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只有掉漆缺口的搪瓷缸放在教导处门口的长凳上时,手还在微微发抖。
走廊里风从尽头穿过,纸窗半掀,黑板报上的红纸角像鱼尾一样抖动。
“你自己说,动手没有。”
教导主任的嗓门不高,却压得住场面。
我往下看,能看见自己的鞋面,擦过的地方亮,边上起了盐霜。
“我拦了一下,没动手。”
这话出口,我自己也知道不占便宜。
午休时分,后排几个人起哄围住了小周,嘴里七嘴八舌。
“给我们念一段,让我们开开眼。”
那时我们班新进一台双卡录音机,大家把人声当了新鲜玩意儿。
小周话不多,嗓音细,她抱着本练习册,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我从班门口进来的时候,正看见那张练习册被人抽走,胳膊肘碰到桌角,铅笔从桌面滚到地上。
我没想太多,喊了句“别闹了”,伸手把人挡在身后。
我这一挡,肩膀撞上去,后面一个男生脚下打滑,椅子哗啦倒地。
后来就到教导处了。
“先回去,停学一周,写检查。”
那天教导处的墙上贴着上周的光荣榜,我名字在倒数第二行,进步生。
我点头,说了句“知道了”,把搪瓷缸夹在腋下,往外走。
走廊里碰见班主任,他看了我一眼,叹口气,说:“别倔,回去把事说清楚。”
我嘴里应着,心里却像甩了锚,沉下去。
回家的风格外硬,过了代销店,玻璃柜里摆着橘子罐头,玻璃反光,像在眯眼看我。
母亲在家门口等,围裙上有碎花,手上还挂着线头,针插在袖口。
“咋了?”
我简短说了经过。
母亲没急,伸手把我肩膀上灰拍了两下。
“先吃饭,饭凉了人更凉。”
这是她惯常说的,我听多了,心里就稳了点。
我家住在筒子楼的尽头,冬天里头道门帘子总是涔着水汽,蜂窝煤炉子咕嘟咕嘟往外吐着气。
父亲晚些回,换工装时用手背抹了抹汗,听完只嗯了一声。
“你看着办,咱不占人便宜,也不吃亏。”
这话我懂,意思是:不求谁,也不躲谁。
停学那几天,我白天在家帮母亲缝衣角,晚上照样把作业写了,没定好的时间就当自己定。
楼上老两口的门帘坏了,叫我去帮着换。
我爬到凳子上,脑袋顶着门梁,看见门梁上用铅笔写着“1978.9”。
那年正是父亲拿到工会发的英雄牌钢笔的年份。
我摸了摸书包里那支英雄笔,漆面掉了一圈,笔帽夹子有点松,拧上去还板正。
“你这娃子,别把心揪太紧。”楼上奶奶在下面抬头看我,“一天到晚,书上字有啥用,手脚勤快才是。”
我笑一笑,“奶奶,这话也不能全算数,书上字还是得看。”
“哎呀你看他,还会顶两句。”她笑,笑里没有针。
停学结束,我按时回学校。
班里的空气像刚下过雨,桌面擦得亮,粉笔头摆得端。
小周的桌斗里露出一角蓝封皮,我经过时她没抬头,只是把纸往里推。
下午放学,她在楼梯口叫住我,手里攥着一张粗糙的稿纸。
“给你,谢谢。”
我接过来,只见上面用钢笔写了几行字,字不匀,里头有个“谢”写成了“射”,又被认真地涂黑。
纸边上有手汗的印子,我把纸叠好,塞在练习本里。
日子回到轨道上去,像轮子回到铁轨,不响却稳。
不久后,我又被叫去了。
“你去把检查贴出来吧。”教导主任说。
检查贴到黑板报旁边,红纸边上,醒目。
同学们从前面走过,眼睛扫一下,脚步不停。
这事传回了家,父亲没说别的,只从代销店买回半斤饼干,说是我妹妹爱吃,顺道让我拿着去看楼下小孩。
我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削铅笔,铅屑一圈圈落在脚边,我心里的劲头像牙齿顶破口。
这劲头不是怨,是一种不甘心的热。
我跟父亲说,我不想继续读了。
他抬起头看我,眼神里一半疑惑,一半平静。
“你想做啥?”
