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铅灰，雨意悬而未决。

沈洛站在街角，抬头望着那栋灰墙环绕的建筑。江北第二监狱的轮廓在阴云下格外森严，高墙上电网如蛛网般密布，哨塔上的探照灯即使白天也亮着微弱的光。他曾亲手参与这座监狱的改造设计，如今却要成为其中的囚徒。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纹身——从脖颈到腰际，密密麻麻的图案看似普通的传统图腾，实则暗藏玄机。龙鳞是通风管道，云纹是监控盲区，麒麟眼中的火焰是警卫换岗时间。整座监狱的结构，就藏在这具肉身的图卷上。

“哥，等我。”他低声自语，然后转身走向街对面的银行。

四十分钟后，刺耳的警铃撕裂了午后的沉闷。

“不许动！全部趴下！”

特警冲进银行大厅时，沈洛安静地站在大理石柜台前，手中那把黑色手枪的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他没有劫持人质，甚至没有威胁任何人，只是对着天花板开了三枪，然后等待。

柜员按下了无声警报。

“放下武器！立刻！”

沈洛顺从地举起双手，任由警察将他按倒在地。脸颊紧贴冰冷的地板，他的目光却异常清明。在押送出门的刹那，他瞥见银行对面律师事务所橱窗电视上正播放的新闻：

“林肯，原名林昆，被控谋杀省委副书记独子周昊，一审已被判处死刑。该案因涉及高官亲属，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画面上的林肯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眼神枯槁，但那张脸与沈洛有着难以忽视的相似——略宽的下颌，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即使在黑白像素中也掩不住锐利的眼睛。

兄弟。

押送车驶向江北二监时，沈洛闭目养神。他需要保存体力，更需要理清思绪。

三个月前，林肯被捕的消息如晴天霹雳。所有人都认定他是杀人凶手——现场有他的指纹，监控拍到他与周昊先后进入那家夜总会，甚至还有目击者声称听见两人激烈争吵。动机？周昊曾与林肯的初恋女友孙莹莹有过一段暧昧关系。

证据链完美得令人窒息。

只有沈洛不信。他比林肯小五岁，从小跟着哥哥长大。父母早逝，林肯半工半读把他拉扯大，供他读完建筑系研究生。那样一个连打架都会避开要害的人，怎么可能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杀人？

但上诉一次次被驳回，死刑判决如山难移。执行日期定在五个月后。

时间不多了。

“下车！”

江北二监的铁门在沈洛面前缓缓打开，又重重关上。入门程序繁琐而羞辱：脱衣，检查，消毒，换上囚服。当狱警看到他满背的纹身时，皱了皱眉，在档案上重重打了个记号。

“建筑工程师？”审讯室里，监狱长程浩明翻看着沈洛的案卷，“持枪抢劫，但没伤人，只要现金...判三年。沈洛，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洛沉默不语。程浩明五十岁上下，眼神如鹰，据说在他任内从未有犯人成功越狱。但沈洛知道，那只是因为没人真正了解这座监狱的每一寸血肉。

“在这里，守规矩就能活。不守规矩...”程浩明合上档案，“生不如死。”

沈洛被分配到东区牢房。经过操场时，他敏锐地扫视着四周——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巡逻警卫的数量、活动区域的划分，一切与他记忆中的设计图分毫不差。

除了一处：西北角的旧仓库外墙多了一道加固钢筋。

他心中一沉。图纸与现实出现偏差，意味着计划需要调整。

“新来的？”

沈洛抬头，看见一个瘦高男子站在面前。那人脸上有一道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让他看起来总是在笑。

“我叫沈洛。”

“刀疤李。”男子伸出手，却突然变成一拳直击沈洛面门。

沈洛侧身避开，同时脚下一绊，刀疤李踉跄前扑。周围响起口哨和哄笑。

“妈的！”刀疤李恼羞成怒，从腰间摸出一把磨尖的牙刷。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够了。”

刀疤李的动作瞬间僵住，讪讪退后。沈洛转头，看见一个坐在石凳上的男人。四十多岁，平头，右眼眼角有颗黑痣。他手中把玩着一枚象牙棋子，面前摆着一副残局。

“东区不准私斗，规矩不懂？”那人没抬头，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操场安静下来。

沈洛认得这张脸——赵雄，因涉黑入狱，江北二监实际的地下掌控者。档案里特别标注：极度危险，但重诺守信。

“赵哥。”沈洛点头致意。

赵雄终于抬眼，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沈洛身上。“沈洛，建筑工程师，抢劫银行。”他轻笑一声，“有意思。为什么？”

“需要钱。”

“撒谎。”赵雄移动一枚棋子，“你这种人，不缺钱。”

沈洛不答。他知道，在这里，沉默有时比解释更有力。

晚饭时间，沈洛终于在食堂看见了林肯。

他坐在角落，独自一人，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才几个月，林肯瘦得几乎脱形，眼下的乌青深如墨染。但当沈洛坐下时，他抬头的一瞬，眼中仍有那种熟悉的、属于兄长的关切与责备。

“小洛...你疯了？”林肯压低声音，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为什么进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沈洛平静地夹起一筷子青菜，“我来带你出去。”

林肯瞳孔骤缩。“你——”

“人不是你杀的，我知道。”沈洛抬眼直视哥哥，“但上诉没希望了，只剩五个月。要么等死，要么跟我走。”

林肯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摇头：“你不该来的...这是个陷阱，小洛...”

