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夏天特别长。
知了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没日没夜地叫,叫得人心烦。
我爸妈上班忙,整天见不到人影,家里就是我和奶奶。
那天下午,天阴得厉害,像是要塌下来。
我趴在地板上,用我爸淘汰下来的诺基亚5230玩贪吃蛇,屏幕划得都是印子。
奶奶在厨房里捣鼓她的那些瓶瓶罐罐,一股子中药味儿。
门开了。
不是我爸妈,是奶奶。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
女孩比我高半个头,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黄黄的,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连衣裙,裙摆都磨出毛边了。
她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攥着衣角,攥得指节都白了。
“小默,快过来。”奶奶朝我招手。
我没动,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
那条蛇马上就要撞墙了。
“叫你呢,耳朵聋了?”奶奶的声音高了八度。
我只好慢吞吞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走过去。
“这是巧巧,以后就是你姐姐了。”奶奶把那个女孩往前推了一把。
姐姐?
我只有一个表姐,在乡下,一年才见一次。
我抬起头,仔细打量她。
她也正偷偷看我,眼神怯生生的,像弄堂里那些怕人的流浪猫。
一对上我的目光,她又赶紧把头低下去了。
“叫姐姐。”奶奶命令我。
我没作声。
凭什么?
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一来就要当我姐。
“林默!”奶奶火了,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不重,但很响。
我梗着脖子,就是不开口。
那个叫巧巧的女孩,头埋得更低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了?
真没劲。
晚饭的气氛很怪。
我妈回来了,看见巧巧,愣了一下,然后就被奶奶拉到房间里嘀咕了半天。
出来的时候,我妈眼圈有点红。
饭桌上,奶奶一个劲儿地给巧-巧夹菜。
“巧巧,多吃点,看你瘦的。”
“这个红烧肉炖得烂,你尝尝。”
“正在长身体呢,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她碗里的肉堆成了小山。
我碗里只有白米饭。
我用筷子戳着米饭,一粒一粒地数。
我妈看不下去了,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
“小默,吃饭别玩。”
我爸全程埋头吃饭,一句话不说,跟个隐形人似的。
吃完饭,奶奶宣布:“以后巧巧就跟小默一个房间睡。”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
“不行!”
我的房间,是我的地盘。
里面有我所有的宝贝:变形金刚,奥特曼,还有一整套《七龙珠》漫画。
“你吼什么吼?没大没小的。”奶奶瞪着我,“巧巧是你姐姐,让着她点怎么了?”
“她不是我姐!”我喊了回去。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妈赶紧过来拉我,“小默,别闹。”
“我没闹!那是我的房间!”
“家里就这么大地方,不睡你那儿睡哪儿?睡马路啊?”奶奶的声音又冷又硬。
我看着她,又看看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巧巧。
委屈和愤怒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跑回房间,“砰”地把门锁上了。
那天晚上,我爸妈怎么敲门我都没开。
我听见他们在门外吵架。
我妈说:“妈也太偏心了,小默还是个孩子。”
我爸说:“妈也是好心,那孩子可怜。”
“可怜也不能委屈咱们儿子啊!”
后来是奶奶的声音,中气十足:“你们懂什么!我这是在积德!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再后来,就没声音了。
我抱着我的擎天柱,在床上翻来覆去。
半夜,我听见客厅里有动静。
我悄悄把门拉开一条缝。
巧巧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沙发又短又窄,她的腿都伸不直,蜷缩成一团。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脸上。
我看见她脸上还有泪痕。
那一刻,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好像,她也没那么讨厌。
但第二天早上,这种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我发现,我放在桌上的那个限量版超合金赛罗奥特曼,不见了。
那是我求了我爸妈一个月,拿期末考试双百换来的。
我把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没有。
我冲出房间,看见巧巧正坐在小板凳上,很小声地在背乘法口诀。
“你是不是拿了我的奥特曼?”我冲她吼。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书都掉了。
“我……我没有。”她小声说。
“就是你!家里除了你没别人了!”
奶奶从厨房出来,“一大早吵什么?”
“她偷我东西!”我指着巧巧。
奶奶走过来,看都没看我,先弯腰把巧巧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
“巧巧,你跟奶奶说,拿了吗?”奶奶的语气很温柔。
巧巧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听见没?巧巧说没拿。”奶奶转向我,脸立刻就沉下来了,“一个破玩具,至于吗?你是哥哥,让着妹妹点不行?”
“她是姐姐!”我纠正她。
“不管哥哥姐姐,你比她大,就得让着她!”
