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65年开始，美国旧金山的港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以下场景：

一群来自中国的青壮年男子，沉默又有序地走出船舱，不一会就挤满了甲板…

他们统一留着牛尾辫，戴着竹帽，穿着粗布麻衣，用竹竿挑着被席，手里拎着瓶瓶罐罐，有人还拿着中国人最熟悉的大蒲扇…

说是青壮年，但几乎每个人都面黄肌瘦、疲态尽显，一副大磨难中的幸存者模样。

码头上，到处是围观民众，码头工人哄笑着，维持秩序的警察不时挥舞警棍，抽打这些老实的中国人。

在一片恐吓声中，他们缄默着办完入境手续，怀着期待又不安的心情，步行前往唐人街落脚…

彼时，这些中国人还不知道，这次远行将会是屈辱与尊严的岔路口，命运更可能令他们有去无回。

他们，又有着一个相同的结局：连名带姓，被历史抹去…

要想追寻这段历史，绝非易事。

那些日子，湍急而险峻，弥漫着血汗的腥臭味…

清朝末年，原本富饶的广东四邑地区（台山、开平、恩平、新会），因天灾人祸，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比如，半个世纪的时间，台山共发生14次洪水、7次飓风、4次瘟疫、2次干旱，和5次饥荒。

海盗和土匪，在四邑地区日益猖獗。太平天国运动、洪兵起义、两次鸦片战争，以及客家人与本地人之间的火拼，都令南粤大地满目疮痍…

风雨飘摇中，四邑人痛下决定：出洋谋生！

1848年，大洋彼岸的旧金山，传来爆炸性新闻：有人在当地的溪流中，发现了黄金…

这个被西班牙殖民者废弃的军事要塞，一下涌入30万外来淘金者。

旧金山的人口，在一年之内，暴涨了20多倍。这其中，就不乏四邑人的身影。

但因为来得晚，中国人只能在白人废弃掉的矿上淘金。

在时代机遇面前，当地议会却坐不住了，他们出台法规，对外来者课以重税：每个来加州的外国人，需缴税500美元；已身在加州的淘金者，每月征税数十美元…

加上欺诈打压，旧金山的中国淘金客，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头脑灵活，又肯吃苦的他们，转而发现了商机，比如开洗衣店、经营中餐厅。

可歧视无处不在，很快，他们就被排挤成了边缘群体…

就在这时，中国人的命运分水岭来了：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面向社会招收修筑铁路的华工，每月薪酬25-30美元，外加每周休息一天。

这条待修的铁路，正是被BBC称为“世界七大工业奇迹之一”的太平洋铁路。

在没有这条横贯美国东西的铁路前，从东海岸的纽约城去西海岸的旧金山，比去欧洲还远，往往要耗费两三个月，甚至半年时间。

1863年1月，太平洋铁路动工了…

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从西海岸向东铺设；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则由东向西推进。

美国政府给出的福利政策，更是让两家公司燃起了斗志，拉开了“铁路竞赛”：

比如，每铺设1km，最高可获得3万美元的补贴。

比如，每铺设1.6km，便可获得铁道周围10km²内，全部的土地、自然、矿藏资源。

况且，两家公司的交汇点，并没有明文规定，也就是说：谁铺的快，谁就赚得多。

起初，西部工程的进度极其缓慢。

因劳工大都是白人，他们夜晚酗酒寻欢，白天消极怠工，断断续续两年时间，才铺设了60km…

特别是进入内华达山脉后，施工难度加大，每天的进度都不到1米，重重危机笼罩着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

原本想着，征用5000名南军战俘救场，可没多久，南北战争就打完了，战俘被遣返，这个计划胎死腹中…

一筹莫展之际，工程负责人查尔斯·克罗克忽然想起，那两三万生活在旧金山的华人：雇用华工，应该可行！

但这个提议，旋即遭到管理层的强烈反对：那些病恹恹，还不会讲英文的劣等之辈？开什么国际玩笑…

克罗克讲出一个众人无法拒绝的理由：他们可是能建成万里长城的民族，修铁路自然不在话下！

果然，首批50名华工，不仅学习能力强、守规矩，铁轨还铺得又快又好，让所有人喜出望外。

公司当即决定：专程前往中国，大量招募华工。

尽管工资低于白人，但脚踏实地、安稳挣钱的中国人，还是勤勤恳恳，在山间叮叮当当，埋头苦干。

奔着高于故土几倍的收入，近万名中国人，登上了驶往旧金山的轮船…

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不曾设想，在最繁忙之时，有超过12000名华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华工建设大军，直接占据了西部路段劳工的90%。

