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完最后一袋水泥，我浑身上下像从石灰水里捞出来一样，只剩两只眼睛还在冒着活人的光。汗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子生石灰的呛味。十吨水泥，五百袋，我一个人，从早上八点一直搬到太阳偏西，腰和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工头陈军却破天荒地递过来一瓶冰镇矿泉水和一条干净毛巾，笑得比谁都亲切。“王哥，辛苦了！真是辛苦了！你这体力，咱们县里找不出第二个。”他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帮我拍打着后背上的灰，拍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把刚喝进去的水给咳出来。

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陈老板客气了，拿钱干活，应该的。”平时他可不是这个态度，催工的时候嗓门比谁都大，结账的时候一个钢镚都算得清清楚楚。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陈军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不容我挣脱，“今天这活儿干得漂亮，我心里高兴。走，王哥，别回家做饭了，我请你下馆子，好好搓一顿，解解乏！”

我愣住了。请我吃饭？我们这些干力气活的，跟老板之间就是纯粹的雇佣关系，活干完，钱结清，两不相欠。一起吃饭，这算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推辞：“不了不了，陈老板，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呢，我回去随便吃点就行。”

“那怎么行！”陈军的脸一板，好像我拒绝他就是看不起他，“你今天给我帮了大忙，这批水泥要得急，要不是你一个人顶上来，我非得误工不可。这顿饭，你必须吃！就当是弟弟我一点心意。”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我们这小县城，人情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我心里犯着嘀咕，这陈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浑身的酸痛和肚子的饥饿，最终还是战胜了那点疑虑。我点点头，跟着他去了。

陈军领我去的，是县城里一家挺有名的家常菜馆，叫“福满楼”。虽然不是什么大酒店，但环境干净，生意红火。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娘一见他就热情地迎上来，“陈老板来啦，今天想吃点啥？”

“把你们店的拿手菜都给我上来！”陈军豪气地一挥手，“再来一箱啤酒，冰镇的！”然后他把我按在靠窗的座位上，亲自给我倒了杯热茶，“王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今天可把你累坏了。”

我局促地坐在红木椅子上，这身脏衣服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几个食客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陈军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我：“王哥，你要不嫌弃，先披上这个。”

我更不好意思了，他这外套一看就价值不菲。我摆摆手，咧嘴笑了笑：“没事，陈老板，我这干活的，习惯了，不怕人看。”

很快，菜就流水一样地上来了。红烧排骨、辣子鸡、清蒸鲈鱼、干煸豆角……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肉香、油香、菜香混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来来来，王哥，别客气，就跟到自己家一样。”陈军给我打开一瓶啤酒，给我和他自己都满上，“今天咱们不谈工作，就当交个朋友。我先干为敬，谢谢王哥仗义出手！”

他一仰脖子，一杯啤酒就见了底。我心里那点戒备，在他这番热情攻势下，也松动了不少。或许，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复杂了？也许他今天就是单纯地心情好，想找个人喝一杯。我端起酒杯，也一口喝干，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的疲惫都仿佛消散了些。

“痛快！”陈军眼睛一亮，又给我满上，“王哥，我就喜欢你这种实在人。不像有些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真到干活的时候就掉链子。”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陈军开始跟我拉家常，问我家里几口人，孩子多大了，在哪上学。我这人也实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我说我老婆在超市当收银员，儿子上初三，学习挺好，就是有点费钱，我得多干点活，给他攒大学学费。

陈军听了，连连点头，一脸感同身受的表情：“是啊，现在养个孩子不容易。王哥你真是个好父亲，为了孩子，什么苦都肯吃。”他给我夹了一大块排骨，“多吃点，补补。你这身体就是本钱，可得保重好了。”

我心里暖烘烘的。出来干活这么多年，被人当牲口使唤惯了，头一次有老板这么体贴地跟我说话。我开始觉得，陈-军这人，其实还不错，以前可能是我对他有偏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军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开始说起自己的生意经。说他怎么从一个小包工头，一步步做到现在，接的活越来越大，手底下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说得眉飞色舞，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王哥，不瞒你说，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种有技术、肯吃苦的老师傅。”他话锋一转，突然看向我，“像你这样的，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我含糊地答道：“没准，看活多活少，平均下来，一个月也就五六千吧。”

“五六千？”陈军的调门一下子高了八度，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你这身力气，这技术，一个月才挣五六千？老刘也太抠门了吧！”

老刘，是我的老东家，刘建国。我从二十出头就跟着他干，快二十年了。老刘人厚道，从不拖欠工钱，就是生意做得不大，接的都是些零散的小活，所以我们这些工人的收入也一直不高。

