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又一次把一盘野山菌炒肉片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向东,尝尝,这可是我托人从老家山上采的,新鲜着呢。”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混杂着泥土和湿气的腥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拧开了我尘封二十多年的记忆。我猛地推开碗,声音干涩地说:“不吃,倒了。”
老婆的脸一下子就垮了,结婚十年,她始终不明白,我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为什么对山珍野味深恶痛绝,尤其是蘑菇。她不知道,那股味道,会把我瞬间拉回到1996年那个漆黑、潮湿的山洞,拉回到苏婉清老师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庞前。
而这一切,都要从那场能把天冲个窟窿的特大洪水说起。
那年我刚满十七,在村里的中学念高二,浑身都是使不完的牛劲。苏婉清是城里分配来的英语老师,刚二十出头,皮肤白得像牛奶,说话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一股我们山里没有的书卷气。她是我们那群半大小子眼里的一道光,干净又遥远。
96年的夏天,天像是漏了一样,暴雨下得没完没了。我们村子叫马家坪,靠着一条大河。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年年夏天都发水,习惯了。直到村东头的大喇叭里传来村长声嘶力竭的吼声:“快跑啊!上游水库垮了!洪水来了!快往后山跑!”
那一刻,整个村子都炸了。哭喊声、牛羊的惨叫声、房梁断裂的“咔嚓”声混成一片。我爹妈吼着让我快跑,他们要去拽家里的那头老黄牛。我被人流推着往后山挤,回头一看,黄浊的浪头已经舔上了村口的牌坊,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
就在我快要上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一回头,我看见了苏老师。她身边围着七八个初一的小学生,一个个吓得小脸煞白。她个子不高,在混乱的人群里像一棵随时会被折断的小草,却死死地护着那几个孩子,嘶哑着嗓子喊:“别怕,跟着老师,往高处走!”
一个巨浪打来,直接拍在了山脚下,激起的浪花把好几个人卷了进去。苏老师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冲过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回过头,满是泥水的脸上,那双眼睛惊恐却又镇定。
“马向东?”她认出了我。
“苏老师,快走!”我吼道。
我们拽着几个孩子拼了命地往上爬,但洪水涨得太快了,根本不给人活路。身后的人越来越少,哭喊声也被“轰隆隆”的水声彻底吞没。又一个浪头打来,我们脚下的山路彻底塌了,我和苏老师,连带着一个叫小胖的男孩,瞬间被卷进了冰冷刺骨的黄泥汤里。
我水性好,死死抱着一截漂来的木头,另一只手拼命抓住了苏老师。可那个小胖,只在我眼前挣扎了两下,就再也没冒头。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消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们不知道被冲了多远,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直到身体被重重地撞在一块岩石上,我才疼得醒过神来。我发现我们被冲到了一个悬崖底下,旁边恰好有一个黑漆漆的山洞。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已经半昏迷的苏老师拖了进去,然后就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醒来时,是被冷醒的。山洞里又黑又潮,外面是震耳欲聋的水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淹没了。我摸了摸身边,苏老师还在,蜷缩成一团,浑身哆嗦,嘴里不停地喊着“冷”。
我这才发现,我们浑身都湿透了,她的衣服被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胳膊上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早就被泡得发白。我十七岁,第一次面对死亡,怕得牙齿都在打颤。可我看着她,一个比我也大不了几岁的城里姑娘,在这种时候,我得是个男人。
“苏老师,苏老师,你醒醒!”我摇晃着她。
她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了一会儿才聚焦在我脸上。“马向东…我们…还活着?”
“活着!我们活着!”我大声说,像是在给她打气,也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我们检查了一下山洞,不大,也就十几平米,但很深,能挡住外面的风雨。这就是我们未来三天的全部世界。第一天,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就靠在一起,听着外面的洪水咆哮,感受着彼此微弱的体温。绝望像藤蔓一样,一点点缠上心脏。我俩都饿,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像有只猫在挠。
到了第二天,雨小了些,但水位一点没退。苏老师的伤口开始发炎,她发起了高烧,嘴里说着胡话,一会儿喊“妈”,一会儿喊“救命”。我心急如焚,一个大男人,急得直掉眼泪。我知道,再找不到吃的和药,她就撑不下去了。
我趁着雨停的间隙,冒险爬出山洞。外面一片汪洋,我们村的方向连个屋顶都看不见。我在洞口附近的山壁上,惊喜地发现了一丛蘑菇。那蘑菇长得特别漂亮,巴掌大小,颜色鲜艳,像一把把撑开的小伞。
我当时饿疯了,觉得这是老天爷给的活路,一股脑全采了回来,兴奋地对苏老师说:“老师,有吃的了!你看,蘑菇!”