“谁是陷阱？”

林肯却不再说话，目光下意识扫向食堂另一侧。沈洛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优雅地用勺子喝汤。那人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微笑着举勺致意。

“周永康，”林肯低语，“副书记的远房堂弟，经济犯罪进来的。他是这里的眼睛。”

沈洛记下了那张脸。周家的人，居然也在江北二监。巧合？还是有意安排？

“听着，哥，”沈洛倾身向前，“我有计划，但需要你配合。第一，活下去，保持体力。第二，注意一切不寻常的细节，特别是与施工、维修相关的。第三，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什么意思？”

沈洛没有解释。他的余光瞥见狱警朝他们走来。

“沈洛，探视。”

探视室里，沈洛意外地看见了孙莹莹。她穿着一身素黑，眼眶通红。

“为什么，沈洛？”她一开口就哽咽了，“林肯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莹莹姐，我哥没有杀人。”

“我相信他！”孙莹莹激动起来，“可是你不该用这种方式！上诉还有机会，我找到了新律师——”

沈洛摇头。“时间不够了。而且，有些事在监狱外永远查不清楚。”

孙莹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压低声音：“周家势力太大，沈洛，你们兄弟俩都在里面，太危险了...”

“外面有什么消息吗？关于周昊案的。”

孙莹莹犹豫片刻，从包里悄悄抽出一张照片，趁狱警不注意推过桌面。“周昊死前那晚，参加了一个私人派对，这是门口监控的截图。我花钱买来的，但看不清和他争执的人是谁。”

照片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周昊的侧脸，以及他对面一个高大的背影。那人穿着连帽衫，完全看不到面容。

但沈洛注意到那人左手手腕——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形状奇特，如蜈蚣般蜿蜒。

“原件保管好，不要再查了。”沈洛将照片推回去，“等我消息。”

孙莹莹离开后，沈洛被带去医务室进行例行体检。

“脱掉上衣。”

女医生声音冷静，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当她看见沈洛背上的纹身时，眼神微动。

“新来的？这么多纹身。”

沈洛不答，只是默默配合检查。在测量血压时，他注意到医生胸牌上的名字：苏晴。

“有些位置发炎了，”苏晴记录着，“监狱卫生条件有限，注意保持干燥。”

在她低头书写时，沈洛看见她白大褂口袋边缘露出一角护身符——和他母亲生前佩戴的一样，是江北一带渔村常见的样式。

“医生是本地人？”

苏晴抬眼，目光警觉：“为什么问这个？”

“我母亲也是江北人，她也有那样的护身符。”

短暂的沉默后，苏晴继续记录：“躺下，检查腹部。”

当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沈洛右下腹时，动作微微一顿。那里纹着一只踏火的麒麟，而火舌蜿蜒的方向，正是监狱地下管道的走向。

“很特别的设计。”她轻声道。

沈洛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这个医生，不简单。

体检结束后，沈洛被带回牢房。同屋的是个年轻小偷，名叫王迅，外号“耗子”。

“嘿，新来的，听说你惹了刀疤李？”耗子凑过来，“小心点，那家伙是‘屠夫’的人。”

“屠夫？”

“黄德彪，西区老大，专门收钱办事。”耗子压低声音，“你哥林肯...之前得罪过他。”

沈洛记在心里。夜幕降临，当监狱陷入半睡半醒的嘈杂，他开始仔细审视牢房的每一寸。

墙壁上的涂鸦，锈蚀的栏杆，甚至马桶后的缝隙...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床板背面。

那里用指甲划出了一行小字：他们知道

字迹新鲜，应该是不久前刻下的。沈洛看向对面床铺的耗子，后者正鼾声大作。

是真的熟睡，还是伪装？

第二天放风时，沈洛开始实施第一步计划。

他走向操场西北角，那里有几个健身器材。在单杠附近，他假装系鞋带，手指迅速扒开一片杂草——下面果然有一块松动的石板。

这是他在设计图纸上标注过的检修口，直通地下管网。但现实中的石板比图纸上小了半寸，边缘还有新鲜的水泥痕迹。

最近被人改动过。

“找什么呢？”

沈洛猛地起身，看见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那人皮肤黝黑，手里拿着维修工具，胸牌上写着“工勤科，张”。

“没什么，鞋带散了。”

张工眯起眼，打量沈洛片刻：“新来的？我劝你离这些角落远点。上个月有个犯人在这里挖洞，摔断了腿。”

“谢谢提醒。”