“我没有!”我气得跳脚,“而且是她偷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我……”我语塞了。
“没有证据就别瞎说!冤枉人!”奶奶拉着巧巧的手,“走,咱不理他,奶奶给你冲牛奶喝。”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那天,我一整天没跟家里人说话。
晚上,我爸回来了,递给我一个一模一样的奥特曼。
“你那个,爸不小心给你弄坏了,藏起来了。这是新买的。”
我爸从来不会撒谎,一撒谎就看天。
我接过奥特曼,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肯定不是我爸弄坏的。
我躺在床上,听见客厅里,巧巧还在背书。
“二五一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
声音又轻又细,像蚊子叫。
我把头蒙进被子里。
这个家,好像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就这样,巧巧在我家住了下来。
她成了一个影子。
吃饭的时候坐在角落,走路贴着墙边,从来不大声说话。
我妈给她买了新衣服,她收起来舍不得穿。
学校开学,奶奶让她跟我一个班。
我一百个不乐意。
在学校里,我有一帮哥们儿,我是孩子王。
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多没面子。
可我反抗无效。
第一天去学校,她就跟在我屁股后面,我走快她也走快,我走慢她也走慢。
我烦了,停下来,“你别跟着我!”
她也停下来,低着头,不说话。
“听见没?”
她还是不说话。
我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跑了。
我故意跑得很快,在拐角处偷偷看她。
她就站在原地,像一棵被丢掉的小树苗,不知所措。
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围住了她。
“哟,新来的?”
“长得还挺清秀。”
我心里一紧。
是学校里的混混,外号“刀疤刘”,因为脸上有一道疤。
我攥了攥拳头。
冲出去?
我才二年级,他们都五年级了,打不过。
算了,不管她。
我刚转身,就听见她细细的声音。
“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跟哥哥们交个朋友。”刀疤刘笑嘻嘻地说。
我咬了咬牙,从地上捡了块板砖。
豁出去了。
我冲出去,把板砖举过头顶,“你们放开她!”
那几个混混都愣了,然后哄堂大笑。
“哪来的小屁孩?”
“还拿块板砖,吓唬谁呢?”
刀疤刘朝我走过来,“小子,想英雄救美啊?你够格吗?”
我腿有点抖,但还是没放下板砖。
就在这时,巧巧突然从他们身后冲出来,张开手臂挡在我面前。
“不准欺负我弟弟!”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连我都愣了。
弟弟?
刀疤刘也愣了,“你弟弟?”
“对!”
刀疤刘挠了挠头,好像觉得有点没意思了。
“算了算了,欺负小孩子没劲。走!”
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俩站在原地,半天没说话。
我手里的板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我开口。
“你没事吧?”她先问了。
我摇摇头。
“快上课了,我们走吧。”她说。
那天,我们是一起走进教室的。
从那以后,她好像就不再是那个只会低头的豆芽菜了。
她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三名。
老师喜欢她,同学也喜欢她。
而我,依旧是那个上课睡觉、下课胡闹的差生。
奶奶更喜欢她了。
每次开了家长会,奶奶回来都要数落我半天。
“你看看你姐!次次都考那么好!你呢?就知道玩!”
“人家怎么就那么懂事呢?你能不能学学?”
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我开始讨厌她,比刚来的时候更讨厌。
我觉得她抢走了我的一切。
奶奶的疼爱,爸妈的关注,老师的表扬。
我们之间的战争,从暗地里,摆到了明面上。
我故意把她的作业本藏起来。
她也不哭不闹,就用草稿纸重新做一遍,第二天照样交上去。
我把她的文具盒倒进垃圾桶。
她就用一支最普通的铅笔,用到握不住为止。
我感觉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毫无作用。
这种无力感,让我更加烦躁。
初二那年,我迷上了打游戏。
在网吧里,我才觉得自己是个王者。
我开始逃课,跟一帮所谓的“兄弟”混在一起。
我爸妈工作忙,奶奶年纪大了,也管不住我。
只有巧巧,她会每天晚上等我回家。
不管多晚。
有一次,我凌晨两点才从网吧出来。
刚到楼下,就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
是她。
“你怎么在这?”我没好气地问。
“奶奶睡不着,让我出来看看。”
“知道了,你回去吧。”
我绕过她想上楼。
她拉住我的胳膊。
“林默,你别这样了。”
“我哪样了?关你屁事!”我甩开她的手。
“你是在毁了你自己!”她的声音有点抖。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是我谁啊?一个外人!”