在当时，光是一张单程船票，就高达40美金，这对穷苦的四邑百姓来说，是笔不小的数额。

为此，他们不得不背负债务，边铺铁路，边连本带利分期偿还…

只是，这些打小就出海的中国人，还是低估了浩瀚的太平洋。

汹涌的海陆上，伴随狂风巨浪的，是久久的饥饿，和骇人的恶疾。

因为尚未完全掌握风向和洋流，所以很多时间，轮船就像是一簇浮萍，在洋面漫无目的地漂行，这无疑加重了大家的焦虑。

从一首难得留存下来的七言诗（台山华侨毛五光所作），我们便能窥探一角：

水路先从上海过，横滨过了太平洋。

烟云暗黑鱼龙啸，洪涛大浪水茫茫。

人在船中齐颠倒，劳劳碌碌打千秋。

头晕目眩心作闷，频频呕吐不成眠。

上百人挤在甲板下昏暗狭窄的空间，船体剧烈颠簸，空气闷热无比，很多人都饱受晕船折磨。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撑到靠岸旧金山的那天。

漫漫旅程中，许多不幸的中国人，永远沉入了洋底。

曾有亲历者回忆道：中途，堂兄突发高烧，抽搐不止，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堂兄在自己面前咽气。他的尸体被简单包裹，没有举行任何告别仪式，被丢进了大海…

为了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这些带着家族希望而背井离乡的中国人，可谓赌上了性命。

但，当他们踏上旧金山的土地，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西部路段，是整条太平洋铁路最险峻的部分。

从河谷到森林，再到峰巅、悬崖峭壁、沙漠、戈壁、高原…

每次日出，对华工来说，都是一张不得不签的生死状…

在绵延600多km的内华达山脉作业，几乎是场九死一生的探险，他们必须举起简陋的工具，向大自然宣战。

咆哮的亚美利加河旁，耸立着大断崖“合恩角”，在这里铺设枕木，被白人视为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工程…

但，这完全没有阻碍华工们前进的脚步。

故土的栈道，启发了他们。华工坐进用藤条编织的箩筐，下悬到半空，在坚硬无比的花岗岩山体上，凿石钻眼、引爆炸药…

震耳欲聋的声响久久回荡在山间，来不及返回的华工，被炸得粉身碎骨，随着碎石飞迸到空中，落入奔腾的河水，激起数丈浪花…

尤其是铁路公司使用明令禁止的硝酸甘油，代替传统的黑火药后，爆破的危险系数直线攀升。

硝酸甘油这种炸药，威力极强，同时也是近代史上最不稳定的炸药。

一些目击者的证词，为我们还原了惨案发生时的场面：

一辆马车，被炸到离地面30多米的高空，随即摔成碎片…

劳工的尸体就像加农炮喷射出的炮弹一样，从洞里飞出来，现场血肉横飞…

巨大的爆破声从裂缝中传来，重达3000吨的花岗岩裂开了，一块重达70吨的巨石落在了500多米远的地方…

某次事故中，24名华工丧生在隧道里，17名华工被烧得面目全非，隧道口飘出难闻的焦肉味。其中一名叫阿沃的华工被严重烧伤，因痛苦难忍，他选择让朋友勒死了自己…

仅是干瘪的语言，就足以想象爆破的危险程度。

前来采访的记者，却被拦在数百米之外，至于那些遇难的中国人，没有赔偿，甚至没有留下一笔记录。

铁路华工的悲惨遭遇，何只这些！

1867年到1868年的那个冬天，海拔2134米的塞拉岭，一连下了40多场暴风雪…

13米厚的积雪，堵住了隧道口，掩埋了生活区。

即便是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华工依然要出工。

他们行走在-18℃的气温里，清理出的积雪装了一车又一车…

有记录表明，在“绝顶隧道”周围，至少发生过10次雪崩，造成120位华工丧生，此外还有很多被冻死、被炸死、因雪地反射的强光致盲的华工。

曾有几名华工躲在巨石后避险，但雪崩时落下15米厚的积雪，活生生将他们埋了起来。

直到来年春天，冰雪消融，他们的尸体才被发现。

他们僵直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铁锹…

还有一次，工程师远远看到，在一棵树下，有一个人形的东西，但无法确定。

当他走进察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冻死的中国人…

而在1869年年初，“天花”更是在华工营地，肆虐了足足3个星期…

以上惨案，只是铁路华工“悲惨日记”的一页，还有太多太多华工，长眠于太平洋铁路沿线，再也无法返回一万多公里外的南粤故土，与妻儿父母团聚。

究竟有多少铁路华工遇难？

很遗憾，并没有准确的数字记载，各类报道和资料，都对这一数字进行了模糊化处理。

600？1500？3000？

150多年来，这个疑问，逐渐成为一句血色拷问，向时间、向历史、向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向内华达山脉，不断发问着。

