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衣间的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反锁，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心上。苏婉清那双曾经只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她把我推到墙角，冰凉的墙壁贴着我的后背，她的手还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陈阳，你还有脸回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巨大的愤怒和委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整个服装店的喧闹嘈杂，仿佛被这一扇薄薄的门板彻底隔绝，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一段死去五年、本以为早已埋葬的过去。

这事儿还得从一个星期前说起。我叫陈阳，今年三十二岁，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当个不大不小的项目负责人。这次因为一个新项目的考察，我回到了这座阔别五年的城市。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让一座城市的面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足以让一个人彻底从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消失。我本以为，我跟苏婉清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当年我走得决绝，话说得难听，就是为了让她彻底死心，恨我，然后忘了我。

我站在马路对面，像个贼一样，偷偷看了很久。店面装修得很雅致，是她喜欢的风格，简约又带着点温暖。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一条米色的连衣裙，头发盘了起来，正微笑着跟一个顾客介绍衣服。她瘦了些，但眉眼间的神态，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有欣慰，有酸楚，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她过得很好，开了自己的店，当了老板，这不就是我当年最希望看到的吗？可为什么我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疼得厉害。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会在下班后，绕路过来，远远地看上一眼。我不敢进去，我没脸见她。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直到项目结束的前一天，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走进一家银行，取了三万块现金，然后走进了那家“婉清小筑”。我戴着口罩和一顶鸭舌帽，把帽檐压得很低，生怕被她认出来。店里有两个店员，还有一个就是苏婉清。她正低头整理货架，没有注意到我。我装作随便看看的样子，在店里转了一圈。店里的衣服，都是那种很有设计感的款式，价格不菲。我知道，她一直都有这个梦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服装店。

苏婉清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那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到疑惑，再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悲凉。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十几秒，时间仿佛静止了。然后，她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在店员和所有顾客错愕的目光中，把我拽向了试衣间。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说话啊！哑巴了？”苏婉清见我不出声，又逼近了一步，她的眼睛红了，“你回来干什么？是看我笑话吗？还是你良心发现了，想来弥补？陈阳，我告诉你，晚了！我不需要！”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口。我能说什么呢？说我不是来看笑话的？说我这五年没有一天不在想你？说我当年离开你是迫不得已？这些话说出来，又有谁信呢？在她的世界里，我就是一个为了前途，抛弃了她的混蛋。

“我没有……”我的辩解苍白无力。五年前那个雨夜，我跟她说分手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那时候，我弟弟陈睿突发急性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手术费加上后期治疗，至少要八十万。我们家就是个普通工薪家庭，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钱。就在我们全家都绝望的时候，我当时公司的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找到了我。她说她女儿一直很喜欢我，如果我愿意娶她女儿，她不仅会承担我弟弟所有的医疗费，还会送我去国外深造，给我最好的前途。

那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选择题，而是唯一的活路。一边是奄奄一息的弟弟，一边是深爱着的女友。我挣扎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去找了苏婉清。我没有告诉她真相，我怕她会傻到跟我一起扛。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会把她父母给她准备的婚房卖了，会去借遍所有亲戚朋友。我不能拖累她，她的未来应该是光明的，不该被我们家的烂摊子拖进泥潭。所以我编造了最恶毒的谎言，我说我厌倦了这种看不到未来的日子，我说我不想再过苦哈哈的生活，我说老板的女儿能给我想要的一切。

“你走吧。”试衣间里，苏婉清突然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把你的钱拿走，我这里不欢迎你。”我看着她单薄的背脊，心里一阵绞痛。我知道我该走，这才是对她最好的结果。可我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我看到她肩膀在微微耸动，她在哭，无声地哭。这一刻，我所有的理智都崩塌了。

“婉清，对不起。”我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像一块石头。她挣扎了一下，我却没有放手。“对不起，当年……当年是我不对，我有苦衷。”“苦衷？”她猛地转过身，挣脱我的怀抱，眼睛里噙着泪，脸上却带着一丝冷笑，“你的苦衷就是娶了富家女，平步青云，对吗？陈阳，我早就知道了！你结婚的消息，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我的！你弟弟的病，我也知道了！”

“陈阳，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你不是不爱我了，你是觉得我不配跟你同甘共苦！你用你的方式保护我，却把我推向了更深的深渊！你知道你走后的那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夜夜失眠，我恨你，恨你的绝情，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无能为力！”她一口气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我的心，被她的话撕裂成了碎片。我一直以为，我的牺牲是伟大的，是保护了她。可我从来没想过，我的自以为是，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剥夺了她与我并肩作战的权利，我否定了我们之间那份可以共患难的感情。我才是最自私，最残忍的那个人。

“你……结婚了吗？”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苏婉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转开头，避开我的目光，淡淡地说：“这跟你没关系。”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你看着我，告诉我！”

就在这时，试衣间的门被敲响了。“婉清姐，你在里面吗？有位先生找你，说是你先生。”外面的店员喊道。先生？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在我脑子里炸开。苏婉清的身体明显一颤，她慌乱地推开我：“你快走！从后门走！”

苏婉清慌忙甩开我的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公，你怎么来了？这位是……一位老同学，碰巧遇上了。”她老公叫张文昊，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部门总监。他很有风度地朝我伸出手：“你好，我是婉清的爱人，张文昊。”我机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只觉得他的手温暖有力，而我的手，却冰冷得像一块铁。

“是啊，老同学，好久不见了。”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想到婉清现在这么厉害，开了这么大一家店。”张文昊笑了笑，很自然地搂住苏婉清的腰，眼神里满是宠溺：“她就是喜欢瞎折腾，这家店其实是我的，写在她名下，让她找点事做，免得无聊。”

张文昊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大方地说：“既然是婉清的老同学，那就是我的朋友。今天你看上的衣服，全算我送你的，就当是见面礼。”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苏婉清也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文昊，别这样，我们……”张文昊拍了拍她的手，温柔地说：“没事，应该的。”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这种感觉，比五年前跟她说分手还要难受。我几乎是狼狈地逃出了那间试衣间，逃出了那家“婉清小筑”。我没有走后门，我从前门冲了出去，我听到身后传来张文昊的声音：“哎，这位先生，你的衣服……”我没有回头，一口气跑出很远，直到再也跑不动，才扶着路边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酒店喝了很多酒。我终于明白，有些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弥补的机会。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第二天，我登上了回程的飞机。飞机起飞时，我看着窗外这座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婉清，祝你幸福。这一次，是真心的。因为我知道，她的幸福里，再也不会有我的位置。而我，也该带着这份刻骨铭心的遗憾，去过我剩下的人生了。人啊，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