张工转身离去时，沈洛注意到他工具袋里掉出一把钥匙。不是普通的门钥匙，而是那种特制的、用于开启地下管网的三角形钥匙。

他迅速踩住钥匙，在张工走远后捡起藏入袖中。

第一步，成功。

接下来，他需要制造冲突。

午饭时，沈洛故意撞翻了刀疤李的餐盘。

“你他妈找死！”刀疤李暴怒而起。

沈洛冷静地看着他：“是你在我床板上刻字？”

刀疤李一愣，随即狞笑：“是又怎样？‘他们知道’——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周家？”

刀疤李的笑容凝固了。“你...”他突然猛扑过来，拳头直击沈洛面门。

这次沈洛没有完全躲开，让那一拳擦过脸颊，火辣辣地疼。他需要这场斗殴，但必须掌握分寸。

两人扭打在一起，狱警的哨声尖锐响起。

“禁闭！各三天！”

沈洛被反扭双臂押往禁闭室。经过林肯身边时，他看见哥哥眼中的担忧，微微点头示意。

计划的一部分。

禁闭室在地下二层，阴暗潮湿。当铁门关上，黑暗吞噬一切时，沈洛反而笑了。

他靠着墙壁，手指在冰冷的混凝土上摸索。就是这里——图纸上标注的薄弱点，通往旧排水系统的最佳入口。

但当他敲击墙面时，声音沉闷。墙壁厚度远超预期。

沈洛皱眉，从鞋底取出藏匿的小铁片，小心地刮掉墙角的污垢。一层，两层，直到露出里面的材质——

钢筋加固层。而且是新近施工的。

他的心沉了下去。监狱的结构不仅与图纸有出入，关键节点还被特意加强了。有人知道这些漏洞，并且提前做了防范。

是谁？程浩明？周永康？还是那个神秘的张工？

黑暗中，时间流逝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外传来脚步声。

“出来。”

沈洛被带回牢房，耗子神秘地凑过来：“你进去期间，有人来找过你东西。”

“谁？”

“赵雄的人。”耗子压低声音，“他们对你很感兴趣。”

傍晚，沈洛被带到图书馆——那是赵雄的“办公室”。书架深处，赵雄正在泡茶，茶香袅袅。

“坐。”赵雄推过一杯茶，“知道你为什么能平安走出禁闭室吗？”

沈洛静待下文。

“我打了招呼。”赵雄微笑，“我喜欢聪明人，尤其是懂得隐忍的聪明人。你进监狱，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你哥，对吗？”

沈洛不置可否。

“直说吧，我需要一个懂建筑的人。”赵雄压低声音，“图书馆地下有个空间，我需要知道怎么进去。”

沈洛心中一动。图书馆地下，正是他计划的第二条路线。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有动机，也有能力。”赵雄啜了口茶，“更重要的是，你和周家有仇。敌人的敌人...”

就在这时，图书馆门被推开，周永康走了进来。

“赵兄，好雅兴。”周永康笑容可掬，目光却冷如冰霜，“不介意我一起吧？”

“周先生也对茶道感兴趣？”

“不，我对即将处死刑的犯人的弟弟更感兴趣。”周永康直视沈洛，“年轻人，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死得越快。”

沈洛平静地回视：“多谢提醒。不过我很好奇，周副书记的公子被杀那晚，周先生你在哪里？”

周永康的笑容瞬间冻结。

赵雄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那晚我在参加慈善晚宴，无数人可以作证。”周永康缓缓道，“倒是你哥哥，出现在现场，证据确凿。”

“证据可以伪造。”沈洛起身，“就像人也可以伪装。”

他离开图书馆时，能感觉到背后两道目光如芒在背——一道玩味，一道阴冷。

回到牢房的路上，沈洛经过医务室。门开着，苏晴正在整理药品。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苏晴微微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

当晚，熄灯哨响后，沈洛躺在床上，等待。

午夜时分，轻微的响动从门口传来。一张纸条从门缝塞入。

沈洛迅速捡起，借着手表微光看清上面的字：

“地下管网已改动，图纸不可信。西北角石板的警报连着程浩明办公室。小心医生。”

没有署名。

沈洛将纸条吞下，心绪翻涌。有人看穿了他的计划，却在暗中相助。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更重要的是，最后三个字让他脊背发凉——小心医生。

苏晴？

他想起体检时她触摸他纹身的动作，那个护身符，她眼中的讶异...

凌晨三点，沈洛悄然起身，从床板缝隙中取出藏匿的小镜片。借着走廊灯光，他审视背上的纹身。

龙鳞之下，通风管道的走向；云纹之间，监控的死角；麒麟眼中，警卫的换岗时间。每一笔都是一条生路，每一个图案都是一线希望。

但现在，这些生路都可能已被堵死。

他需要新的地图，新的计划。

更需要知道——在这座监狱里，谁能信任。

第一缕曙光透过铁窗时，沈洛在镜中看见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更加坚定的决心。

五个月。一百五十天。

无论挡在前面的是监狱长、周家、还是整个体制，他都要带林肯出去。

破笼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