“当兵,去闯闯。”
“去就去,路要自己走。”父亲把手边的搪瓷缸递给我,里头是刚泡的茶,“端稳了。”
母亲在旁边抹了一下围裙,没说话,只把我旧衣服翻出来,叠得齐齐整整,又把那支英雄笔塞进我的裤兜。
“别嫌它旧,写信能用。”
我笑,“妈,晓得呢。”
这句方言一出口,母亲才像真正松了口气。
报名那天,操场上风大,旗子哗哗响,手心冒汗。
排队时,前面有个小伙扭头问我:“紧张啊?”
“还行,走一步看一步。”
他说:“行,你这人看着憨,心里有杆秤。”
我笑,没接话。
我不写那些号得紧的词,我当时就是觉得,人得往前走。
到了部队刚开始,我不太会说话,凡事跟着做。
起床叠被子,班长说“豆腐块”,那真是豆腐块,边角要立住,抚平的时候手心得干净。
我一开始叠得皱,班长不急,把自己的被子解开,递给我,“跟手学一遍。”
我照着做,指甲缝里都是毯毛。
我心里想起家里那床旧被,花色洗淡,母亲每年都拿梳子把毛梳顺,冬天才不扎人。
我叠第三次的时候,边角才有了点样子。
晚上熄灯后,我把英雄笔掏出来,在小纸片上写了几句,字挤在一起。
“我挺好,别担心。”
寄出去第二周,母亲的回信到了。
“家里一切都好,楼上奶奶问你信是不是寄了,代销店来了一批新的花布,说好看。”
看到“好看”两个字,我笑出声,同铺的老兵被我逗了一下。
“笑啥呢?”
“我妈说花布好看。”
老兵“啧”了一声,“娘们爱花布,那是过日子的心。”
我心里“嘿”了一句,“你这嘴也不忒抹油。”
训练的日子里,我学会了修理收音机。
班里有个坏掉的老式收音机,旋钮松,发出沙沙的噪音。
我找来螺丝刀,小心翼翼把后盖拆开,吹掉里面的灰。
灰里有一股子老木头味儿,像我家书柜底层那股陈年气。
我把线路扶一扶,把松动的焊点仔细焊牢,声音忽然清了,播音员的腔调从屋角飘出来,跟晚饭的米香掺在一起。
我摸着收音机的木壳,心里很踏实。
我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我的满意从来藏在手上。
写简报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班长让我每周写一张,贴在板报上。
我不敢写大话,就写“炊事班今天换了菜谱,馒头发得更松软”“仓库用了新标签,东西找起来快”。
那些小事被人一念,人群里就冒一阵笑,笑完继续忙。
我慢慢知道,写字的用处不光在纸上,也在让人觉得日子在往前。
年末评比,我被点了名字,说肯吃苦,手脚细,心思稳。
我心里那口阴霾像被风吹散。
我知道,那个停学的影子没完全不见,它换了个位置,成了提醒我别把事做糙的手。
第一次寄津贴回家,我把钱夹在信里,写着“请母亲收”。
母亲回信不多话,只说:“钱收了,给楼上两口子换了新门帘,剩下的攒着。”
我把信折好,放在枕头底下,晚上摸着那信,心里像被猫尾巴扫过。
我是个爱留物件的人。
搪瓷缸在我床头,英雄笔在衣兜,两个东西跟着我转。
有时候晚上打水,我端着缸走到水房,听见水滴答答,心里就安静。
人呐,手里有个稳当的东西,心就不那么乱。
几年过去,我从别人手下做起,慢慢成了能带一小组的人。
我学会了在别人不顺的时候先看自己哪里没安排好。
我也学会了在别人没说出口的时候递一块手帕。
我不善于讲大道理,但我知道,干净的被子和整齐的工具能让人觉得被尊重。
复员的时候,街道上给我开了介绍信。
有人说,让我去工厂试试。
工厂门房守着一只老花猫,躺在门槛上晒太阳,肚皮一上一下。
厂里地上有油渍,墙上贴着“安全生产”的标语,字被风吹褪了色,边上有被手指抠出的白灰。
我去的时候,厂长正站在车间里看人干活,袖子挽着,胸前兜上别着一支红笔。
“你来做啥?”