“外人”两个字,我说得特别重。
她愣住了,站在原地,脸色惨白。
我没再看她,径直上了楼。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失眠了。
我好像,把话说得太重了。
第二天,她没跟我说话。
一连一个星期,她都没跟我说话。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直到那个周五。
我跟网吧那帮人约好了,通宵。
我跟家里撒谎说去同学家住。
晚上十点多,我们正在网吧里厮杀得起劲。
网吧的门被推开了。
巧巧走了进来。
整个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声、叫骂声混成一团。
她穿着一身校服,站在这片乌烟瘴气里,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她。
“林默,跟我回家。”她说。
我的那帮“兄弟”都笑了。
“哟,默哥,你姐来抓你了?”
“长得还挺标致啊。”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感觉所有的面子都丢光了。
“你来干什么?赶紧走!”我压低声音说。
“跟我回家。”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很坚持。
“我说了我不回!”我火了。
“你不回,我也不走。”她就站在我旁边,不说话了。
我没理她,继续打游戏。
但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游戏上了。
旁边“兄弟”的调侃,周围人看热闹的眼神,还有她倔强的侧脸,都让我如坐针毡。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受不了了。
我猛地站起来,把键盘一推。
“走!”
我拽着她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走出了网吧。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到了楼下,我才松开手。
她的手腕上,被我捏出了一圈红印。
“你满意了?”我冷冷地说。
她没看我,低着头,“奶奶今天犯了心脏病,刚从医院回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
“医生说,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
那天晚上,我没敢回家。
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巧巧下来了。
她递给我一个热包子,一杯豆浆。
“快吃吧,吃完上去给奶奶认个错。”
我接过包子,咬了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网吧。
我开始上课听讲,写作业。
虽然成绩还是吊车尾,但我至少,坐在了教室里。
巧巧还是那个优等生。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默契。
我们不再争吵,但也不亲近。
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租客。
高中,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学校。
她凭实力,我凭我爸找的关系。
高二文理分科,她选了理科,我选了美术。
我们的世界,好像越来越远了。
她每天都在刷题,目标是清华北大。
我每天都在画室里,跟石膏像和颜料打交道。
我们一天说不上三句话。
“我走了。”
“嗯。”
“我回来了。”
“哦。”
“吃饭了。”
“好。”
高考前夕,家里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
奶奶每天炖各种补汤。
一碗给我,一碗给她。
我的那碗,我喝两口就放下了。
她的那碗,她每次都喝得干干净净。
高考那天,我爸开车送我们去考场。
我们俩的考场,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
先送她。
下车前,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加油。”
她愣了一下,然后对我笑了笑。
“你也是。”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得那么灿烂。
像乌云后面,突然透出的阳光。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正在画室里画画。
我妈打来电话,声音都在抖。
“儿子!巧巧……巧巧考上了!清华!”
我手一抖,一笔黑色的颜料,毁了整幅画。
“哦。”我说。
“你呢?查了吗?”
“还没。”
“快查查!”
我挂了电话,在电脑上输入我的准考证号。
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
勉强能上一个二本的美术学院。
那天晚上,家里请客吃饭。
所有的亲戚都来了。
巧巧成了绝对的主角。
“哎呀,老林家出了个金凤凰啊!”
“清华!光宗耀祖啊!”
“巧巧这孩子,从小就聪明!”
她被围在中间,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应付着各种恭维。
我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喝着闷酒。
奶奶拉着巧巧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戴在巧巧手上。
“这是林家传下来的,奶奶现在交给你了。”
那是一个翠绿的玉镯,奶奶戴了一辈子。
我小时候淘气,想摸一下,都被她打开了手。
她说,这是要留给未来孙媳妇的。
现在,它戴在了巧巧的手上。
我看着那抹绿色,觉得特别刺眼。
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饭店。
外面下着雨。
我没有打伞,就这么走在雨里。
我想起了七岁那年,她刚来我家的那个下午。
也是这样的雨天。
十几年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还是那个被她挡住光芒的林默。
她还是那个,被所有人喜欢的林巧。
我在雨里走了很久,直到浑身湿透,才回到家。
客厅里,巧巧在等我。
“你怎么不打伞?”她拿了条干毛巾给我。
我没接。
“用不着你假好心。”
酒精上了头,我说话也口无遮拦。
“林巧,你是不是特得意?”
