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的微信弹出来时,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个改了八遍的设计稿发呆。
“林蔓,在京城吧?这周有空没,出来聚聚?”
指尖悬在屏幕上,没动。
许阳。
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记忆河底很久的鹅卵石,被这条微信突然搅起的泥沙裹挟着,浑浊地浮了上来。
大学同学,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的女朋友的同乡,七拐八绕的关系,毕业后就没再联系过。
印象里,他是个挺会来事儿的人。学生会里混得风生水起,毕业时就听人说,他搭上了什么关系,进了一家炙手可热的金融公司。
我回:“在呢,这周都行,看你时间。”
客气,疏离,成年人社交的标准模板。
许阳的回复几乎是秒回:“那敢情好!我周五晚上到京城出差,你定地方,我请你。”
我盯着那个“我请你”,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劲。
以我对许阳浅薄的了解,他不是那种会主动请一个八百年不联系的“伪同学”吃饭的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脑子飞速转着,试图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搜刮出我和他之间可能存在的,被我遗忘的“人情债”。
有了。
大三那年,我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设计比赛,熬了好几个通宵,临到提交作品的最后一天,电脑崩了。
蓝屏,重启,再蓝屏。
我当时差点抱着主机从六楼跳下去。
室友的女朋友,也就是许阳的那个同乡,急匆匆把他叫了过来。那时候他正自学计算机,在学校里小有名气。
他捣鼓了两个小时,满头大汗,最后从C盘的深处,把我那份只差最后一步渲染的作品文件给抢救了出来。
我千恩万谢,说:“改天请你吃饭!一定!”
许阳当时摆摆手,笑得一脸“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小事儿,都是朋友。”
后来,我拿了那个比赛的二等奖,奖金三千块。
我张罗着请他吃饭,他连着两次都说忙,不是学生会有活动,就是社团要开会。
再后来,就毕业了。
这顿饭,像一张过期的电影票,被我塞进了记忆的抽屉,忘了。
没想到,七年之后,他找上门来“兑换”了。
我有点想笑。
为他这堪比银行追债的记性,也为我自己的窘迫。
我回:“别,说好了我请你的,当年要不是你,我毕业简历上都少一行字。你来京城,必须我做东。”
这是面子问题。
人家记了七年的恩情,我不能装傻。
何况,我现在是个“京城人”,他是“外地来的”,于情于理,都该我来。
发完这条微信,我就后悔了。
一种熟悉的,名为“打肿脸充胖子”的焦虑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请客,在哪儿请?
这个问题,像一道几何题,参数复杂,变量极多。
地点,代表了我的品味。
价格,代表了我的诚意,以及——我的经济实力。
这几年,我在一家半死不活的设计公司当着所谓的“资深设计师”,听着好听,其实就是个高级画图工。
工资不高不低,除去房租、通勤、偶尔的自我犒劳,每个月能攒下的钱,像牙膏皮,得用力挤才行。
许阳呢?
朋友圈里,他已经是“许总”了。
今天在阿尔卑斯滑雪,明天在马尔代夫潜水。手腕上那块绿水鬼,在我朋友圈众多代购的科普下,我知道,抵得上我一年不吃不喝的工资。
请他去街边的串串香?涮羊肉?
我丢不起那个人。
去三里屯、国贸那些人均四位数的地方?