“啥都行,先从库房干起。”
我说话平平,心里其实比当年报名还紧。
库房是个好地方。
你得记住每个零件的名字和位置,得知道谁用得快谁用得慢。
我把库存本从头理到尾,用不同颜色的笔标了记号。
我把架子上的灰擦了,拿粉笔在地上画线,标出通道。
这都不难,就是细。
中午吃饭,我坐在墙根掰馒头。
老库管坐我边上,看了我一眼,说:“年轻人,手脚利索。”
我嗯了一声。
“俺这人嘴笨,你别嫌。”他接着说,“俺看你像能成活儿的。”
我笑,“承你吉言。”
这句方言一出口,老库管也笑了,“小子,还会说。”
我接着写简报,这次贴在厂里的公告栏上。
我写谁谁的扳手用了二十年还亮,我写铆工老王指甲缝黑黑的却把活计做得比白纸还平。
我写工会拿来一台黑白电视,周五晚上七点半开场,大家坐着看,笑声从车间门口一直蹿到门外槐树下。
厂里的人认我的字,跑库房找我借东西时,顺嘴说:“小王,给我来两盒螺丝,顺便把你那笔借我写两下。”
我把英雄笔从口袋掏出来,捏住笔帽递过去。
“轻点儿,它有年头了。”
“你这人,跟护娃娃似的。”对方笑。
“心头物,不能糟践。”我也笑。
我还学会了拿尺子量人心。
来借东西的人,急不急、急在哪儿、能不能等,都写在脸上。
我觉得人这一辈子,别怕事多,怕的是心散。
有了这些,大概也就有了后来一些“出息”的影子。
厂里评先进,名字里有了我。
厂里组织去外厂交流,也把我拉上。
一次来了个外厂的女教师,带队参观。
她站在人群里,脸熟。
我一愣,认出来,是小周。
她也看见我,眼神里先是一惊,随即是笑。
那笑不是尴尬,也不是打量,是一种“哦,原来如此”的舒坦。
人群里我们只是点点头,各忙各的。
她在笔记本上记东西,字还是不匀,但比从前稳了许多。
我站在堆满木箱子的库房门口,讲我们如何给零件贴码。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尘埃上,尘埃里的光像细盐。
我说话不快,心里却安。
交流会后,她走过来,“你的字,还是一样。”
我笑,“你的字,比以前好看了。”
她把笔别在耳后,“那时候,多谢你。”
我摆摆手,“过去的事,过去了。”
她点头,“是,过去了。”
这话像把门轻轻带上,里面是温,外面是风。
那天我回家,给母亲讲起这事。
母亲一边剥蒜一边听,手下不停。
“人好,路就好。”她说。
我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嗯”,从嗓子眼里滚下去,落在心窝上,稳。
工厂里慢慢有了新变化。
我们换了新的货架,开始用电脑登记。
年轻人来了,穿着干净的球鞋,口袋里先是BP机,又过了两年换成了小灵通。
我也换了笔,不是换掉英雄笔,是在它旁边多放了一支。
英雄笔偶尔刮纸,我就把它拿出来在白纸上画圈圈,墨淡了加墨,像喂老友。
有一天,厂部说要选一个人去市里上培训班。
我被点到。
那会儿我已经结婚。
媳妇是会计小刘,眼睛亮,算盘叮叮当当地走,声音让人放心。
她说:“去吧,学了回来,咱也跟得上。”
我说:“家里你忙得过来?”