“考上清华了,了不起了。”
“把我们家所有人都哄得团团转,你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受伤。
“林默,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清醒得很!”我指着她手上的镯子,“那个,本来应该是我未来老婆的!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外人!也配戴着它?”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扎了出去。
也扎在了我自己心上。
她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她慢慢地,把手上的镯子褪了下来。
她把镯子放在桌上,转身回了房间。
我听见门被反锁的声音。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个冰冷的玉镯。
我瘫坐在沙发上,头痛欲裂。
我搞砸了。
我知道。
第二天,巧巧走了。
她没跟任何人告别。
只留下一张纸条。
“爸,妈,奶奶,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我去北京准备开学了,勿念。林巧。”
连我的名字,都没提。
桌上,放着那个玉镯,和她这些年攒下的所有奖学金,用一个信封装着。
整整三万块钱。
奶奶哭了。
我妈也哭了。
我爸抽了一整包烟。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出门。
我考上的那个美术学院,在外地。
开学那天,我爸妈送我到火车站。
临走前,我妈塞给我一个盒子。
“这是巧-巧让我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全新的画具,德国辉柏嘉的,很贵。
还有一张卡片。
上面只有一句话:
“林默,对不起。还有,祝你前程似锦。”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大学四年,我跟她几乎没有联系。
我只在家庭群里,偶尔看到我妈发的,她的照片。
她在清华园的草坪上看书。
她在学术论坛上发言。
她跟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站在一起,笑得很甜。
那个男生,应该就是她在电话里跟我妈提过的男朋友,叫周明。
听说也是清华的,博士。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呢?
我在大学里浑浑噩噩。
画画的天赋,好像在那年夏天,就用光了。
我逃课,挂科,成了老师眼里的问题学生。
我谈了几场恋爱,都无疾而终。
毕业后,我回到这个城市,进了一家小的广告公司,做设计。
每天对着电脑,改着甲方爸爸要的“五彩斑斓的黑”。
工资不高,勉强糊口。
我租了个小单间,离家很远。
我很少回家。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尤其是,怎么面对那个已经不存在于家里的,林巧的影子。
毕业第二年,奶奶病重。
我接到我妈的电话,连夜赶回了家。
医院里,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奶奶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曾经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现在虚弱得像一张纸。
我爸妈都守在旁边,一脸憔悴。
“巧巧呢?”我问。
“通知了,在路上了,从北京飞回来。”我妈说。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早上,她来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头发盘在脑后,显得很干练。
她比以前更瘦了,但眼神很亮,很坚定。
她身后,跟着那个叫周明的男人。
他提着行李,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我们四目相对。
几年不见,我们都变了。
变得陌生了。
“爸,妈。”她先开口,声音有点哑。
然后,她看向我。
“林默。”
“姐。”
我叫出了这个,迟到了十几年的称呼。
她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周明走过来,朝我伸出手。
“你好,我是周明。”
“林默。”我握了握他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很稳。
奶奶的情况很不好。
医生说,让我们准备后事。
那几天,我们轮流守在医院。
巧巧很冷静,也很周到。
联系医生,安排护工,处理各种杂事,井井有条。
我爸妈年纪大了,精神也差,基本都靠她。
我呢?
我只会坐在旁边,发呆,或者去缴费处排队。
我像个局外人。
周明也一直陪着。
他不怎么说话,但总是在巧巧最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热水,或者一个拥抱。
有天晚上,轮到我和巧巧守夜。
爸妈和周明都回去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滴滴”的声音。
“这几年,你过得好吗?”她突然问。
“还行。”我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听妈说,你工作挺累的。”
“干我们这行,都这样。”
一阵沉默。
“对不起。”我说。
她看向我。
“当年的事。”
“都过去了。”她摇摇头,“其实,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外人。”
“你不是。”我打断她,“你是我姐。”
她笑了,笑得有点苦涩。
“林默,你知道吗?刚来你家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我梦见我爸妈,他们浑身是血地问我,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我害怕,我怕你们会不要我,会把我送走。”
“所以,我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做个好孩子。”
“我想让奶奶喜欢我,让叔叔阿姨喜欢我。”
“我想让你们觉得,留下我,是值得的。”
“我不是想抢你的东西,我只是……想有个家。”
她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受害者。
原来,她才是那个,背负着最多的人。
“姐,”我看着她,“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她哭了。
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无声的眼泪。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下雨的清晨,她递给我一个包子一样。
奶奶最终还是走了。
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她把我们都叫到床前。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用眼神,一个一个地看我们。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和巧巧身上。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我们的手,叠在了一起。
葬礼上,巧巧作为长孙女,捧着奶奶的遗像。
她没有哭。
只是安静地站着,脊背挺得笔直。
我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送奶奶最后一程。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都散了。