我这个月就得靠泡面吊着仙气儿过日子。
我在点评软件上,像一个卑微的探矿工,反复筛选着“人均300-500”、“环境尚可”、“适合商务宴请”这几个标签。
最后,我选了一家位于东三环的创意淮扬菜。
人均四百左右,环境清幽,菜品精致,网上评价都说“性价比高,有格调”。
这个价格,咬咬牙,能承受。
这个格调,应该不至于让“许总”觉得我寒酸。
我把餐厅地址发给许阳。
他回了个“OK”的手势,附带一句:“看着不错,有品位。”
我看着那句“有品位”,心里却丝毫没有被夸赞的喜悦。
那感觉,更像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小学生交上来的、勉强及格的作业,给予的程序化表扬。
周五下班,我特地回家换了身衣服。
扔掉那件被加班摧残得皱巴巴的T恤,换上了一件去年打折时买的真丝衬衫,配了一条垂坠感很好的阔腿裤。
又化了个淡妆,遮了遮浓重的黑眼圈。
镜子里的人,看上去总算不那么像个被生活盘了七八年的包浆核桃了。
我提前二十分钟到了餐厅。
餐厅不大,灯光是精心设计过的暖黄色,桌与桌之间隔着半透明的纱帘,既保证了私密性,又不显得沉闷。
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许阳是踩着点到的。
七年不见,他变化很大。
当年的清瘦少年,已经彻底“发福”了,不是那种油腻的胖,而是带着一种被金钱和营养精心饲养出来的“厚重感”。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喷了发胶,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他穿着一件看不出牌子的深色Polo衫,但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表,和腰间那个硕大的H字母皮带扣,像两盏探照灯,精准地照亮了他的身价。
“林蔓,等久了吧?”他笑着走过来,很自然地在我对面坐下。
“没,我也刚到。”我扯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
他把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公文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身体向后靠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哎哟,累死我了。刚跟甲方开了三个小时的会,嗓子都快冒烟了。”
服务员递上菜单。
我客气地把菜单推向他:“你看看想吃什么,你来点。”
他也没推辞,接过来,随便翻了两页,然后就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
“你们这儿的招牌菜,清炖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羹,再来个响油鳝糊,一个扬州炒饭。”
他语速很快,像是在自己家厨房点菜一样熟练。
服务员微笑着记录。
我心里却在飞快地打算盘。
这几道菜,都是这家店最贵的硬菜。
尤其是那个蟹粉狮子头,一份就要一百八十八。
他点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我:“对了,你有什么忌口吗?”
我能有什么忌口?
我唯一的忌口,就是“贵”。
但我脸上只能挂着得体的微笑:“没有,你点的都挺好,都是这儿的特色。”
“那就行。”他点点头,对服务员说,“再来一壶你们最好的碧螺春。”
服务员应声退下。
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那个标价三百八一壶的“最好的碧螺春”,沉了一下。
这一顿饭,奔着一千五去了。
我半个月的房租。
“你变化挺大的。”许阳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是吗?老了呗。”我自嘲道。
“没有,比以前会打扮了,更有女人味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精心养护过的、洁白的牙齿。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种话。
说“谢谢夸奖”?显得我好像很在意他的评价。
说“你也是”?又显得太假。
幸好,服务员端上了茶。
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暂时模糊了我们之间那点若有若无的尴尬。
他很讲究地拿起茶杯,先是闻了闻香气,然后才抿了一小口。
“嗯,还行。跟我上周在苏州喝的那个洞庭东山的特级碧螺春,差了点意思,不过在这儿算不错了。”
我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你看,这就是许阳。
他永远有办法,在夸奖一样东西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告诉你,他见过更好的。
这种高级的凡尔赛,比直接的炫耀,更让人无所适从。
“你现在……还在做设计?”他放下茶杯,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
“嗯,还在画图。”我言简意赅。
“哦,挺好的,挺稳定的。”他点点头,那个“稳定”两个字,被他念出了一种“没什么前途”的意味。
“你呢?看你朋友圈,满世界飞,事业做得很大啊。”我把皮球踢了回去。
这句话,像按下了他某个开关。
许阳的眼睛亮了。
“嗨,瞎忙活呗。”他摆摆手,身体却不自觉地前倾,进入了叙事模式。
“也就是前几年运气好,跟了几个好项目,赚了点小钱。去年在深圳湾买了套房,不大,一百八十平吧,主要是图那儿海景好。”
“车子也就是一辆普通的卡宴,上下班代步用。本来想换帕拉梅拉的,我老婆说太高调了,就算了。”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结婚了,孩子都两岁了。”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划开相册,递到我面前。
一张全家福。
他老婆很漂亮,是那种标准的、看上去就很贤惠的大家闺秀。孩子白白胖胖,很可爱。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蓝得不太真实的草坪,远处是欧式风格的别墅。
“这是我们家在三亚的度假别墅,平时让我爸妈住着,空气好。”他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
我看着那张洋溢着幸福和富足的照片,嘴里说着“真好啊,嫂子真漂亮,孩子也可爱”,心里却像被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
不是嫉妒。
真的不是。
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自卑、不甘、和一种被无形碾压的窒息感。
我们曾经站在差不多的起跑线上。
七年时间,他坐上了火箭,而我,还在原地踏步。
不,甚至连原地踏लाना都算不上,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在流沙里挣扎的蚂蚁,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始终在缓慢下沉。
菜陆续上来了。
摆盘精致得像艺术品。
那个文思豆腐羹,豆腐丝切得细如发丝,均匀地悬浮在清澈的高汤里,确实是功夫菜。
许阳用勺子舀了一勺,尝了尝,点点头。
“刀工不错,火候也还可以。就是这高汤,底子薄了点,估计是没用正经的老母鸡和金华火腿吊汤。”
他又开始了他的“美食点评家”表演。
我默默地喝着汤,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我连这汤是不是用老母鸡吊的都喝不出来。
我只知道,这一勺下去,就是十几块钱。
“你呢?林蔓。”他突然把话题转向我,“现在还是一个人?”