她笑,“我不还是我嘛。”
我心里一热,热不常有,一有就珍惜。
培训回来,我把库房管理流程画成了图,贴在墙上。
来的人一目了然,谁看谁懂。
厂长拍了拍我的肩,“你这人,安安静静,干出来的东西,一点不含糊。”
我笑,不多话。
这笑里有过去所有那些小被角、大门帘、搪瓷缸和英雄笔。
班上的老同学各自有了日子。
有的当了老师,身上有粉笔灰,有的开了修车铺,手指甲缝里永远有一点黑,有的在社区做事,认识小区里每一扇门的声音。
我们偶尔聚在一起。
有人调侃我,“老王,算是班里最先混出点样的。”
我摆手,“啥样不样,都是日子。”
他们笑,“你这嘴,还是那个味。”
有人问我当年的事,我只说,“那时候年轻,心里有杆秤。”
大家“哦”了一声,没再追。
我喜欢这种不过分掀盖的相处。
我把那张当年的“谢谢”纸装进了相册。
每次翻到那里,我都停一下。
字迹斑驳,墨水有的地方渗进了纤维,像树的年轮。
那张纸提醒我,人在场,才叫担当。
有一年中秋,我带儿子去代销店的旧址转转。
代销店没了,换成了一个小超市,货架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袋子。
儿子问:“爸,这里有你小时候的味道吗?”
我笑,“味儿不在店里,在人嘴里。”
我给他买了瓶汽水,拧开,咝地一声,气泡往上冒。
“喝吧,甜。”
他咕嘟咕嘟喝,我看他喉结一上一下,像我年轻时的自己。
回家路上风正好,我们走过曾经的学校围墙,墙上长了一些苔。
我停了停,摸了摸墙,粗糙的,手心里有点凉。
我的手掌里从前抓过什么,现在还握着。
家里桌上摆着那只搪瓷缸,缸沿上那条裂纹还是那条裂纹。
我把它刷干净,放回原处。
我拿起英雄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把事做好,把人做好。”
写完我自己笑了,觉得像口号。
我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慢慢来,别着急。”
那句才像我。
我给儿子削铅笔,握着小刀,顺着木头纹理一圈一圈削下去。
卷起来的木屑像一圈一圈薄薄的月亮。
削到笔尖露出一小截铅,我停手,轻轻弹掉末端的木刺。
我把铅笔递给他,“试试,好不好使。”
他在本上写了两笔,抬头说:“好使。”
我“嗯”了一声,这“嗯”,是定音。
那年冬天格外冷,厂区的蒸汽管上白雾一茬一茬。
我照常七点到库房,先把门口扫一遍。
扫帚杆子摸上去冷,我手心出汗,汗一遇风就凉。
我在门框上钉了两个小挂钩,把出库单和入库单分开挂。
来的人顺手取,少走回头路。
小事,省劲。
我心里的盘算越来越踏实。
有人来借特殊型号的螺母,我顺手就从第三排第二格拿。
他笑,“你这脑子,像算盘,拨拉两下就对上了。”
我笑,“不敢当,都是常记。”
日子像串珍珠,穿起来才显得亮。
那年正月里,母亲把压在箱底的旧花布拿出来,做了两套枕套。
她说:“这布,等你当年上学时攒的,兜兜转转,现在用上。”
我摸着布,那种棉的触感让我想起代销店的玻璃柜,想起母亲说“先吃饭,饭凉了人更凉”。
我给她装了新灯泡,屋里亮了许多。
她眯眼看灯,说:“亮。”
我说:“亮。”
两个人对着笑,笑里有好多年的东西。
厂里换了一批新设备。
新设备带来的不是多大的轰动,是一条条细则。
安全帽的系带要紧,工作服要扎进裤腰,材料车走线不能压到黄色边。
年轻人适应得快,老同志不爱改,我就挨个去说。
我不讲大道理,我讲哪里省力,哪里少返工。
慢慢地,大家就觉得,这样做也挺顺手。
厂里的气儿也变了,午后的车间不再乱堆乱放,地上的油渍被清理掉,墙上贴了防火图,再没有人随手把烟头往地上一弹。
我心里有一种站稳的感觉。
不是说我有多大能耐,而是这些细微事攒久了,像一条被缝密的缝,耐拉扯。
同学会那年,是九十年代末。
大家聚在老饭店,门口大红的塑料帘子掀来掀去。