家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还有周明。
我爸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旧木盒子。
“巧巧,这是你爸妈留下的东西。”
巧巧的手,开始发抖。
她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些照片,几封信,还有一个小小的存折。
我爸叹了口气,开始讲那个,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原来,巧巧的爸爸,是我爸的表哥。
也是我爸最好的兄弟。
当年,他们一起合伙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大笔钱。
高利贷天天上门逼债。
我爸的表哥,为了不拖累家人,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
他带着妻子,开车冲下了悬崖。
“哥他……临走前给我打了电话。”我爸的声音哽咽了,“他说,他对不起我,更对不起巧巧。”
“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巧巧养大成人。”
“这笔债,是我们林家,欠你们的。”
巧巧拿着那些泛黄的照片,泣不成声。
照片上,年轻的父母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得那么开心。
周明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无声地安慰着。
我妈也捂着嘴,哭得说不出话。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奶奶为什么那么偏爱她。
那不是偏爱,是补偿,是赎罪。
明白我爸为什么总是沉默寡E。
那份愧疚,压了他二十年。
而我,那个一直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小男孩,又是多么可笑。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小默,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巧巧。”
我摇摇头,“爸,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巧巧和周明,在北京办了婚礼。
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我和爸妈都去了。
婚礼上,巧巧穿着洁白的婚纱,美得像个仙女。
周明看着她,满眼都是宠溺。
交换戒指的时候,我看见巧巧手上,戴着奶奶的那个玉镯。
温润的绿色,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白皙。
我笑了。
真好。
婚礼结束后,我没有马上回来。
巧巧给我放了个假,让我跟她和周明,在北京多玩几天。
我们去了故宫,爬了长城。
晚上,我们仨,就在他们那个不大的房子里,喝酒聊天。
周明是个很温和的人,博学,幽默。
他跟我聊设计,聊艺术,我们很投机。
巧巧就在旁边,给我们切水果,或者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我突然觉得,这可能就是家的感觉。
不是非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而是,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几个人,是你的后盾。
他们会为你开心,为你担心。
这就够了。
临走的前一晚,巧巧把我叫到阳台。
“林默,这个给你。”
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住了,“姐,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开个自己的工作室吗?这点钱,算我投资的。”
“我不能要。”我把卡推回去。
“为什么不能?”她看着我,“我是你姐。”
“就因为你是我姐,我才不能要。”
“林默,”她叹了口气,“你还在跟我见外吗?”
“我不是……”
“你听我说。”她打断我,“我跟周明,我们收入都还不错。这笔钱,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负担。”
“但是对你来说,可能是一个机会。”
“我不想你再为了那些‘五彩斑斓的黑’,熬夜掉头发了。”
“我想看你,做自己喜欢的设计,画自己想画的画。”
“就当是,姐姐支持弟弟的梦想,好不好?”
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
我看着她,心里那块最硬的冰,终于,彻底融化了。
“好。”我说。
我回了家,辞了职。
用那笔钱,还有我自己的一些积蓄,租了个小地方,开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一开始,很难。
没有客户,没有名气。
我一个人,既是老板,也是员工,还是保洁。
我妈劝我,不行就回去上班。
我爸虽然没说,但我也看得出他的担心。
只有巧巧,她一直鼓励我。
她给我介绍客户,虽然都是些小单子。
她帮我转发作品,在她的那些精英朋友圈里。
她会半夜给我打电话,听我抱怨,给我打气。
工作室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接的单子越来越大,作品也开始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
去年,我拿了一个国内的设计奖。
颁奖典礼那天,巧巧和周明,特地从北京飞了过来。
我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台下的他们,还有我爸妈。
我说:“我要感谢我的家人,尤其是我姐。”
“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站在这里的林默。”
台下,巧巧哭了。
我妈也哭了。
我爸,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也偷偷地抹着眼泪。
工作室成立三周年的时候,我用自己赚的钱,在这个城市付了首付。
一套不大不小的三居室。
我把爸妈接了过来。
巧巧和周明也经常回来。
家里,又恢复了久违的热闹。
上个周末,巧巧回来了。
她怀孕了。
全家人都高兴坏了。
我妈和奶奶一样,开始炖各种补汤。
我爸承包了所有的家务。
我呢,负责陪她散步,给她讲冷笑话。
那天,我们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夕阳。
“林默,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她摸着肚子问。
“都好。”我说,“要是女孩,就让她当个小公主,谁都不能欺负她。”
“要是男孩呢?”
“那就让他皮实点,从小就知道,要保护姐姐。”
她笑了,靠在我的肩膀上。
“谢谢你,弟弟。”
“谢什么,你是我姐。”
阳光暖暖的,照在我们身上。
我想起七岁那年,那个阴沉的下午。
奶奶带着一个瘦弱的女孩,走进我的生命。
那时候,我以为她抢走了我的一切。
现在我才知道。
她来到我身边,是为了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家。
她不是我的灾难,她是我的礼物。
是命运,送给我最好的,姐姐。
转载请注明来自Sjyct,本文标题:《学画简单奥特曼赛罗(我七岁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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