我差点被汤呛到。
“嗯。”我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嘴。
“该找一个了。”他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女孩子嘛,事业再好,终究还是要有个家。你看我们班那个谁,王倩,记得吗?当年学习还没你好呢,毕业就嫁了个好老公,现在天天在家做做瑜伽,插插花,日子过得多滋润。”
我记得王倩。
当年我们都觉得她俗气,脑子里除了名牌包就是富二代。
没想到,她成了许阳口中“人生赢家”的范本。
“你眼光别太高了。”他继续他的“人生导师”角色,“差不多就行了。找个跟你条件差不多的,在京城买个小户型,先上车要紧。再拖下去,好的都被人挑走了。”
我捏着筷子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什么叫“条件差不多”?
什么叫“先上车要紧”?
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在他嘴里,就像一场急需清仓甩卖的打折促销。
我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不急,随缘吧。”
“缘分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他立刻反驳道,“你得主动出击。我跟你说,我们公司新来了几个小伙子,都是清北毕业的,人精神,能力也强,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
他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
“算了,估计你也够呛。”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他们那些小孩儿,眼光高着呢。家里没点底子,长得不是天仙下凡,人家看不上的。你吧……嗯,也挺好的,就是普通了点。”
那句“普通了点”,像一记耳光,不重,但侮辱性极强。
我感觉我的脸颊在发烫。
我低头,夹起一块响油鳝糊,塞进嘴里。
浓郁的酱汁和油脂的味道在口腔里爆炸开来,但我尝不出任何美味,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这顿饭,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该来的。
我不该为了那点可笑的、七年前的“恩情”,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面子”,把自己摆在这样一个任人评头论足的砧板上。
许阳还在滔滔不绝。
他开始讲他最近谈成的一个项目,里面涉及到多少个亿的资金,多少复杂的人脉关系。
他讲他怎么跟某某局的领导吃饭,怎么跟某某上市公司的老板打高尔夫。
那些名字,那些场合,离我的生活,比火星还要遥远。
我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观众,看着他在舞台上,一个人表演着独角戏。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我的自尊。
我的设计稿,我的加班,我的房租,我为了省几十块钱打车费而在深夜的地铁站里狂奔的狼狈,我所有为生活付出的努力和挣扎,在他那被金钱堆砌起来的、金碧辉煌的世界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点可笑。
我开始走神。
我看着他开合的嘴唇,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块绿色的表上。
我想起我上个月,为了买一块一千多块钱的数位板,分了六期。
我又看到他腰间那个H。
我想起我衣柜里那件唯一的、打折时买的真丝衬衫,今天为了见他,特地穿了出来。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像一个笑话。
一个穷酸的、不自量力的笑话。
“……所以说,人啊,格局一定要打开。你现在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积累人脉,是向上社交。别老是跟你们那些设计师混在一起,那个圈子,太窄了。”
许阳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做了个总结。
我没有回应。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沉默,看了我一眼。
“哎,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也听不懂。”他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失望。
“算了,不说这些了。吃菜,吃菜。”
他殷勤地给我夹了一筷子狮子头。
那颗硕大的、颤巍巍的肉丸,堆在我的碗里,像一个小小的坟包。
我看着那个狮子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再也吃不下了。
一口也吃不下了。
我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寻找一个合理的、不那么失礼的借口。
生病?太假。
家里有事?太俗。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真的响了。
是公司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打来的。
我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按下了接听键,那一瞬间,我觉得这小姑娘简直是我的救世主。
“喂,蔓姐,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打扰你……”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了?慢慢说,不急。”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对她说。
其实我的心在狂跳。
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天大的、不容置疑的理由。
“就是……就是那个‘星光里’的项目,甲方刚才突然打电话来,说他们老板看了最终稿,非常不满意,让我们今晚必须重新出一版方案,明天一早就要……”
小姑娘说着说着,真的哭了出来。
“星光里”是我跟了两个月的项目,甲方极其难缠,改了无数次稿。
前天,我们刚刚提交了最终稿,我以为终于可以解脱了。
没想到,临门一脚,又被踹了回来。
换做平时,我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会当场心梗。
但此刻,我心里竟然涌起一股狂喜。
真是天助我也!
