凡不过的老夫老妻,准备携手走完最后的人生路。
可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机静。
检查那天,我陪着老张,一项一项地做。他很紧张,手心一直在冒汗。我握着他的手,不停地跟他说:“别怕,没事的。”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最为煎熬。
结果出来那天,是个阴天。医生把我一个人叫进了办公室,表情严肃。
“家属,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医生指着一张CT片子,对我说,“你爱人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他的颈动脉有严重的斑块,狭窄程度超过了75%,这是非常危险的,随时可能脱落,引起大面积脑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我只记得医生说,唯一的办法是做手术,在血管里放一个支架,把狭窄的地方撑开。手术有风险,但不做,风险更大,就像脑袋里顶着一颗定时炸弹。
我拿着那份诊断报告,手抖得不成样子。我不敢告诉老张。
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廊上,看着人来人往,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我该怎么办?手术费至少要十几万,我们拿不出。跟儿子开口?我拉不下这个脸。
我第一次感到了绝望。钱,这个我们一辈子都没太在意的身外之物,在生命面前,却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我回到家,强颜欢笑地对老张说:“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血脂高,以后注意饮食就行。”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说:“林慧,你别骗我了。我都听到了。”
原来,他一直悄悄跟在我后面。
那个晚上,我们俩一夜没睡。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破戒。我没有阻止他。我知道,他心里的苦,比我更甚。
“我不做手术。”他掐灭烟头,下了决心,“十几万,把家底掏空了,手术还不一定成功。万一我下不来手术台,人财两空,你怎么办?”
“我们把老房子卖了!”我脱口而出。
“不行!”他断然拒绝,“这是我们唯一的窝,卖了你住哪儿?我死也不同意!”
“那怎么办?就这么等死吗?”我哭了。
他也红了眼圈,抱着我说:“慧儿,别怕。听天由命吧。能多陪你一天,我就赚一天。”
就在我们俩抱头痛哭,以为山穷水尽的时候,家里的门被敲响了。
是张伟和小丽。
张伟一进门,“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们面前。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他泣不成声,“我不是人!我混蛋!”
小丽也站在旁边,不停地抹眼泪。
我跟老张都愣住了。
原来,张伟那天挂了我的电话,心里一直不踏实。他偷偷去医院打听了老张的病情,知道了严重性。他回家跟小丽大吵了一架,说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给爸治病。小丽一开始不同意,后来张伟把老张那本私房钱的存折摔在了她面前。
“你看看!爸宁愿把自己的棺材本拿出来,也不想麻烦我们!我们还是人吗!”
小丽看到那本存折,也哭了。
他们俩把自己的婚房挂到了中介,准备卖房救父。
“妈,房子卖了可以再买,我爸只有一个!”张伟跪在地上,仰着头看我,满脸泪水。
我扶起他,一家人哭成一团。
那一刻,所有的怨恨、委屈、隔阂,都烟消云散了。血浓于水,亲情,终究是这个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纽带。
手术前一天,医生让我们签病危通知书。我拿着笔,手抖得写不了字。
老张从我手里拿过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把笔递给我。
他对我说:“慧儿,签吧。别怕。我相信医生,也相信我自己。我还没陪够你呢,舍不得走。”
我看着他,他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点点头,含着泪,在家属栏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我们一家人的心,已经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这就够了。
第七章 夕阳下的搀扶
手术很成功。
老张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麻药还没过,但他的手,却下意识地在找我。我握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
“国梁,没事了,我们回家。”
他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才转回普通病房。那三天,我几乎没合眼,就守在门口。张伟和小丽也轮流陪着我。小丽给我送来的饭菜,总是热乎乎的,她会笨拙地给我捶背,让我多休息。
我看着这个曾经让我心生芥蒂的儿媳,心里百感交集。人,都是会变的。在重大的家庭变故面前,那些鸡毛蒜皮的计较,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老张恢复得很好。半个月后,我们出院了。
家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厨房里不再有争吵,取而代之的,是小丽研究健康食谱时,手机里传出的教学视频声。客厅里,老张不再固执地看他的抗战剧,而是会陪着我,看一集我喜欢的家庭伦理剧。
张伟的房子,最终没有卖。手术费,是他找朋友借的,又贷了一部分款。他说,那个家,是我们的根,不能动。他和小丽决定,以后省吃俭用,一起慢慢还。
我把老张那本存折,还有我们自己的积蓄,都交给了张伟。
“我们俩用不了多少钱,你们年轻人压力大,拿着吧。”
张伟红着眼圈,说什么都不要。
最后,老张发了话:“拿着!这是我跟你妈的心意。你要是真孝顺,就好好过日子,别让我们操心。”
张伟这才收下。
一个寻常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我陪着老张在小区里散步。他的步子比以前慢了很多,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我们走到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旁边,有孩子在嬉笑打闹,有老人在拉着家常。生活,还是那副吵吵嚷嚷,又充满烟火气的模样。
“慧儿,”老张忽然开口,“这次,是我错了。”
我看着他。
他望着远方的夕阳,慢慢地说:“我总觉得,男人就该顶天立地,什么事都自己扛。病了,扛着;没钱了,扛着。我以为这是对你们好,是责任。现在我才明白,这叫自私。我只想着我自己的尊严,却没想过你的感受,没想过这个家需要的是分担,不是隐瞒。”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以后,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们一起商量,一起面对。好不好?”
我笑着点了点头,眼泪却流了下来。这句“好不好”,我等了一辈子。
“还有啊,”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以后,你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说得对,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得攒着劲儿,陪你多走几年。”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年轻时那样。他的肩膀不再像以前那么宽厚,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忽然想起那篇关于“谁会先走”的文章。文章里列举的四种人:固执己见的、凡事自己扛的、自尊心过强的、不愿沟通的,老张几乎全占了。他就像一个典型的、容易“掉队”的样本。
可是,生活不是文章,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场大病,一次家庭危机,足以让一个固执了一辈子的人,开始反思和改变。
夫妻俩,谁会先走?这个问题,或许没有答案。因为生命的长短,一半在天,一半在人。而属于人的那一半,不仅仅是健康的生活习惯,更是家人之间,那份懂得、包容与扶持。
当一个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放下无谓的固执;当一个家愿意为了一个成员,拧成一股绳,那么,所谓的“掉队”,也就不再可怕。因为我们搀扶着走的,不只是脚下的路,更是彼此的余生。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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