但，沿途不断被发现的华工尸骨，似乎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无声的岁月里，数以万计的信件，在太平洋上往返。

寄件地址为旧金山的信封，总是比东南亚寄出的丰厚许多，铁路华工会在简短的家书里附上汇款，亦称“侨批”。

或许，家人们并不知晓，这一封封侨批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和白人劳工“包餐食”的待遇不同，同工不同酬的华工，需要自己掏腰包解决食宿问题，每天大约要支出40美分（平均一天收入1.25美元）。

就连一些施工器具，也都是华工自备的。

铁路合龙之日越来越近，积怨已久的华工，再也忍不下去了。

1867年6月，48km内的3000名华工，统一扔下手中工具，罢工抗议铁路公司的各种不公对待。

他们向公司提出要求：与白人劳工同工同酬，缩减出勤时长，并且监工要停止对他们的鞭打…

当时，正值工程的快速推进期，对铁路公司而言，突然爆发的罢工，无异于当头一棒。

但，负责人掩住焦虑，拒绝了华工提出的条件，他们认为：采取强硬立场，是对付罢工者的唯一方法。

不出所料，华工的食物供给，被断掉了。

无奈，铁路华工只能作罢…

客观来看，这次标志性的罢工行动失败了，却也不是满盘皆输。

华工并没有像白人劳工那样，让罢工演变成骚乱，而是认真且自重地，让铁路公司和白人劳工看到：华工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更不是愚昧的东方奴隶，而是有血有肉，有尊严的群体！

据说，后来铁路公司还悄悄提高了部分华工的工资…

时间来到1869年5月10日。

8名华工将最后一段铁轨铺设好，与爱尔兰劳工铺设的东段合龙。

庆祝仪式上，公司领导人挥动银锤，把一颗金色道钉楔进枕木，太平洋铁路竣工了…

西海岸的旧金山和东海岸的纽约城，同时鸣炮庆祝，但在那张著名的合影上，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个中国人的身影。

12000名中国人，就这样成为了沉默的钢钉，被史海湮没…

他们去哪了？

有人留在当地，延续着铁路华工的身份；有人改行做了商人；有人带着积蓄，越渡重洋，回归故乡；有人为中国的反侵略斗争慷慨解囊…

有人则化作山林间的孤魂，永远长眠于枕木之下…

华工没有忘记同胞！

大家相约踏上了回头路：找回一具具尸骨，带他们回家！

1870年的某篇报道称，在内华达州东部的铁轨上，停放着6节火车车厢。

车厢内装的，不是钢铁，不是煤炭，而是中国人的遗体（骨）…

“昨天，东线列车载着大约1200名华人的遗骨，沿着中央太平洋铁路驶来，这些尸骨大约重9072千克…”

这些遗骨被放进提前准备好的容器，并用中文做好标注，再装上轮船，朝着家的航向…

虽然没有完整姓名，甚至不知道这些华工来自何地，但世人没有忘记每一个阿狗、阿怀、阿坤、阿荣、阿佑…

这些简称代表的，是中国百姓身上的不惧艰险、勤恳朴实、是中国百姓身上的善良和热血…

上图：1869年的合恩角；下图：2016年的合恩角

此后，因为铁路华工赢得的声誉，在美华人所要面对的社会矛盾，有了短暂缓和。

但很快又变回原状，或者说，歧视华人的现象更加严重了。

直到2014年，铁路华工被载入美国劳工部荣誉榜…

美国的历史教科书上，也出现了铁路华工的身影…

正如《沉默的钢钉》一书中所写：他们不再是“沉默的钢钉”或“无名的建设者”，而是真正的历史塑造者。恢复历史的工作就像幽灵一样，不可预测且永远没有尽头。生者继续与过去的历史做斗争，就像铁路华工的历史一样，重现他们的经历，和塑造他们人生的意义永无止境…

《沉默的钢钉：铸就美国大铁路奇迹的中国劳工》

文化发展出版社

昨天，是太平洋铁路竣工的纪念日，整整153年过去了。

和往年一样，无数人不吝溢美之词，为这项对美国意义非凡的伟大工程，欢呼、呐喊、庆祝。

但那12000名靠一钉一锤锻造奇迹，却被历史抹去过的铁路华工，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呢？

*鸣谢：文中关于铁路华工的大部分珍贵图片，由文化发展出版社提供

参考资料：

[1] 沉默的钢钉：铸就美国大铁路奇迹的中国劳工 | 文化发展出版社

[2] 金色道钉：华工与美国太平洋铁路 | 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