“别哭别哭。”我一边安抚她,一边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往公司赶,你把甲方的具体意见发给我。没事的,别怕,有我呢。”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足以让对面的许阳听得一清二楚。
挂了电话,我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歉意、焦急和无奈的表情。
这是我从业以来,演技最好的一刻。
“许阳,真不好意思。”我拿起我的包,“公司那边出了点紧急情况,甲方要我们连夜改方案,我必须得马上过去。”
许阳愣了一下。
他可能没想到,这顿他主导的、精彩的“个人成就展”,会以这样一种突兀的方式被打断。
“这么急?不能明天再说吗?”他皱了皱眉。
“不行,甲方爸爸是上帝,得罪不起。”我苦笑了一下,“你看这……饭才吃到一半,真是太扫兴了。”
“没事,工作要紧。”他摆了摆手,脸上恢复了那种“成功人士”的宽宏大度,“那你赶紧去吧。”
“这顿饭钱……”我看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的菜,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行了行了,别管了。”许"总"大手一挥,“你赶紧去忙你的,我来结就行了。本来就说好我请的嘛。”
他顿了顿,又用那种熟悉的、带着一丝怜悯的语气补充道:
“看你这工作也挺不容易的,大晚上的还得随叫随到。这顿饭就算我给你加个班,慰劳一下了。”
这句话,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慰劳”?
我像一个被他随手打赏的、卑微的下属。
我胸口那股压抑了整晚的火,腾地一下就烧到了喉咙口。
但我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一个近乎完美的、职业的微笑。
“那怎么行。”我说,“这顿饭说好了我请的,就是我请的。我先把单买了再走。”
说着,我作势要去喊服务员。
许阳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股昂贵的古龙水味道。
“哎呀,林蔓,你跟我客气什么?”他笑了起来,“当年你那个电脑,要不是我,你比赛都参加不了。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找你兑现这顿饭,现在请你吃一顿,不是应该的吗?”
他终于说出来了。
他终于把他那点恩情,明码标价地摆在了桌面上。
原来,他一直记着。
原来,在他眼里,我今天坐在这里,不是作为同学,不是作为朋友,而是一个来“还债”的债务人。
而他,是那个慷慨的、宽宏的债主。
他不仅免除了我的“债务”,还“赏”了我一顿饭。
我应该对他感激涕零。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你看我对你多好”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我慢慢地,把我的手从他手下抽了出来。
“许阳。”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当年的事,我一直记着,也很感谢你。这顿饭,是我真心实意想请你的。”
“但是,我现在真的得走了。单,我一定会买的。”
我的手机,适时地又震动了一下。
我低头看了一眼,是那个小姑娘发来的微信。
【蔓姐,你快来吧,我一个人真的搞不定。】
我把手机屏幕对着许阳,晃了一下。
“你看,真的十万火急。”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
我没有再坚持去买单。
我甚至没有再说一句“再联系”。
我只是对他点了点头,说:“那我先走了。你慢用。”
然后,我转过身,用最快的速度,朝餐厅门口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许阳的目光,像两道X光,穿透我的后背。
他大概在想,这个林蔓,真是上不了台面,连装都装不像,最后还是找借口逃单了。
他大概会更加笃定,我就是个“普通”的、没什么出息的、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失败者。
无所谓了。
他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
走出餐厅大门的那一刻,晚夏的、带着一丝燥热的风,迎面吹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混合着汽车尾气、路边烧烤摊的孜然味和植物气息的空气,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让我觉得如此自由,如此清新。
我没有去公司。
我给那个小姑娘回了条微信。
【别慌,把甲方意见整理一下,逻辑理顺。我半小时后到家,在线上跟你碰。这活儿没那么难,咱们两个小时肯定能搞定。】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没有打车。
我沿着亮着路灯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的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
像一种宣告。
刚才在餐厅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气球,干瘪,卑微,了无生气。
而现在,空气正一点点地,重新注入我的身体。
我走过一个灯火通明的便利店。
我走进去,买了一罐冰镇啤酒,和一个饭团。
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我打开啤酒,“噗”的一声,白色的泡沫涌了出来。
我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带着苦涩麦芽味的液体,顺着我的喉咙滑下去,刺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爽。
真的爽。
我撕开饭团的包装,大口大口地咬着。
就是最普通的金枪鱼饭团,十几块钱一个。
但它比刚才桌上那道一百八十八的蟹粉狮子头,好吃一万倍。
因为,这是我为我自己买的。
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听任何人的“点评”,不用去分辨这米饭是不是用的东北五常大米。
我只需要感受它填饱我肚子的踏实感。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为什么要逃。
我逃的,不是那一千多块钱的饭钱。
我逃的,是许阳。
不,我逃的,是许阳所代表的那一套价值观。
那套用金钱、地位、房子、车子来衡量一切的,成功学的标尺。
在那把尺子面前,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没有深圳湾的海景房,没有卡宴,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在家插插花”的老公。
我只有一个租来的、三十平米的小开间,一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和一份需要我拿命去换薪水的工作。
我为这些感到自卑吗?