苏老师当时烧得迷迷糊糊,但听到吃的,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蘑菇,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我的手,声音嘶哑地喊:“不能吃!向东,快扔了!这是毒蘑菇,叫‘白罗伞’,我爸以前是采药的,跟我说过,颜色越好看的蘑菇越毒!”
我不信,我觉得她是烧糊涂了。“老师,都这个时候了,哪还管它有没有毒?不吃也是饿死!”
“不行!”她从没那么严厉过,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不能看着你去死!答应我,把它扔了,扔得远远的!”
我们俩就在那黑漆漆的山洞里对峙着。我看着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再看看手里这丛唯一的希望,心如刀绞。最终,我还是妥协了,我不能让她在最后时刻还为我担惊受怕。我当着她的面,把那丛救命的蘑菇狠狠地扔进了洞外的洪水里。
扔掉蘑菇后,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我们唯一的希望破灭了。苏老师似乎也耗尽了所有力气,昏睡过去。我守着她,感受着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里第一次涌起了真正的恐惧。我怕她就这么睡过去,再也醒不来,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孤岛上。
到了第三天夜里,苏老师的烧退了一点,人也清醒了些。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任何东西,只喝了点岩壁上渗下来的脏水。饿,已经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酷刑,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疼。
黑暗中,她忽然轻轻地开了口:“向东,你说…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把她冰冷的手握得更紧一点。“不会的,老师。天亮了,水就会退的,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我自己都不信这番话。
她轻轻笑了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山洞里听着特别凄凉。“我真怕死…我还没嫁人呢,我对象在省城等我…我爸妈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压抑了三天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笨拙地安慰她:“老师你别哭,你长得那么好看,心又好,老天爷都舍不得收你。”
她哭了一会儿,忽然对我说:“向东,你还小,你的人生才刚开始。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老师,您说。”
“如果…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考个好大学,走出这大山。还有,以后再也别碰你不认识的野蘑菇了,就当…就当是替我答应的,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答应你。”我在黑暗中重重地点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苏老师,我们是两个在死亡边缘互相取暖的灵魂。在这山洞里,没有老师,没有学生,只有两个拼命想活下去的人。我们聊了很多,聊她的大学,聊我的梦想,聊山外面的世界。那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多话的一个晚上。
第四天早上,我们是被一阵嘈杂的呼喊声惊醒的。是救援队!他们开着冲锋舟,在四处搜寻幸存者。我用尽全身力气爬到洞口,挥舞着衣服,声嘶力竭地喊:“这里有人!救命!”
我们得救了。被抬上冲锋舟的那一刻,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我们待了三天三夜的山洞,感觉像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回到安置点,到处都是哭声和寻人的启事。我的家没了,村子没了,爹妈…也没了。而苏老师,在被确认身体无大碍后,很快就被她心急如焚的家人接走了。我们甚至来不及好好道个别,只是在混乱的人群中远远地对视了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有感激,有不舍,也有一种只有我们俩才懂的默契。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苏婉清老师。我成了孤儿,跟着远房亲戚生活。我记得在山洞里对她的承诺,我拼了命地读书,真的考出了大山,在一个不好不坏的城市里安了家,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就像大多数人一样。
我也曾打听过苏老师的消息。后来听一个老乡说,她回去后就嫁给了那个省城的对象,但身体一直不好,那次洪水伤了根本,落下了一身的病,没过几年就…走了。
听到消息那天,我一个人在河边坐了一整夜。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向东?发什么呆呢?”老婆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委屈和不解。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盘她动都没动的野山菌炒肉,走到厨房,倒进了垃圾桶。然后我走回她身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她讲起了那个1996年的夏天,那个山洞,和那个用一句“不能吃”,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女老师。
我说:“老婆,不是这蘑菇不好吃,是我这条命,是苏老师用她的坚持换回来的。在那三天三夜里,她教给我的,比我过去十几年学的任何功课都重要。她让我答应她两件事,一件是好好活着,另一件,就是再也不碰不认识的野蘑菇。第一件,我一直在努力做。这第二件,我要记一辈子。”
老婆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我。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出现过任何野生的菌子。我知道,很多人可能无法理解这种看似偏执的坚持。但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那不是一盘菜,那是一个承诺,是一个少年对一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恩人,所能遵守的最郑重的誓言。
那三天三夜,冲垮了我的村庄,夺走了我的亲人,却也给了我一个叫苏婉清的老师。她只陪我走过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路,却用她的善良和智慧,照亮了我余生的全部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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