我听他这么说老刘，心里有点不舒服，辩解道：“刘老板人挺好的，现在生意不好做，他也不容易。”

“好？好能让你一个月就挣这点钱？”陈军嗤笑一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王哥，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跟着老刘，屈才了！他那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明白今天这顿饭的真实目的了。原来不是什么感谢，也不是什么交朋友，这是鸿门宴，是来挖墙脚的。

我没做声，只是默默地喝酒。陈军见我没反驳，以为我心动了，更加起劲地说：“王哥，你来跟我干吧！我也不跟你玩虚的，我给你开工资，底薪八千，另外每干完一个活，我再给你总工程款的百分之二当提成！我保证，你一个月下来，拿到手里的，绝对不会少于一万二！”

一万二！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我一个月累死累活，最好的时候也就挣过七千多。一万二，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有了这笔钱，我老婆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也都有了着落。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我端着酒杯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陈军把我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继续加码：“我给你交五险一金，正儿八经的。逢年过节，该有的福利一样不少。怎么样，王哥？你考虑考虑。老刘那边，我来跟他说，保证不让你难做。”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算计的脸，脑子里却浮现出老刘的模样。老刘比我大十岁，背有点驼，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前年我儿子生病住院，急需用钱，我到处借都借不到，是老刘二话不说，把他准备给闺女买嫁妆的五万块钱塞给了我，还说钱不够再想办法。去年我老婆的母亲摔断了腿，也是老刘开着他那辆破皮卡，连夜把我们送回乡下。

老刘给我的钱是不多，但他给我的情义，是钱买不来的。

而陈军呢？县里谁不知道他陈军的名声。为了抢工程，压价压得比谁都狠，拿到活以后，就想方设法偷工减料。他手底下的工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没几个能长久干下去的，不是被他克扣工钱，就是受不了他那副刻薄嘴脸。

我慢慢放下酒杯，杯子跟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饭桌上的热烈气氛，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陈军，一字一句地说道：“陈老板，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去你那。”

陈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王哥，你是不是嫌钱少？价钱咱们还可以再谈嘛！”

我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说：“跟钱没关系。我在刘老板那干了快二十年了。他待我不薄。做人，不能忘本。”

这话说得朴实，却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我没什么文化，但我爹从小就教我，人可以穷，但不能没良心。

陈军的脸色瞬间就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错愕、恼怒和不屑的复杂表情。他大概觉得我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是块不开窍的木头。他耐着性子，劝道：“王死哥，你这是何苦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在这社会，讲的是钱，谁还讲那些虚头巴脑的江湖义气？老刘能给你什么？他自己都快干不下去了！你跟着他，就是死路一条！”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他说得没错，老刘的生意确实一年不如一年，常常几个月都接不到一个像样的活。跟着他，确实没什么大前途。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了钱，就背信弃义，去捅老东家一刀，这种事，我王勇做不出来。

我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钱包，数出两百块钱，拍在桌子上。“陈老板，今天这顿饭，谢谢你的款待。我这人，吃不了太贵的饭，也受不起你这份大礼。这顿饭钱，我自己来付。我吃掉的，我认账。”

然后，我指了指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几盘硬菜，对他说：“剩下的这些，你打包带回去给嫂子和孩子吃吧，别浪费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就往外走。

我的举动，彻底点燃了陈军的怒火。他大概觉得，我这不仅是拒绝了他，更是在用这种方式羞辱他。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的背影，声音都变了调：“王勇！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搬水泥的臭苦力，我给你脸，请你吃饭，是看得起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眼睛里满是鄙夷。

我笑了，笑得很坦然。“陈老板，我是个搬水泥的，我是个臭苦力。我站得直，睡得着，花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我不用算计别人，也不用提防别人算计我。我觉得，我活得挺像个人。”

说完，我拉开饭店的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夜风一吹，我感觉浑身都舒坦了。

身后，传来老板娘的声音：“陈老板，这位大哥把饭钱付了，两百块，您看这……”

我没有再听下去，但我能想象得到，此刻陈军的脸色，一定比那盘清蒸鲈鱼旁边的绿叶菜还要绿。他精心设下的局，花了钱，费了口舌，结果不仅没把我这块“墙角”挖动，反而被我用最朴实的方式，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他以为钱可以买到一切，却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一个穷苦力汉的骨气。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口袋里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空空荡-当，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富足。我知道，明天，我还会去老刘那里，继续搬水泥，继续挣那份辛苦钱。生活也许依旧艰难，但我的腰杆，能一直挺得笔直。这就够了。