有人背着双卡收录机放轻音乐,桌上摆着两瓶汽水和一盘花生米。
大家问起彼此,谁家添了口人,谁换了单位,谁在上夜校。
轮到我,大家笑着说:“你这最稳,家里有数,单位也有数。”
我说:“都是日子。”
他们说我这句是口头禅,我也不否认。
饭到半程,我把那张“谢谢”的纸从相册里取出来,放在内口袋里,没有拿出来。
不是藏,是不想让它成了话题。
那是我自己的一盏小灯,照着就好。
散场时小周跟我点点头,手里拎着一袋苹果。
我说:“回去路上慢点。”
她说:“好。”
她走得不快,鞋跟轻轻点着地。
我站在饭店门口,看霓虹灯一闪一闪。
那种光与我读书时代的煤油灯光不同,亮是亮,心里的影子却一样被光顺了顺。
那几年,我买了一台双卡收录机。
周末我儿子在家写作业,我给他放磁带,是评书,是歌。
他写写停停,抬头看我,我就把音量往小拧一点。
他低下头继续写。
我看他握笔姿势不对,轻声说:“笔别抓太紧,手会酸。”
他“哦”了一声,我看他改了一点。
我心里想起我第一次练字,父亲在旁边说“别急,慢慢来”。
有些话,代代相传,是因为它不自带锋利,只有温度。
那年我被评了“优秀员工”。
厂里给了一张红底的奖状,一台电热水壶。
我把奖状贴在屋里,电热水壶放在灶台边。
母亲每次烧水,都夸这壶好用。
我笑,“好用就行。”
媳妇在旁边理账,拿铅笔在本上打勾。
她抬头看我,眼神是“知道你辛苦”的那种。
我心里热了一下,热过就安。
隔年,厂里有个项目,要我带几个人去仓整一个老库房。
老库房堆了十几年的杂货,光打开门就呛人。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英雄笔,又看看手里那串新配的钥匙,觉得像握着过去与现在。
我们先把要用的绳子、标签、取货单摆好,先标记,再搬运,再清点,再入账。
第一天灰尘最大,我戴着口罩,嘴里还是尝到一股苦味。
有人开玩笑,“小王,灰吃多了要长个儿。”
我扯了扯口罩,“长不了,我这岁数,长心眼就行。”
大家笑,手上的动作更利索了。
三天后,库房像变了个样。
架子按尺寸排,过道留出一米二,紧急出口标上箭头。
我拍了照片贴到公告栏。
大家路过看一眼,说:“行,像样。”
夜里回家,儿子睡了,我在桌边坐一会儿。
英雄笔在灯下有一圈淡光,搪瓷缸的裂纹在那光里更明显。
我伸手摸了摸缸沿,像摸一条旧疤。
我知道所有这些,不是一下子来的。
是很多个“先吃饭”“端稳了”“慢慢来”的日常堆起来的。
有一次,我和父亲去旧货市场。
父亲看上了一只老式的木凳子,凳面有一道裂。
卖家说便宜点拿走。
父亲蹲下来,用指尖抠了抠裂缝,站起来说:“还结实。”
我问他咋知道。
他说:“木头干透了,裂得稳,坐得住。”
我笑,说:“爸,这话像你。”
他也笑,“像就好,坐得住。”
那天我没买东西,回家路上觉得手里不空。
人有时候不需要拿着什么,拿着话也够。
过了几年,厂里有了新管理。
年轻的主管来,做事利落,嘴也利落。
有人不服,我在旁边看了几天,觉得这小伙子心里有数。
我主动把库房的流程图拿给他看,讲哪里还可以再细。
他笑着说:“老王,你这图,要是上电脑再画一遍,留给新人,多好。”
我说:“行。”
他递给我一张纸,时间和地点写得清清楚楚,让我去参加内部电脑培训。
我那时对电脑只知道开关机。
坐在教室里,老师讲鼠标拖拽,我手心冒汗,出汗就滑,滑了就抓不牢。
我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别急,慢慢来。”
两周后,我把流程图画在电脑上,颜色分明,箭头方向也规矩。
主管拍了拍我的背,“好。”
我心里“嗯”了一下。
这“嗯”,像小时候父亲放在我肩上的那只手。
又过了两年,小周带队来我们厂第二次交流。
她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公告栏,目光落在那张流程图上。