在见到许阳之前,不。
我觉得我活得挺努力,挺认真的。
我靠自己的双手,在这个巨大的、冷漠的城市里,为自己挣得了一席之地。
我会在发工资的那天,给自己买一束鲜花。
我会在周末的下午,花几个小时,为自己炖一锅汤。
我会在深夜,为了一个完美的细节,跟自己较劲。
我的生活,有它的辛苦和狼狈,但也有它的光亮和尊严。
而许阳的出现,像一面哈哈镜,把我所有的努力,都照得扭曲、变形、滑稽可笑。
他用他的“成功”,轻易地否定了我存在的价值。
这不公平。
我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不公平的审判?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七年前的、他自己都未必真心帮忙的“恩情”,坐在这里,忍受他长达两个小时的、居高临下的精神凌迟?
那顿饭,从我答应的那一刻起,就不是饭了。
它是一个圈套。
一个用“人情”和“面子”精心编织的圈套。
我走进去,就得按照他的剧本,扮演一个羡慕他、仰望他、衬托他成功的“老同学”。
我演不下去了。
所以我逃了。
我逃离的,不是一顿昂贵的晚餐。
我逃离的,是一个企图给我洗脑、给我贴标签、给我的人生下定义的“许总”。
啤酒喝完了。
饭团也吃完了。
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我站起身,把空易拉罐和包装纸,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我重新打开手机。
许阳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没有质问,没有嘲讽。
也许,在他看来,我的“逃单”,是如此地理所当然,如此地符合我“失败者”的人设,以至于他连问一句都懒得问。
也好。
我点开他的微信头像。
那个在游艇上、戴着墨镜、笑得春风得意的头像。
我按下了那个“删除联系人”的按钮。
屏幕上弹出一个确认框。
【将联系人“许阳”删除,同时将我从对方的好友列表中删除。】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确定”。
世界清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明天,或者后天,公司的同事可能会在背后议论我。
“听说了吗?林蔓为了逃一顿饭,假装公司有急事。”
“啧啧,真够抠的。”
无所谓了。
我也知道,我欠许阳那顿饭,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了。
更确切地说,我不想还了。
那份被他拿来当做“慈善”筹码的恩情,已经在他那句“慰劳你一下”里,被我彻底清零了。
我们两不相欠。
夜风吹过,我的真丝衬衫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我突然想起,我妈总说,人啊,不能为了面子活受罪。
以前我不懂。
今晚,我懂了。
有些人,有些饭局,就像一件你穿不下的、昂贵的衣服。
你硬要往里塞,勒得自己喘不过气,最后也只会换来一句“不合身”。
最好的方式,就是脱下来,扔掉它。
然后去路边摊,买一件舒服的、自在的T恤。
虽然便宜,但那是属于你自己的。
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XX小区。”
坐上车,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街景。
这个城市依然巨大,依然冷漠。
我依然渺小,依然普通。
但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
因为,我终于学会了,如何从一场不属于我的盛宴里,体面地、悄无声息地,逃离。
并且,为自己买一个温暖的饭团。
转载请注明来自Sjyct,本文标题:《晚餐逃脱攻略视频(宴请一个老同学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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