她说:“你们做得很细。”
我说:“细,就稳。”
她笑,“是。”
她说他们学校新办了一个兴趣社团,让学生去社区做志愿服务,教老年人用新手机。
我说:“好事。”
她点点头,说:“学生也长心。”
我们站在门口说了会话,都不多。
话到点子上就停。
我喜欢这种分寸。
那年,我的儿子升学了。
他成绩中不溜,但他有他擅长的手艺。
他喜欢拆拆装装,喜欢把坏掉的闹钟修到走起来。
我看他,就看见当年修收音机的我。
我对他说:“不怕起点普通,怕的是手散心散。”
他点头,嘴角压着笑。
家里桌上那只搪瓷缸,已经不再用来端热水。
我把它洗干净,插了几枝花。
春天是海棠,秋天是菊。
有客人来,说这缸好看,带着旧时味。
我说:“是,陪了我好多年。”
客人说:“你这个人也讲究。”
我说:“我不讲究,我是认。”
我认一个稳字。
我认事要过手,话要过心,饭要热着吃,汤要慢慢喝。
我认这世界不必争高声,但可以把每一件小事做得顺眼顺手。
单位那边评“师带徒”,让我带两位新来的库管。
一个姑娘,一个小伙。
姑娘做事细,写字好,小伙力气大,动作快。
我第一天就给他们各发了一支普通钢笔,再从抽屉里拿出英雄笔。
我说:“这支,跟了我很多年。你们用新笔。它在这儿看着你们。”
他们笑,说:“可不敢用你的。”
我说:“用也行,轻点。”
他们拿在手里掂量,像接过了一个讲故事的老物件。
我带他们从认货架开始,认标签,认通道,认单据的顺序。
我不讲太多的“应该”,我讲“这样做为啥省力”。
一个月后,他们能独立值一班。
我站在门口看他们忙而不乱,心里像被秋阳照了一下。
那种亮不是炫,是暖。
我对他们说:“别怕错,错了别推。”
他们齐声“好”。
过节的时候,我拎着两袋水果回老楼。
楼上奶奶不在了,爷爷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手背上的青筋更明显。
他看见我,笑,“小王回来啦。”
我把水果递过去,“给您尝尝新的。”
他说:“日子好啊。”
我说:“好。”
他看了看门梁,“当年你换门帘的时候,还顶着这梁。”
我仰头看,铅笔的“1978.9”还在,颜色浅了。
我说:“在,就好。”
他点头,“在,就好。”
两个人对着梁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各自的往事。
我下楼时,握着扶手,扶手被一层又一层手磨得亮。
我心里忽然明白,有些亮,是岁月磨出来的。
有一次,库房接到一批急件。
卡车晚点,工人等着用。
大家心里都急,脸上像抹了风。
我把人分成两组,一组卸货,一组核对。
我自己站在中间,像一个简单的轴,左右转。
我想起当年挡在小周前面时的那一下。
有些站位,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那一次以后我心里多了一根筋。
不抢镜,不躲闪,站在该站的地方。
搬到最后一箱时,大家都出汗,我也出汗。
汗顺着脊梁往下流。
卸完,天已经擦黑。
有人笑我,“老王,要不你去办公室喝杯茶?”
我说:“行,等我把这页单子打好。”
等我走进办公室,茶已经有人泡好,杯子里漂着两片柠檬。
年轻的主管对我点点头。
我也点头。
这点头里有明白,也有尊重。
后来他们给我发了一个小小的奖杯,上面刻着“可靠”。
我把奖杯放到最里面,把英雄笔放到最外面。
不是谁轻谁重,是谁更常用得着。
慢慢的,我开始在晚饭后写点东西。
不是文章,是记事。
哪天谁生病,我代了班,哪天哪个零件改了放置,哪天我儿子考了九十,哪天媳妇劝我别熬夜。
我写字还是平。
我喜欢“平”。
平让人靠得住。
儿子上高中后更忙,我有时晚上十一点还在等他回家。
我在客厅的老沙发上打小盹。
他开门进来时,我睁眼,说:“回来啦。”
他说:“嗯。”
我问:“饿不饿?”
他说:“不饿。”
我说:“睡吧。”
我起身把窗户掩上,月光斜着照进来。
我看见桌上搪瓷缸里插的菊花,花瓣开得慢,不张扬。
我对自己说:“好。”
偶尔有同学在微信上找我。
是后来了,手机也换了几代,微信头像一个换一个。
他们说:“老王,给我家孩子找个实习行不行?”
我说:“行,你把孩子的简历发过来。”
我不夸口,我能做的范围里,我尽量做。
孩子进了厂里做文员,坐在我曾经坐过的位子,对着电脑。
我走过去看他键盘敲得飞快,笑,“比当年我描方格快。”
他笑,说:“王叔,我多向您学。”
我摆摆手,“别,互相学。”
暮春的时候,单位组织去植树。
我跟年轻人一起挖坑,扶树,培土。
有人说:“老王,你歇歇。”
我说:“我行。”
我把土培好,把树绳系稳,用脚尖轻轻踩实。
我看着那小树杆站直,心里像见到了一个少年站直。
日子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我也不逞强,干了一会儿,去水壶那里喝口水。
水温温的,入口不烫。
我想起多年前母亲那句“先吃饭,饭凉了人更凉”。
我现在懂了更多,当时只懂个暖字。
我把杯子放下,抬头看天,云淡。
小周在不远的地方带着一群学生种另一排树。
她抬眼看到了我,远远笑了一下。
我也笑了一下。
学生们叽叽喳喳,年轻的声浪像燕子掠过水面。
我想,真好。
有一次,我请假回老屋收拾东西。
屋里那台老黑白电视还在,屏幕灰蒙,遥控器早没了,侧面有个拨盘。
我蹲下擦了擦灰。
我想起那时周五晚上七点半,大家看节目,看得欢。
我把电视擦亮,依旧只是摆设。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在就是意义。
我把当年的奖状捋平,又把英雄笔的笔杆仔仔细细擦了。
媳妇站在门口看我,笑,“你对这些真下力气。”
我说:“心里尊重它们,它们就不亏我。”
她点点头。
她是个不多话的人,但她懂。
我一直觉得,懂与不懂,跟嘴的多少没关系,跟心的安稳有关。
单位有个年轻人跟我说:“师傅,您怎么就不急呢?”
我说:“急也得做,不急也得做。”
他笑,“那还不如不急。”
我也笑,“不是这个意思,是手上要快,心上不要乱。”
他说:“哦。”
年轻人都聪明,点一点就通。
我愿意跟他们多讲一点,是因为有人曾经这样对我。
比如那位把被子解开让我重叠一遍的班长。
比如那个说“行,你这人心里有杆秤”的排队小伙。
这些话,我都当宝。
到了五十岁的门口,我的睡眠浅了,白天精神还行。
我晚饭后常去楼下转转,绕着树走两圈。
坐在石凳上,听小孩的笑声,听远处的车声。
我把手机音量开小,听一段旧歌。
风在树叶里穿,像水拂过。
我摸摸兜里的英雄笔,习惯了。
有人问我为啥不换一支新的。
我说:“它跟了我从少年到中年,它见过我不顺也见过我顺。”
他们说:“有感情。”
我说:“大概。”
我不太会把感情说得很满,我怕满了就溢出来。
我更愿意把它放在手里,像握一截木。
有一回,我参加社区组织的讲座,讲的是“老物件的故事”。
有人拿来缝纫机,有人拿来闹钟,我拿来那只搪瓷缸和英雄笔。
我说:“它们让我记住两句话,一句是‘端稳了’,一句是‘慢慢来’。”
台下有位老人点头,有个孩子抬头看。
孩子的眼睛亮,像刚浇过水的小树叶。
讲完之后,有个年轻妈妈带着孩子过来。
孩子看着英雄笔,问:“叔叔,我能摸一下吗?”
我把笔递过去,“轻点儿。”
他小心地用指肚摸了一下,抬起头对我笑。
我心里一松,觉得把这笔带出来值了。
那天回家路上,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教导处的走廊风。
纸窗半掀,黑板报红纸角抖动。
我想起当时手心的汗,想起检查贴在红纸边上的醒目。
那些事,如今再想,已经不扎手。
它就像木纹里的深色,存在,不刺眼。
我在路灯下走,影子在地上拉长。
我的脚步没有急,我知道该回去。
家里那张桌,桌上摆着搪瓷缸。
缸里插着两枝花,一枝斜一点,一枝直一点。
像两句简简单单的话,配在一起,刚好。
某个工作日的午后,我去工会的小会议室开会。
墙上挂着年年换的新日历,纸边还是硬的。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玻璃能看见厂区的榆树。
风一来,叶子同时朝一面偏一下,又一齐回到原位。
会上说到“传帮带”的总结,把我的名字唤了一遍。
我站起来,讲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谢谢大家”,第二句是“还是那些老话,手要细,心要稳”,第三句是“该年轻人上时,就让年轻人上”。
我坐下,掌声一阵,不响,也不虚。
会散的时候,年轻的主管走过来,说:“老王,晚上我替你值一班。”
我摆摆手,“不用,我还行。”
他笑,“行,你说行就行。”
我笑,心里想,年轻人也稳了。
回家时天色尚亮,路边小摊摆了新鲜的黄瓜。
我买了两根,夹在腋下,像夹了两卷图纸。
我上楼,钥匙轻轻转进门。
屋里有饭香,媳妇在厨房切菜,儿子坐在桌边翻书。
我说:“我回来了。”
他们一齐应了一声。
我把黄瓜洗了切条,摆在盘里。
我端起搪瓷缸,给每个人倒了点水。
水在缸里转了一圈,缓缓停住。
我看着他们,心里把一个字写了三遍。
“稳。”
夜深一些,我拿出那张“谢谢”的纸。
我把它平平放在桌上,灯光把纸边照出一道薄薄的亮。
我伸手摸了摸,纸有点硬,纤维还牢。
我不再去想它当年的前因后果。
我只想,它让我在一个午休时刻做了一件不算响亮却正当的事。
后来的一切,好像都在那一次的后面,排成了一条路。
路有直也有弯,弯里有风,直上有阳。
我把纸收好,放回相册。
我看见相册里还有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有父母年轻时站在代销店门口的合影。
母亲手里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是两个梨。
父亲把搪瓷缸放在脚边。
我想,那时他们也在想着日子。
只不过没说出来,他们的手在说。
第二天,我早起一个钟头。
把库房的钥匙在手里掂了一下,掂出一个习惯的重量。
我拿出英雄笔,写了今天需要采购的清单。
字一排一排落下去,像往地上摆砖。
我把纸吹干,叠好,塞进口袋。
出门时我对自己说了一句。
“端稳了。”
风从走廊尽头过来,像多年前。
我穿过风。
我知道,前面还有要做的事。
我也知道,做这些事不需要大声。
需要的是把每个地方拧紧,拧到位。
到位,心就稳。
临近傍晚,我在库房门口削了一支铅笔。
削到笔尖露出一小截铅,我停手,轻轻弹掉末端的木刺。
我把铅笔放进抽屉,关上,听见轻轻的一声。
那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又落在很近的地方。
我抬头,看见窗外的天色渐蓝。
有人在远处喊我名字,声音穿过一排排货架,像从旧时光里走来。
我回头,笑着应了一声。
“在呢。”
这一声,在心里也应了一下。
在呢,就挺好。
我站了一会儿,又走回工作台前,把手里的单据理顺。
我把最后一张纸压在最底下,把日期写清楚。
我把英雄笔盖好,把搪瓷缸端正。
我停顿了一秒,像对自己点头。
然后我关灯,拉门,转身。
走廊里风又来了一阵,轻轻的。
我迈了一步。
脚下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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